第7章 病房
七
這天一清早,“新區開發管理局”裏交頭接耳,氣氛詭異。許傑到辦公室洗了茶杯,倒了杯水。阮建國一如平日,依然埋頭忙自己的,鄭羽卻過來拉拉許傑袖子,叫他到文印室去。
鄭羽桌上攤着一排文件,她按頁碼排列好了,一份一份地裝訂。訂書機不時發出輕輕的“咯丁”聲。當一個人做着一項滿有把握而又不斷重複的工作,光陰就仿佛特別的閑散悠長,日子也格外的安逸單調——也許單調就是安逸的代價。眼下,鄭羽就在一片安逸得讓人昏昏欲睡的氛圍裏,在訂書機穿透文件的咬合聲中,說起了一個驚人的變動:“你知道嗎?朱局調走了。”許傑腦中立刻閃過工程科那搭便車的同事所說的,将要合并辦公、遷去新區大樓的話,閃過他轉告父親時父親若有所思的表情,閃過了最近家裏高朋滿座、牌桌常開的景象。
鄭羽見他沒有表示好奇也沒有追問,有點失望,轉而一想,笑道:“哦,你一定早就知道。”許傑這才回過神來,替自己澄清也間接為父親澄清:“哪有?你沒看見我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嗎?”鄭羽滿意了,笑道:“相信你。不過許局、秦局不可能不知道的。許局不跟你說這些公事罷了。朱局也沒吃虧,到交通局做了書記,名義上是升了一級。他也夠了,退休前弄一個正科級,也是組織上照顧他了。”許傑想鄭羽真是冰雪聰明,明明猜到不會這麽簡單,卻拿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作解釋。他便順着她的話笑道:“是啊,有這種人事變動很正常嘛。”
他的工作很輕松,日常事務之外,剩餘大把時間,他就看看小說,寫寫東西,也沒有人說他。身為局長公子,不給人添亂似乎就是對他最大的期許,何況他既不嚣張驕橫,也不遲到早退,還這樣安全無害呢?有時他心情好,到各科室串崗,幫人家做點事,還能收獲感激。此刻他就幫鄭羽裝訂文件,“大新發某某號”下面就是“關于朱力同志調離新區開發管理局的通知”。朱局和史豔紅擺明了是秦局長一黨,共同策劃了全體人員搬遷到新區大樓上班的好戲。大幕尚未拉開,鑼鼓剛剛敲響,許局長夫妻的反制已經搶先到位。據鄭羽說,新提升了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的辦公室餘主任為副局長。為了保證辦公室這個關鍵部門不落到史豔紅手裏,餘主任成了副局長兼辦公室主任,這一兼就粉碎了史豔紅升遷的希望,至少近兩年她都很難再有扶正的機會。許傑承認他父母做得周到巧妙,但沒想到他們出手這麽快。鄭羽用餘光掃着他,似還想從他的神情中看出更多的秘密。許傑驀然間感到厭惡,莫非一輩子就該在彼此算計中度過?
鄭羽知趣地轉了話風:“還有件喜事呢。阮建國要結婚了。”許傑心胸一寬,笑道:“哦?”他對阮建國從前不存好感也沒有惡感,但在當下這特異的心境中,卻覺得像阮建國那樣真實地活着,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鄭羽把文件疊好,歸齊,找文件夾夾好,笑道:“你別說,他的嘴還真緊,都不知道他談了女朋友。三十多歲的人了,只當要當‘剩男’了,哪知道一下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許傑便笑着走出文印室,到阮建國那兒恭喜他,又問怎麽不見喜帖。阮建國說:“你今天出去開會不知道,我剛才跟大家說過了,請帖就不發了吧。我花錢印那麽多張紙,你們沒多久就扔角落裏去了,不是浪費資源嗎?”
