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烽火嫁車
江西很亂,因為,寧王反了。
寧王的反地距江西不過數百裏之地。裴琚一受重創,東密得到消息後,寧王就反了。江西一地人心惶急。
這時,卻有一隊嫁車行走在草木凄惶的路上。
這是從南昌到鷹譚的路。車隊前的執事牌上打着裴督府大大的“裴”字。嫁車中據說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護車的卻是弋陽鷹爪門的年輕高手蒼遠。
蒼遠身量高挑,騎在馬上,頗有鷹伏鹫卧之勢。他的眼一直不停地四處打量着,這一條路上如今可不平靜。現下的江西,正自風起雲湧。東密之勢,已漸漸開始泛濫江西。
這一切不為別的,只為了裴琚的重病。據江湖秘傳,裴琚已受重傷。東密終于得隙,在江西一地開始全力發動了。
無論裴督府,還是鷹潭華、蒼二姓,甚至整個天下,一朝都落在了風雨飄搖裏。
可東密發動後,華老太太與裴琚打定的主意居然都是:盡快完姻。車中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蒼遠猶疑地扭了下頭,他也奇怪,在如此情勢下,在裴琚已斬了華溶削了華、蒼二姓極大的顏面後,華老太太居然肯再與他完姻,而且當此時勢。這樣的決定,對他華蒼兩家來說,究竟值也不值?
可華溶被斬之事像是并沒有讓華老太太大怒。她反而要全力相助裴琚。蒼遠也曾就此問過蒼九爺,蒼九爺只道:“華溶的事,目前已不可說,不可說。讓他經歷下這一斬也還好。你知道華老太太與我為什麽一直這麽寵愛華溶嗎?”
蒼遠疑惑地搖頭,就算華老太太作為祖母溺愛孫子,這一點還可以理解,可蒼九爺卻為何也如此?華、蒼二姓中,這麽多年,也就出了這麽一個不肖的子弟。
蒼九爺淡淡道:“因為,我們都指望他成器。這次挫折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事你就別再問了。但嫁車之隊,你可一定要護好。明裏我派了你,暗中還有華蒼和小十三相助。這一次,如果失手,嘿嘿,我華、蒼二姓也從此不必再在江西立足了。”
蒼遠心中惕然一驚。可就算有華蒼在暗,他在明,這一次的隊就是那麽好護的?雖然他們蒼、華二姓第三代中兩大高手同時出馬,可據華蒼傳來的消息:東密滅寂王法相的屬下瘟家班為了劫殺嫁車已與萬車乘部下合流。而這次,萬車乘手下來的是他那名馳天下的六駒。
看來,萬車乘與法相都已打定主意不讓裴琚的妹子生入華家之門了。據說,這女子身上,負有一個極大的秘密。東密絕不肯讓裴琚再有一絲鹹魚翻身之機。
可蒼九爺卻說:“東密的教旨在重農抑商,如其得勢,必以教治國,我華、蒼二姓,遍布天下的萬餘子弟,只怕就絕沒什麽好果子吃。你不要對華老太太的主意有什麽看法。華家的事就是我蒼家的事。這些年一直是華家的錢在養着蒼家。裴琚,現在他不能敗。”
蒼九爺的話就是命令。可如此時局,他怎麽放心只派自己與華蒼押送這嫁車回門?
