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公無渡河
什麽人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會有一種夕照于林般的寧靜?
像木葉蕭蕭而落,完整地帶着沒有一絲遺憾的枯黃,那麽享受那麽恣意地跳着,舞蹈般地隕落。
因為它要擁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長之的土地。
不憤激也不過于灑然的憤世或矯情,就是那麽,一天夕照靜靜地照着,它靜靜地而落,夕陽照着它光線下護持的所有的樹木生靈——哪怕是在這樣一個月隐星微的夜,他讓人看上去的感覺也還是這樣的。
丁夕林給裴紅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裴紅棂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已明白,為什麽愈铮說的那《肝膽錄》可以托付的兩個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只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臉上那寧靜如夕照于林般的神情,裴紅棂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
丁夕林臉上的神色卻很平常,他疾馳數千裏,苦待數日,躲避耳目,潛隐靜候,可他臉上的神色卻只是平常。
但那平常卻給人以一種安穩的感覺。當朝之中,沒有人知道,他居然是肖愈铮的朋友。連東密也不會想到,肖愈铮死後會想把《肝膽錄》交托給的人竟會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與肖愈铮的清流社有過一番苦鬥。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參他的奏折只怕超過百本——那一切的紛争是不是就是肖愈铮給今日留下的一個餘地?
裴紅棂猛地想到,也這麽問着。
丁夕林搖頭道:“不是。”
“我和尊夫,只是在那一場事後,才漸明對方所慮,也才互相心許。”
他說及“心許”兩個字時,臉上浮起了一絲怆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許。徐君目注,季子挂劍,就是那樣一種心許。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邊的贛江,他不想裝得和肖愈铮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這個未亡人。因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夠堅強。這個人世,你能祝福于他人的,包括像裴紅棂這樣一個美麗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份一個蒼涼的堅強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須還要堅強地活下去。他看着裴紅棂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這個女子——她能一力堅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膽錄》輕易交托給她那個三哥,不肯輕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擔,只此一點,已足值欽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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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接過這《肝膽錄》以後就意味着什麽,但,那些人世紛繁,不必再說,只有接與不接的決定而已。
窈娘程非把裴紅棂帶到贛江邊後,就已抽身遠避。她不願參與愈铮那沒有交托給她的隐秘,她猜愈铮此舉必有深意。一直隐身于十數丈外的林中監視動靜。
裴紅棂的聲音開始還清晰可辨,可一瞬間忽變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長很長的話,丁夕林默默聽着,一連聽她複述了三遍。以他當年高中榜眼的資質,無論多長的話,幾可以說過耳不忘,但今日為了鄭重,才把那話仔細又仔細地聽了三次。
然後裴紅棂道:“丁先生可都記住了?”
丁夕林點了點頭。
然後他擡起頭,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铮該在的地上,臉上忽升起了絲肅穆之意。
裴紅棂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種釋然的表情,她終于終于,把這份重擔交托了出去。
然後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邊那泥地裏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紅棂一垂首間,發絲為風拂動,她輕輕地說:“謝謝丁侍郎。”
丁夕林站着沒有動,他不知該不該伸手來攙扶一下這個未亡人——又何必言謝呢?既然你我所求相同。
裴紅棂重又站起時,丁夕林才一揮手,一只小舟就在江邊劃了過來。
他離京已久,大事已畢,他必須要趕回去。因為,他要面對的,才恰恰是一場複雜紛争的開始。
他在船頭與裴紅棂拱手作別。
那舟子一劃槳,小舟就已蕩開了一槳之地。裴紅棂的心裏浮起了一絲輕松——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丁夕林帶攜着《肝膽錄》秘密的小舟從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從此可以真正地江海寄此餘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與化為朝露沆氣的愈铮相伴厮守,吞吐交纏的餘生。
可不知怎麽,她心中接着升起的感覺,卻是一空。
那是怎樣一種空?愈铮一生如此堅執的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也就這麽離她而去了嗎?裴紅棂忽然覺得不敢看向此後幾十年的人生。
可這時她的心頭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兩日看她時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聲:“不要!”
“不要過河!”
她傾力而喊,那聲音猛地在這暗夜裏炸開,炸響在一天一江的水聲風色裏。裴紅棂神容俱變道:“不要!”
可是已來不及了,她猛地見到那已駛至的贛江中心的小舟邊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幾個黑黑的穿着水靠、幾辨不清的人影從江中冒起。
然後,舟子驚呼一聲,裴紅棂最後還來得及看到的只有丁夕林臨沉之時那猛然傲立在舟頭的身影。
然後,什麽都沒有了,舟與人俱都不見,轉瞬沉入那忽起漩渦的水裏。
裴紅棂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濕。但,她什麽也看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了,只見到那奔騰的贛江之水還是那麽默默無語地流着。
水下定然有一場伏殺,這一定是裴琚,是三哥設的局。
——三哥這局,果然周密。自己以為他萬沒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于這暗夜的在那江流裏蓬起的一團血色。所有的殺戮都被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見了。人生呀人生,寂滅呀寂滅。裴紅棂恸倒在江邊的淺水裏,她離開長安、也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長地縱聲而哭:“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