話說得不大中聽,不過也不是強詞奪理。許傑問明了時間地點,說那天肯定準時到場。
阮建國的婚禮可謂有史以來罕見的不熱鬧。他請的人本來就少,和他的關系不是一般,就是很差,誰也不願意起哄不願意鬧。婚宴吃得像政府要人的禮節性聚餐,幽靜得像到了誰家的後花園。
宴席是秦局長、許局長共同主持。這對老對手在不喜歡阮建國這一點上,倒是有志一同。秦局長全程都在敷衍,有氣無力,好像慈善晚會碰到一群小氣鬼;精明強幹的許局長居然把新娘的名字都搞錯了,這還不奇,奇的是第二遍糾正時又念錯了。新娘笑得肌肉酸疼,從牙縫裏蹦出自己的芳名以作提示。
好不容易進入到唱歌環節,史豔紅、鄭羽等幾個唱得較好的集體失聲,不是感冒就是咽炎。許傑有心助新郎一把,臨上場被田明輝灌了一杯“壯行酒”,結果嗓子抖得千姿百态,一首歌唱得荒腔走板。衆人笑出眼淚——總算有了笑聲,可惜與溫馨美好的祝福無關。還是鐘雨城與呂瀚洋比較厚道,前者獻歌一首,掌聲稀稀拉拉;後者說了些轶聞趣事,只有許傑陪着他笑。許傑這是平生第一次領教了“大部分”的可怕。它甚至不需要攻擊,不需要精密地籌劃,只要消極地不合作,就足夠當事人慘淡收場。
許傑一肚子義憤,礙着父親和大夥兒,不好發作,等田明輝來給他倒果汁時,他抓住機會發脾氣說:“不用了,嗓子疼,什麽也不能喝。你好啊,灌我的酒,出我洋相。”田明輝本以為以他和許傑的親厚,許傑不會真的計較,所以還只是陪笑勸他喝喝果汁。誰知許傑越說越大聲,驚動了附近好幾桌人:“你怎麽能這樣?今天人家結婚,我賀一下還被你搞砸了。人家一生一回,要搗蛋也別揀這時候啊!”
他末一句話聲色俱厲,矛頭直指所有同事。人人聽了出來,人人不作一聲。許局長說:“好了,小田跟你開個玩笑。”田明輝窘得下不來臺,鐘雨城站起笑道:“小田不對,影響歌星發揮,應該自罰三杯。”鄭羽在那邊遙遙呼應:“小田得用大杯子。”鐘雨城贊許地向她點一下頭。鄭羽明媚一笑。田明輝就坡下驢,說“該罰該罰”,連盡三杯。許傑這才緩和下來,給了田明輝一拳說:“還有兩拳,等我有心情時再打。”他意識到先前借題發揮,讓田明輝太失顏面,所以故示親昵,作為補救。果然他這樣當衆與田明輝不分彼此,田明輝的神情陰轉多雲。
阮建國休婚假半個月後,遞了辭職信,問什麽原因,他說“你們心知肚明”;問他在何處另謀高就,他說不勞關心。許傑猜上次結婚的場面給了他深深的刺激,成了他決心離開的導火索。許傑背地裏問阮建國,剛結婚就辭職,經濟上扛不扛得住。阮建國大概有感于上次許傑的沖冠一怒,語氣比對別人友善些,他說:“扛不住我也會走的。我這個人不合群,骨氣還是有的。”許傑見他主意已定,只得象征性地勸了他一些話。
許傑再也想不到,二十年後,他也會成為衆矢之的,也會毅然離去,而他離開時的反應,更會比阮建國多一份魚死網破的激烈。
許傑先還打聽阮建國的行蹤,後來就沒工夫為旁人的事勞心了。他肛周左側極度墜脹,先以為是痔瘡,一查是肛瘘,需要住院開刀。醫生說:“你這全是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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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刀是拔膿,只住了四五天,還不算頂痛苦;第二刀是三個月後,形成瘘管,徹底根除。他趴在手術臺上,主刀的是肛腸科正副主任以及早已退休、重金請來的老主任。局部麻醉,上刀,“噗”的一聲□□肉裏……那感覺像插在一個不太相幹的東西上,但又确确實實是屬于自己的。不怎麽痛,但随着失血量的增加,創面擴大,人覺得惡心,眩暈,耳鳴,眼前發黑。有一剎那,他好像靈魂出竅,跳出體外,有種脫出桎梏的飄然。在昏迷前的一瞬,他聽見醫生驚呼:“這簍管多深哪!”
他人事不知,前後大約有十分鐘,等到模模糊糊聽到一陣哭聲,才漸漸清醒過來;頭發像水洗過的,全身冷汗,膩膩的十分難受。他虛得睜不開眼來,良久,他才撐開眼皮,極微弱地說:“幹嗎?”