蒼遠一擡頭。他知道自己所擔責任之重。可六駒,就算以他一杖之利,他也無把握同時對抗六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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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舍子崖了,那裏該是一個大關口。蒼遠一蹙眉,他料到舍子崖邊,東密必有埋伏。闖不闖得過去,就看今日了。
舍子崖頭,牟奔騰當風而立。
不只他的随從,連瘟家班留在他身邊傳遞消息的溫老七,此時對他心頭都滿是敬服之意。
江西之局,居然在裴琚事事得手後,居然還有翻局之機,就為此一點,他們也不由不佩服牟奔騰的處事周密。
青衣庵裏一招閑棋,一個全不解武功的苦念師太所謀居然奏效。富貴閑人,那讓東密也一直深忌的富貴閑人已受重創,江西一地,就只剩下陳去病一只病虎獨撐危局,他們是再沒有可擔心的了。
而裴琚,如沒有兩三年的靜養,只怕要就此除名埋沒。這一場争鬥,牟奔騰已得先機。
今日,舍子崖兩邊,埋伏的是東密的兩班人馬,一班就是瘟家班,一班卻是萬車乘親自派來的身邊的六駒。牟奔騰已打定主意,殺裴紅棂,絕華家與裴琚姻親之好,永絕《肝膽錄》那讓東密寝食難安之秘。
這一場仗絕對是硬碰。如是平時,他還全無把握。可護送嫁車的只有華、蒼二姓的人,裴琚身負重創,他的班底已緊縮于南昌城裴督府內以為自衛。
蒼遠的杖號稱“杖量天下”,今天,倒要較較他與六駒究竟誰快誰利了。牟奔騰一回首問道:“華蒼在暗中護送的人你們一直盯着吧?”
他随從一點頭。
牟奔騰又确認地問了一句:“前面我們已曾兩次試探性地伏擊,該已引出了所有護嫁之華家的人了吧?是不是除了蒼遠、華蒼和那個小十三外,蒼老九果然為滅寂王老人家親臨鷹譚,虎視于側,沒敢動地?”
他随從呵聲笑道:“先生這次,策劃萬全。《肝膽錄》料來從此絕世。”
牟奔騰含笑地一點頭,連滅寂王都已親自出手,萬車乘萬帥親自坐鎮皖南,這一次,他東密又怎會失手?然後,他不再開聲。因為,嫁車之隊已近舍子崖下。
牟奔騰的手在空中一劈。他號令已下,只見左側山崖下,突然馳出了六個人。那六人或在樹巅,或隐石後,他們奔出之勢恍如晨光草場裏馳出的六匹馬兒。
只聽一人高聲叫道:“蒼遠,你號稱杖量天下,今日,就試試你當不當得住我們的六駒疾馳。”
六駒飒露紫——蒼遠一擡頭,人已離鞍而起。今日就是硬仗,不必再多說什麽的。東密屬下一旦領命,是不死不回頭的。他躍起前用眼側顧了下路邊草木,華蒼他們正在暗中隐護,對那嫁車他可以放心。他的目光似是在交代:“嫁車就交給你們了。”
草叢中有草微搖,似是颔首承諾。
蒼遠雙臂長伸,向背後一掣,一杖就已離背而起,他鷹撲之下,已向那六駒身前撲去。可他才近,飒露紫即退,六駒中的照夜白卻已斷他後路。他們是在誘着逼着他遠離嫁車之列。
蒼遠已陷局中,他不由不跟進,不由不遠遠離開嫁車。
六駒之駿,果稱銳利。蒼遠一杖風起,忽聽得身後已停住的嫁車行列的路側兩畔,争殺忽起。他于緊急間一回頭,只見小十三披劍而鬥,陷于苦戰,只短短一刻,華蒼那暗護嫁隊之人已被人迫得不得不現身了。
瘟家班!溫家七子居然已經同至!
蒼遠自己人已陷六駒之圍,六駒出手果然極利。蒼遠心中一嘆:蒼九爺,你難道沒有料到今日之事?今日之事,我們已無裴府臂助,只是拼上我們的家底。為什麽你給我派的人還是如此之少?罷了罷了,今日只怕必然覆敗于此!東密居然調動來了這麽多好手,他們是什麽時候潛入的江西?然後,他心頭冷冷一怒,在心底怒罵道:蒼華,如不是你為了裴琚反出蒼門,有你我一刀一杖攜手之利,我又何至于捉襟見肘,怯這六駒!
舍子崖下,争殺越來越烈,可嫁車的四周,卻漸漸空了起來。
護隊的無一不是華、蒼二姓的高手,就是腳夫車夫,也都是華蒼二姓中的精銳。但這時,蒼門勇将蒼遠已陷六駒之圍,他們其餘的人也漸漸被瘟家班的人引得不得不遠離所護的嫁車,遠達數丈之距,在華蒼率領下,與瘟家班與東密的人苦殺惡搏。
瘟家班和六駒這時是有人有機會突近嫁車的,可他們居然沒有一人貪功躍起。
那輛嫁車孤單單地簾兒低垂,被遺留在擱了滿地的嫁妝擔子的空地裏。
——這該是這亂世裏最荒涼的一嫁了。
可這也是六駒和瘟家班的人對牟奔騰的敬重。江西之事,他們已敬服地由他主局。這嫁車,他們是留給他的。
牟奔騰在崖上看着崖底慘烈的争殺,不時有人慘哼倒地。血不停地在流,流到哪裏,都是紅的。這是他東密的第一次大規模舉事,而那隊嫁車所經之地果然到處都是紅的。他緩緩提步,欲待下崖,向那嫁車行去。
見牟奔騰已欲靠近嫁車,蒼遠與華蒼同時回護。他們心中同時急怒,同時急欲回援救護。可蒼遠已被六駒死死纏住,脫身不開,且心有旁骛之下,胯上已中了六駒一踢。
這一下,骨痛欲裂。蒼遠奮起一杖,只能遠遠地看着牟奔騰那麽得意地撒手向嫁車行去。而華蒼在瘟家六子的圍攻之下,也已援手乏力。
可牟奔騰忽然住了腳,一個随從抱着只鴿子飛奔到他的身邊,牟奔騰聽他說了一句,急急接過那鴿子,然後,面色忽然變得好古怪。他突然看向那嫁車之頂,仿佛那嫁車頂上正有一個男子。他确實在那車頂上看到了一個男子,那孤零零的已沒有任何護持的嫁車的車頂,在他眼中,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看來好像還很年輕的人,但他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臉好像被陰影遮住了。他印象中好像沒有人記住過那人的臉,讓人難忘的倒是那人的身材,那人的身子無論坐在哪裏,仿佛就是一種遺世孑立。他的頭發只是随便束住,可讓人的感覺卻像他的頭頂有一頂挺立的高冠。那身影是疏遠的,蕭冷的,卻在那漠然中透着一股骁勇的悍氣。他終于還是來了——牟奔騰看着手裏的鴿羽,忽然一揮手。
這是下令停止的姿勢。可四周并沒有停止。瘟家班的人與六駒都不信牟奔騰會這時喝令停止,他們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牟奔騰忽大叫了一聲:“讓他們走!”
這一聲平地響起,如一聲炸雷,再沒有人敢裝作沒聽到了。瘟家班的人手下遲疑,可滅寂王法相已給他們下了死令,令他們必須受牟奔騰節制。這次連和牟奔騰同處萬車乘帳下的六駒也愕然不解,他們怔怔地望了一眼牟奔騰。
牟奔騰臉色鐵青,喝道:“違令者斬!”
這一句極重。六駒也不由不收手。牟奔騰忽對他們喝道:“有還不願住手的,替我取他們性命!”
六駒一愣,瘟家班的人卻知那個看似平易的姓牟的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不由也憤然住手,他們都知道六駒的一擊之力。
溫老三眼看着蒼遠與華蒼一臉不解地但還是驅趕着那車疾疾地走了,心裏大是不甘,他跳回牟奔騰身邊,臉色鐵青地道:“一到弟兄們要得手時你就喝令住手,姓牟的,你到底是在幫哪邊?”
如果不是他溫老大沉沉的臉色阻止,他還不知要罵出什麽更難聽的話。
牟奔騰卻把眼望向那嫁車的車頂,沉沉地道:“你們沒看清那嫁車頂上護着的人嗎?”他身邊人同時擡首追目,望向那正疾駛遠去的嫁車——牟奔騰瘋了?那車上一個鬼影都沒有。
溫老三氣得吐了一口濃痰,呸道:“你一個失心瘋統領大局,我看是你瘋了。”
牟奔騰冷冷道:“我說是你瞎了。那個高冠散發,手執一柄長青劍的人你就沒看到嗎?”
溫老三怒道:“看你媽的鬼!”