好婆哭道:“幹嗎?你把我們吓死了!剛才牙關都咬緊了,手腳直抽!”許夫人淚水橫流,嗔道:“年輕輕的體質這麽差。開這個刀開得暈過去你算第一個了!”她又轉身勸好婆,一邊勸一邊抽泣。許傑的意識回來了,力氣也恢複了些,說:“想喝水。”
他外公和許局長一齊跑去倒水,外公慌慌張張的,腳步有些踉跄,有些老态。許局長落後一步,等外公倒了水,他接過來,輕托起許傑的頭喂許傑喝。許傑就着他手裏喝了兩口,說:“爸爸……”許局長慈和地說:“躺躺再說。”一語未了,他眼睛也紅了:“沒事就好。”
許傑心裏酸酸的,又感到幸福。他右手插着管子,挂葡萄糖和抗生素。他就睜着眼看鹽水瓶裏的藥水一滴一滴流進血脈,不知不覺間睡着了。
這一覺醒來是晚上了,他稍動了一下身體,床邊的人立刻驚醒了,開燈問他:“餓不餓?”卻是許冥。許傑點點頭,許冥到外面護士站微波爐那裏打熱了一小碗稀飯,一碗鴿子湯,端進來,拿枕頭給他墊着,又不敢墊得太高,怕觸到肛周的刀口。她調整了兩次才找到最佳位置,一勺一勺喂他吃,且一五一十地轉述醫生的話:“頭兩天不吃飯菜,盡量少消化少上廁所,過幾天給你下魚湯面吃,再過幾天才能正常吃東西。”許傑這時精神差不多複原了,只是行動不得自由,當下笑着抱怨道:“天天吃流質不把人餓死了?”許冥說:“總比你再弄一刀強吧?醫生說,你這個瘘管與衆不同,起碼要躺一個月,說不定四十天。”許傑說:“殺了我吧!”
許冥服侍他起來漱了口,又小心躺下。她把碗碟洗了,就在另一張床上睡下。燈熄了,走廊燈透過薄薄的藍窗簾照進來,甚是凄清。許冥翻了個身。許傑說:“姐,還沒睡着?”許冥披衣下床,走到弟弟這邊,抱着他的頭,像抱着小孩子一般,哭起來。許傑說:“姐……”許冥抽噎着說:“你知道今天有多吓人嗎?我都跑出去不敢看!我當時就想到我們小時候一塊玩水一塊吃糖,你要是怎麽樣了,誰來疼姐姐?姐姐又疼誰呢?”夜深人靜,她不敢大放悲聲,然而越是壓抑地哭泣,越透出一種痛徹心扉。許傑眼眶也濕潤了,說:“以前也沒覺得,有親人的感覺多好啊!”
從此他就在醫院裏住下來了。每天上下午兩次換藥,可以躺,可以站,唯獨不能坐。許局長找了人讓兒子住到“老幹部病房”,別的病房有三四張床,這間只有兩張,還帶小陽臺;另一張病床也不安排別人,就讓許家的人輪流陪床,多給一倍的床位錢。因為多了個小彩電,時間容易打發一些;許夫人又拿來立書架,讓許傑可以躺着看書;同事、朋友們紛紛來看他,有的送花,有的送營養品,有的送水果籃,一撥撥陪他聊天。
這天鐘雨城打電話來問他在不在睡覺,他說不在,歡迎來訪。他以為鐘雨城百分之百是和田明輝一起駕到,誰知他身邊帶笑站着的是鄭羽。許傑笑着說:“我現在屬于老弱病殘中的病,不起來迎接了。”鐘雨城笑道:“我們自己揀椅子坐,自己找水果吃,你不用見外。”他說着就把別人送來的桔子剝了一個給鄭羽。鄭羽推他說:“你也是的,說吃還真吃了。”鐘雨城說:“我跟許傑不用客氣。”
許傑笑接道:“為什麽你們一塊兒來?”鄭羽搶着說:“我搭他的順風車。”許傑說:“這個車恐怕要搭一輩子。”鄭羽紅了臉,笑而不語,等于是默認了。許傑說:“招供吧,什麽時候開始的?”鐘雨城笑道:“四個字:水到渠成。”許傑說:“四個字:水從何來?”鐘雨城說:“四個字:順其自然。”兩人一起大笑。鐘雨城戀愛期間倒比平素活躍些了。鄭羽笑得扶着桌子說:“兩個活寶,服了你們了。”
許傑耍無賴道:“鄭羽,小鐘相當于我哥,你從此就是嫂子。嫂子最疼小叔子,快給我削個蘋果吃。”鐘雨城說:“別睬他,倒會使喚人。”鄭羽把水果刀沖了沖,選了個紅紅的大蘋果,仔仔細細地削着說:“吃蘋果對愈合傷口好。”許傑笑說:“還是嫂子心眼兒好。”
鄭羽的刀工居然不錯,三轉兩轉,蘋果皮完整脫落,一斷也沒斷,跟脫了件衣服似的。許傑贊她“小鄭飛刀”,微側身子吃着,又問他倆“誰追誰的”。鐘雨城說:“這話有損我男性的尊嚴,我怎麽可能讓女人倒追?”許傑啃着蘋果,暗想:“鄭羽是認準了目标就要做的人,而且會做得使人看不出來。她給小鐘一些暗示,讓小鐘‘主動’也難說的。原來她志不在向上爬,而在于選一個人品好前途也好的潛力股。”但想鄭羽是個識大體、有成算的人,娶了她,對鐘雨城來說未始不是一個助力。
二人坐了會兒,見許冥來給許傑擦身,就道別而去。許傑如今不能洗澡,隔天就要有人給他擦身。前幾天是許夫人和好婆,今天是許冥自告奮勇。
她把毛巾在肥皂水裏浸透,搓一搓,擠得半濕半幹,讓許傑站起來,給他擦掉脖子、後背、腿上的浮油,正面就由許傑自己到洗手間裏清潔。
許傑出來了,許冥再拿臉盆幫許傑洗頭。許傑笑道:“姐洗得比媽和好婆到位。”許冥說:“那當然,好婆常年做飯,手粗;媽手倒是細,可惜不是勞動人民,手法不如我娴熟。”許傑說:“喲嗬,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要不要這樣掰開揉碎地表揚自己啊?”