他老大忽一手止住他,定眼望向牟奔騰,疑問了聲:“蕭骁?”
“長青一劍已在手?”
牟奔騰哼了一聲:“不錯,天涯誰此更蕭騷!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的威勢。他已決意要護那個裴家女子,只要是肖愈铮的妻子,他就傳令,不許我東密動她毛發一毫的。”
溫老三望向那遠去的空空的車影,費解又怒沖沖地道:“你到底在說什麽?我怎麽沒看到?他在哪裏?就算他多大的名聲,跟咱們教主畢主人交過手,也不能人毛都沒見,就這麽聞風遠避。”
牟奔騰忽把那鴿足上附的短信一把交到了溫老大手裏,口裏冷冷道:“他是沒見到影子,這信,也不是他而是滅寂王兄傳來的。你們要動手只管動就是,他的長青劍,現在可正架在滅寂王法相長老脖子上的。”
六駒互視一眼,猛然擡頭,心裏同時長叫了一聲:長青劍?蕭骁!
來時三十六,去時十八雙,長青一劍過,天涯冰雪霜——曾以單劍于木須洞中斬盡祁連鐵騎的蕭骁?
蕭骁的劍據說只有一劍,但看似千劍。他的劍招都以他的姓為名:蕭潇一劍,蕭削一劍,蕭骁一劍……
六駒心頭振奮,只覺滿天地裏似乎都是木葉肅肅,煙雨潇潇,一場青色的雨似乎已無聲地沛然而至。蕭骁!他們曾與他碰到過,拳毛駒本是六駒中脾氣最健旺的悍者,那一劍卻遇強挫強,折盡了他的鐵劍與自負……兩劍的劍尖在那突然響起的風雨聲裏瞬息一觸,然後,那長青一劍挺然而進,拳毛駒手中鐵劍居然寸寸而裂,那一劍竟直至劍柄,刺傷了他握劍的虎口,風雨如晦的場中,光線忽然一亮,蕭骁的劍上青色猛地亮了,沒有人想到會看見,像大雨暴洗過後萬年青那綠葉綻了嘴的笑……
“就這麽放過《肝膽錄》?”
牟奔騰随從不甘心地問。
牟奔騰道:“我們東密要争的是天下,不是江湖中一日之短長。何況蕭骁之劍大是銳利,我們法長老、萬帥與杜護法本允稱天下好手,但他們都還只以掌控秩序為能。當世之中,誰是劍者,嘿嘿,天下權與掌中利,天下權歸我東密,那掌中利,我們卻還是不能不盡讓蕭骁的,他是足有能力與我們畢教首一戰的人。畢教首本不同意我們舉事。而滅寂王法長老,也是我們不得不顧忌的。”
“可《肝膽錄》……”
牟奔騰笑道:“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創,月旦亭主人被杜護法隔絕宮中,難出京師。雖說可惜,但且放着它吧。反正,那東西,現在無人可以馭使得動了。只要不礙我教中大事,且讓這江湖短長一射之地吧。”然後他的臉上忽然展顏一笑:“江蘇寧王那邊有什麽消息傳來?昨天,據說他們已連陷周遭十餘州縣了。這才是咱們的大事。江西局勢已定,寧王已經起兵而反。萬帥坐鎮皖南,杜護法安定京師,咱們教中大事,可說已定,可望一朝成功,到時,無論是蕭骁也好,裴紅棂也好,《肝膽錄》也好,濟得甚用?再也傷不着咱們一根毫毛。”
門外忽傳來緊急的剝啄聲。牟奔騰笑叫了聲:“進來。”
進來的卻是他教中快馬。他手裏還握着一只鴿子,只聽他急急道:“牟先生,大事不好!寧王起兵才反了十三天,揚州城外,他的屬下親衛果毅軍參軍高起忽然起兵反水,中宵兵變,于衆将無查之下,已縛了寧王,押解朝廷去了。寧王的大勢已經去矣!”
牟奔騰的神色也不由巨變。卻聽那快馬道:“據高起反水前曾說:肝膽一錄下,盡有忠良!好像他是什麽《肝膽錄》中的一人。萬車乘萬帥措手不及,傳言先生,說這次《肝膽錄》一事咱們料錯了。他現在也不知手下天下兵鎮中到底隐伏了多少《肝膽錄》中人,不知到底哪些人名為順從,實為奸細,更不知天下為《肝膽錄》所控的兵力共有多少。杜護法也飛鴿傳書,說朝中清流社也有異動,似乎丁夕林的妻兄祝棟廷已煽動清流社,在朝中作梗。萬帥說,這次之事,只有先讓他。敵情未明,暫勿發動了。讓先生暫時勿離江西,但一切,都等謀定而後再說。”
牟奔騰顏色巨變——慫動寧王造反本是他們東密欲以教治國的一着重棋。待其勢成,即可擁立,或可由萬車乘發兵讨平。那時,文武兩道,左右逢源,朝廷無論如何都是他們的天下了。
可是,高起?——他誠然是那《肝膽錄》中人?自己東密的一場好局居然真的壞在了《肝膽錄》手裏,就這麽其勢才起就被扼殺之?
牟奔騰臉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肝膽錄》中人結盟極其秘密,卻是有誰有如此能力控制它,令其發動?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創,月旦主人還在宮裏。他心頭忽怒氣勃勃,想起了三個字,憤然一哼:“裴紅棂,我東密居然栽在了你一個女子手裏!”
鷹潭華府之中,喜宴正開。外面賀客滿門,華老太太與蒼九爺俱在高座,他們颔首對視,無聲一笑:法相居然铩羽而歸,他們料得沒錯,他們傳遞的消息果然有用,蕭骁終于還是出手了。而後廊下的喜屋之中,新人正自獨自坐着。她剛剛已拜過堂,這時獨坐于新房之內。
四周終于沒人了,一只好美的素手一伸,輕輕把那蓋頭揭開。
——婚姻,這真的是自己期待好久的一場歸宿嗎?
紅色的蓋頭輕輕掀起,映着滿屋喜慶的裝飾,蓋頭下露出一張素麗的臉,淡淡然的臉,也終于有一點安定感的臉。
那是——嫣落的臉。
——華池,據說她的夫婿就是那個溫文爾雅而又精明練達的華家長孫華池。以後的日子,就算不上幸福,也總該是安穩的了吧?她摸了摸身下的床褥,忽想起一些床第之間的事。從今以後,那些事,無論她喜不喜歡,總之,是有個合情合理的名目了吧?
可她這時,像生平頭一次睜開了眼,她接着沒再多想她那個夫婿,男人,總不過就是男人的。她卻在想起另一個人。
那是……蒼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她好過的人,雖然他從來沒曾說過什麽。他像是……很怕羞,因為他從來不敢看自己的眼。她記得他送自己上轎時的臉,那一張粗犷的不乏男兒漢模樣的臉。那臉第一次直面着她,因為,他也知道:如此一別,已成永決了吧?她的手輕輕地在床褥上撫過,像撫在那張臉上,心裏頭一次,有那麽一絲絲的溫暖……
尾 聲 拜印
魯狂喑的萬柳山莊中,萬柳如軍,排列如陣。
一根柳絲就是一柄揚起的馬鞭,而老而硬的根,像是他那彌老彌辣的情懷。
快要飄落的柳葉是數不清的一把把彎着的刀,直待秋風卷起時,你才能在它的柔媚中看到它的肅殺。後園,石徑,幹幹淨淨的石徑,因為秋,兩邊有掃過的落葉。
這裏是萬柳山莊的小校場。魯狂喑祖上曾是朝中良将,家中也設有小校場。他的家中,還有開國天子聖谕特設的子弟兵。
——裴紅棂正自緩步而入。
那些兵士不多,不過百餘之數,都是魯家子弟,這時都刀戟鮮明地陣列于校場之內。
——她足下路的前方,通向一個已築了好多年的石壇,不高的石壇。
——可她知道那壇子的意義。那是個将軍之壇。
如今,她卻要把它借用了,借用來做那愈铮畢生心血苦心結就的一壇。
——她耳中想起愈铮的話:“這一冊《肝膽錄》,事關天下兵權。我憑之與東密相鬥的就靠這個。天下兵鎮,盡多熱血男兒。東密意圖以教治國,一旦發動,擾亂天下,其禍必烈。從當年丁老中書起,就已暗結天下軍旅熱血男兒,他們有的甚或不惜萬死,投入東密。到我手中,終于結成得肝膽一錄。這是一冊秘不為人知的結盟。東密一旦事發,可憑此錄阻之。天下七十一路兵鎮,入我錄中的豪傑也共有百餘人。他們雖多位居偏職,但情懷勇烈,心系天下。時危節乃現,板蕩識忠良,手中真正操有可與之共生死護天下的兵士。這一錄,你可切切慎重了。”
——然後,他喘息了一下,那麽深地看着自己:“我雖說可以托付的好像還有兩個半人,但到托無可托時,紅棂,你會不會憤然而起,為我勇決呢?”