許冥笑着給他擦頭,他低頭看着盆裏晃動的水。倒影裏忽然多了個人,他一怔,擡頭看時,卻是呂瀚洋。
許冥看見呂瀚洋,一剎時容光煥發,幾乎全身都要笑了出來,欣悅之情,難以掩飾——也許她壓根兒就沒想過掩飾。呂瀚洋問了問許傑的病,扶許傑上床躺好,又解釋最近工程好忙,不然早就來看他了。許傑同他不如田、鐘熟絡,好在性情相投,言語投機,不至冷場。許冥則忙着洗臉盆,洗腳盆,洗手,洗水果,把水果切成一瓣瓣,遞給呂瀚洋。呂瀚洋笑着道謝,順口也問她的近況。看他們一問一答 ,似乎對對方近期的情形并不陌生,要麽就是見過面,要麽就是電話聯系過了。許傑心裏很矛盾,一方面,他盼望姐姐心願得償;一方面,又本能地想到呂瀚洋那位可憐的夫人。
三個人言不及義,意在話外,小心翼翼又盡可能顯得自然。可是同事聊天吧,多了個她;姐弟聊天吧,多了個他;一男一女聊天吧,又多了個他。大家調節來調節去,許傑想這哪是說話呀,分明是武林高手過招。
九點多了,呂瀚洋起身告辭,許冥順理成章地送他下樓。他們在電梯口等着,看那紅色的數字從下面慢慢移上來。走廊裏一陣過堂風,帶着藥味,聞着覺得苦澀。呂瀚洋說:“許傑什麽時候出院?”許冥說:“總還有十天吧。出院還要在家休養一陣。”呂瀚洋說:“幸好有許局長,不然像許傑這麽請病假,批得下來也要扣獎金了。”許冥沉默了一下說:“我們之間,只有這些話好說嗎?”
“叮!”電梯到了。門一開,二人走進去。在那鋼筋鐵骨、四面封閉的小屋子裏,倒有一種別處沒有的安全感。呂瀚洋說:“我的想法,你應該早就知道了。”許冥“哼”了一聲說:“那為什麽我約你出來,你又答應我?”呂瀚洋說:“那是因為……”許冥沒聽見下文,接下去說:“因為你也喜歡我!”她下意識地用了個“也”字,可見對呂瀚洋夫妻的感情有足夠的了解。呂瀚洋頓了一下,索性單刀直入地說:“難道你能接受我‘也’喜歡你嗎”
電梯一震,像她的心。到一樓了,門剛一開,許冥随即摁按鈕關上。呂瀚洋嘆了口氣說:“這是電梯,不是家;就好像你是許冥,不是劉芳。”許冥冷笑道:“原來你今天來是要跟我攤牌。”呂瀚洋摁了開門鍵說:“牌局從來沒有開始過。”
他要開門她要關,兩個人各有一份倔強,都不放手。電梯門一時欲開,一時又關,像他的心門。外面的人叫:“喂喂,怎麽回事?”許冥驀然一陣屈辱。她是女孩子,還是個家勢極好的美麗的女孩子,弄到這樣的地步,求人施舍一點情感而不可得!她眼裏一下子濕了,松手讓門打開。呂瀚洋一愣,依稀見到她目中的淚光。
有人進來了。他不得不走出去。他明知道不該回頭,終是忍不住回過來瞧了一眼。她無力地靠在壁上,臉色憔悴,長發披散,比初見面時越發瘦得可憐。電梯門緩緩合上,她的臉在他的眼中愈來愈窄,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卻剛好相反。他向大門走去,不過五六步,就調頭飛奔。他一步兩級,連跨樓梯,直奔到五樓。在樓梯拐角處,他看着她走進許傑的病房。他想叫住她的,他想叫住她的,但是BP機響了,是劉芳的留言:“你還不回來?我怕。”
呂瀚洋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稚弱得像小小孩童,卻又添上一層使人不安的神經質的緊張,顫抖的,無助的。他回轉身,無言地走下去了。
許冥和父母、好婆、外公輪番上陣,鴿子湯、魚湯之類川流不息。許傑到底才二十來歲,方當壯盛,病已好了八成,再有三四天就能出院了。他那份焦急的愉快直如刑期将滿的犯人。