所以,她才能遙遙憑此一錄,得程非與陳去病之助,于寧王反機将發未發,還未成勢之機,密通江蘇參軍高起,扶大廈于将傾,挽危亡于頃刻。
而今日,肝膽一錄,托無所托。
陳去病與她密談了已整整三日。他人在軍中,德望又不夠,所以勉力勸她,當此重責。她曾是那麽希望可以把它托付出去的,可惜,托無所托。但哪怕已無人托付,她也不會讓愈铮一生的心血就此白費!
天下無肝膽。
——那何妨,我裙釵與登壇?!
這是與陳去病細談後的決定。她不能托辭,不能放棄。因為,那肝膽一錄,也非任一人都可馭使的。
那就且讓她托亡夫之清譽,以未亡人之身,登壇拜印,結就此盟,阻東密那傾覆天下之欲吧……
裴紅棂擡首看向前方,只見餘果老與魯狂喑正立在壇下,白發蕭然,朽老挺立。他們的白發是蕭疏的,但他們的風骨,是硬的。她看向那不高的石壇之上,那一案之側,卻是程窈娘一鈎袖手,面色帶煞地站着。就是那軟弱如嫣落,也曾拼力相助自己,自己還有什麽資格退卻?裴紅棂緩步提裙,臉含微笑,走向那一方古樸軍案。而她身後,萬柳山莊的門口,陳去病正率着古銘,倚馬而立。他的面色微微含笑,臉上依舊籠了層旁人看不透的氤氲之氣,定定地看着那個女子向那個石壇走去。
——我會傾力助你!
他在心中輕輕念着:紅棂,紅棂……幾日之前,他與她多年之後,終于可以小窗靜坐。可他什麽都沒說,那些私下的情懷盡管如初,已不必說了。
九月初九,這是秋了,萬柳山莊外盡多紅葉。他與紅棂在那窗下對坐時,那紅葉就在窗外經霜更豔地紅着,像她曾經擁有的躍入過他眼中的頰,那不是頰,而是飛霞。窗外的紅葉映着夕陽的餘紅反出的光,靜靜地照在紅棂的臉上……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一個溫柔敦厚的女子……裴紅棂已近壇邊……陳去病眯起眼,他的心頭被溫軟地觸動,想起這世路,想起那花間,想起那一晌相對,想起此後的同袍共事,想起那裙釵包束下溫柔敦厚裏隐藏的挺立與鋒芒,正是:世事一場冰雪,
花間幾度紅棂。
跋:天涯初雪
滄月
細數流年,不知不覺,認識椴居然已經有近十載。
回顧起來,第一次知道了“小椴”這個名字,就是因為這一篇《杯雪》——那時候,我還在大學裏念書,是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給同樣是剛剛創刊的《今古傳奇·武俠版》寫稿子。而雜志上第一個主打的長篇連載,便是被改名成《亂世英雄傳》的《杯雪》。
當時被那個被篡改的名字囧到了,對這篇文不抱有任何期待。然而,偶然翻開卷首,一首詞映入眼簾,令我只看了幾行,便倒吸了一口氣。
“杯是只普通的陳年木杯,帶着些細微的木紋與光澤,像是人世間那些小小的癡迷與眷戀,不忍釋手的、卻又如此可憐的快樂與留連;雪還是多年前那場天涯初雪。——握杯的指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雪意似乎有一種穿透歲月的寒涼,能把一切凍結成深致久遠,像這只不動的握杯的手,還有——友情。
“江湖中,還有誰記得這段杯雪之交?喝下這第一杯酒,故事的開始是這樣的……”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的文字驚豔,情不自禁地看了下去,直至夜深人靜、第一卷結束還意猶未盡,掩卷贊嘆良久。這個小說是如此的純正、古雅、流暢,仿佛和金古溫梁一脈相承,卻又帶着撲面而來的新鮮空氣,不禁讓自诩為從小就讀遍了武俠小說的我為之吃驚。
于是,就纏着當時的雜志責編橫刀給我介紹了此文的作者。
那,便是我和椴的初識。
在2001年相識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寫了許多年的職業作者,而我卻還是一個在校念書的大學生,一個初次在雜志上發表作品的新人。他的閱歷、學養、入行時間都遠遠超出于我,自然而然,他就成了我的前輩。
從《杯雪》開始,我又陸續拜讀了他的《長安古意》、《洛陽女兒行》、《刺》等作品。小椴的文字清麗精簡,結構巧妙,學養之豐厚、見識之廣博都令人贊嘆,更難得的是在武俠小說這個已經發展了多年、前人幾乎已經窮盡了變化的類型創作上,他既汲取了前面金古溫梁諸位大師的精華,卻又保持着自己獨特的個人風格,有古韻也有根基,令人耳目一新。
他筆下的人物,個個都有着自己桀骜的風骨:雨夜裏,那“共傾金荷家萬裏”的沉默驚豔少年;蕭如最後嫣然一笑,舍身一擊,“且看如姐這一刀”的烈豔;《餘果老》裏,那“請從絕處讀俠氣”的慷慨豪邁的老人……都給我留下了與以往所讀之書截然不同的、深刻而隽永的記憶。
看了那些作品,我就想,原來武俠還可以這麽寫啊。
那之後,在寫作這一條路上,我們結伴走了很多年。差不多十年了,很多最初的同行者都已經離開,許多當年一起寫文的同伴都已不知下落,而我一直寫了下來,從還是一個蹒跚學步的孩子,慢慢成為一個可以獨立行走、自己選擇前行方向的人——而在這個途中,作為先行者的他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告訴我怎樣越過那些坎坷、回避哪些彎路,以及怎樣培養屬于自己的風格。
人生有聚散,最近三年我們網上聯系得漸漸少了。然而,每年都會和木劍客他們結伴,去小椴居住的那個深山裏休假一次。每次看到他,都覺得陌生又熟悉,宛如網絡上的第一次相見——幾個人聚在一起閑聊半夜,不談寫作,只談談風花雪月,他種的花草,養的雞鴨,落地窗外湖水如鏡,膝上白狗閑卧,林下螢火流光。
那一刻,令人覺得心裏靜谧和充盈。
有時候會想,在這個獨居深山、在夜裏寫作的人心裏,該有一股多大的精神力量呢?要怎樣強大的內心,才能夠支持他可以自如地入世出世,可以在現實和虛幻之間游走?他日後會有怎樣的發展、怎樣的蛻變?将來的武俠文學史上,又會怎樣書寫他的一切?
寫作之路,道長而歧,寫了很多年後我們的風格已然迥異。然而那一點初心、那種對寫作和傾訴的熱切卻是依舊一樣的——希望十年後能各登彼岸,殊途同歸。那時候,能讓彼此的作品,來印證彼此這些年來走過的路。
這是椴的江湖,我們曾經來此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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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月,浙江人,生于七十年代末,超級暢銷作家,武俠、幻想小說領域的天後級人物,代表作有《七夜雪》、《風玫瑰》、《鏡》系列、《羽》系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