這天他書也看乏了,電視也看膩了,覺也睡夠了,正在百無聊賴之際,卻見楊倩和李漓走了進來。她們是許傑的初中同學,三個經常約着去喝茶的。許傑這次住院,數她倆來的次數最多。許傑眼一閉說:“又是你們?都沒新鮮感了。”楊、李二人齊聲喊打。楊倩加了一句:“就打他開刀的部位。”說着假裝要掀被子。許傑說:“沒穿內褲。”楊倩尖叫着扔下被子,許傑哈哈大笑。
這兩人一來總要鬧出好大的動靜。護士又一次出來幹涉,許傑又一次好言好語賠禮道歉地打發護士走。
楊倩說:“李漓,正華路開了家KTV你聽說過嗎?”李漓會意笑道:“我去過的,音響效果好極了。叫什麽來着,哦,‘金色羅馬’!”楊倩說:“那金豐路上新開了家茶座你知道不?”李漓緊接着說:“不就是PUB嗎?還別說,門面雖然小,氛圍蠻好的。”楊倩嘆道:“只能咱們倆去了。”李漓說:“沒了許屠夫也不吃帶毛的豬。抓一個男生代替他不就行了?”楊倩醍醐灌頂似地說:“對呀!我怎麽沒想到?有的人又不是獨一無二的。”許傑說:“吹吧,繼續吹,繼續說相聲。”楊倩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把裏面幾張照片直送到許傑眼前:“這張,金色羅馬,看看這環境;這張,PUB,看看這裝潢。”楊倩家境優越,她母親和許夫人都是所謂“七姐妹”的成員,加上她和許傑,算是兩代的交情了。
李漓幫楊倩收起照片說:“你這又何必呢?人家屁股痛,又不能下地,你這不是存心讓人家燒心嗎?”楊倩道:“也說得是。算了算了,不提了,許傑,你就當我們沒說過。”
許傑哼哼唧唧,急赤白臉地說:“你們想急死我啊?”楊、李二人笑不可抑。
楊倩個子嬌小,眉眼豔麗,伶牙俐齒;李漓則更高挑疏淡。在一男二女的固定小團體裏,兩個女孩子常合起夥來捉弄男孩子。
許傑所在的南方小城富裕發達,得風氣之先,餐飲娛樂很早就流行起來了。因之許傑除了看書以外,唱K、喝茶便成為兩大愛好。楊倩在來之前好幾天就同李漓商量好,要抓住他的軟肋引他發急。許傑果然中計,二女樂不可支。
三人正商量着出院後要如何變着花樣地玩,田明輝到了。兩撥、三撥互不相幹的人馬在探視時撞上是挺叫人煩惱的,不知招呼哪一邊的好。然而這是幸福的煩惱,是人緣好、被關心的體現。許傑內心裏甚至是樂見其成的。
他給他們互相介紹了。楊倩笑道:“早聽說你是許傑的第一死黨。”田明輝笑了,也道:“你們三個才是死黨,做朋友的歷史比我悠久。”他習慣性地借着說話不着痕跡地打量人。楊倩皮膚雪白,襯得五官明豔立體,不可方物,一雙大眼睛會說話似的,睫毛長得能托起一枝筆。李漓在她的光芒下略顯遜色,卻也不失為一個美人。她的美比較居家,耐看,不像楊倩那樣奪目,簡直有點咄咄逼人的。
田明輝笑着說:“你們發現沒有,楊倩和許傑長得有點像。”楊倩說:“真的假的?李漓你看看,你旁觀者清。”李漓比較了一下,拍手笑道:“還真有點。”楊倩彎腰對床上的許傑左瞅右瞅,嘀咕道:“多不幸啊,我就這副模樣。”許傑大大咧咧地說:“你不懂,這叫夫妻相。”楊倩在他頭上一敲笑道:“去你的。”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帶着那麽股子利落勁兒。田明輝目眩神迷,心裏貓抓似的,只想:“這不會就是‘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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