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離騷
這一追一逃,商裳兒與那三個老者都奔走得極快,小稚只聽到風聲在耳邊飛呀飛。快有個半時辰時,商裳兒已氣喘籲籲。她忽站了下來,他們竟又已來到了舵落口。舵落口邊,夕陽如醉。商裳兒茫茫地立在那裏。聞、言、目連三位長老轉瞬已至,他們卻不似商裳兒的筋浮氣喘,分明還未盡全力。他們三人成個品字形把商裳兒和小稚圍在中間,彼此都久久無語。半晌,那耳朵極長的聞長老忽嘆了口氣:“姑娘,我們也不想這樣。但如你一定不說,我們只好動用‘天聽’之術了。”
小稚不解“天聽”之術是何詭異,只見裳姐的臉色一變。那三位老者的面色似乎也頗為無奈。不遠的就是舵落渡口,人間熙攘的人流正在重複着那一場場此岸與彼岸間的“渡”,江風餘日,日日如此,代代如此。忽然那言長老面色一肅,輕啓唇齒,口裏已低聲誦道:毗盧遮那本地常心,即是花臺具體,四佛四菩薩,醍醐果德,如衆實俱成。十世界微塵金剛密慧,差別智印,猶如鬓蕊。十世界微塵數大悲,萬行波羅蜜門,猶如花藏。三乘六道,無量應身,猶如根莖條葉,發晖相間……
他的聲音悠悠慢慢,語意平緩。商裳兒輕輕嘆了口氣,是《大日經疏》。她忽把小稚輕輕置地,往小稚手裏塞了一只木釵,低聲囑道:“小稚,裳姐求你一事。”
小稚疑問地看着她。
商裳兒輕嘆道:“他們東密六識的天聽之術,折人心智,蔽人靈竅,慣迫人吐露此生心底最隐秘之秘事。裳姐不知扛不扛得住。如果裳姐實在扛它不住,那裳姐求你,你一旦發現我眼珠疾動之時,就把這只釵子刺進裳姐的眼睛裏,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則,此秘一吐,裳姐以後無論天上地下,此生魂靈,将永遠愧疚,永不安生。”
小稚還在愕然,耳中已聽那言長老繼續絮絮地念道:……從金剛密印現第一重金剛手等諸內眷屬,從大悲萬行現第二重摩诃薩寅諸大眷屬,從普門方便現第三重一切衆生喜見随類之身。若以輪王灌頂方之一則第三重如萬國君長……
那聲音搖搖蕩蕩,如蓮臺密語,散落如花瓣,聚合如星鬥。另外兩個老者雖不說不動,那目連長老卻把他的一雙眼悲悲涼涼地朝商裳兒臉上罩去,而那個聞長老,雙耳微動,似是在聽着商裳兒身體中每一下心的跳動與血流的聲音。小稚望向商裳兒,只見她面上神色已不再凝定,似極力抗拒着那三個老人的天聽之術。接着,言長老口中的經文似越來越慢,但慢到極處又仿佛越來越快,所有的語言在風中飄忽,如散如聚,如顯如秘,不可以一言方拟。
商裳兒的衣角發絲都在風中飄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她臉上的脂粉腮紅一點點都在簌簌而落,她唯一抗拒的方法就是——解衣。只見她輕輕地放松了頭發,發上的釵環佩飾一樣樣跌落,然後,她輕輕脫衣,那一件古怪的雜錦壽衣已從她身上卸落,裏面,是一件輕軟羅裳——欲減羅衣!看她的身形,似一度度都想破風而去,可那三個老者口中之言,耳中之聽,目中之色,卻仿佛一張天羅地網一般,罩着她無法脫扼而去。她的眼珠已轉動得越來越快。小稚在心中喊道:不要——裳姐,不要。
可商裳兒分明已扛不住那天聽之力,她忽垂下一雙眼,眼中無睹無見,卻那麽悲涼而乞求地看着小稚。小稚吓得縮回了左手,他把手緊緊藏在身後,那手中就是商裳兒剛才交給他的釵子。釵鋒尖利,她是在要他以這尖鋒直刺入她盲眼深處裏。
小稚想一步步後退,可商裳兒的眼神讓他後退無路。他又想起商裳姐剛才的話:“你一旦發現我眼珠疾動之時,就把這只釵子刺進裳姐的眼睛,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則,此秘一吐,裳姐以後無論天上地下,此生魂靈,将永遠愧疚,永不安生。”
——如果不刺,他能讓裳姐此後的靈魂陷入永不安寧的絕地?
他不能。但這一刺,叫他如何刺下?
商裳兒的眼裏分明有焦急,她的唇角已在管不住地抖動着,似乎,似乎就要說出那個她絕不能吐出于口的秘密了。這一場秘密吐出的結果是什麽,小稚忽然心頭一驚!他是見識過東密那不死不休的追殺的,是不是如商裳姐所言,從此,暗湍岩也會陷入跟他一樣永無寧日的催迫?他理解那種催迫,也就理解商裳姐為何寧死也不想說出那個秘密。這是一種擔負一種承諾,可商裳兒似乎已要開口了。小稚大叫道:“裳姐,不要!”他伸手去掩商裳兒的口,可也覺出,他掩不住,遮不住。他抖抖的手拿着那只釵子輕輕向商裳兒眼中靠近。他的手一直在抖,商裳兒的眼卻像在鼓勵着他。小稚閉上眼,狠下心,他明白裳姐,如果作為一個人,一個想有所擔負的人,此生必須要擔上最親愛的人的血,那他情願由自己來擔負,他不要——不要商裳姐的靈魂沉入那永生永世的自責與悔恨。
手裏的釵尖一顫,他知道那釵尖已接觸到商裳兒的眼皮了。小稚忽然大叫一聲,他再也承負不住,只覺一股激流在泥丸宮湧起。他不要!他一把丢掉了那只釵子,腦中忽如醍醐灌頂似的想起那個夢中人說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你到了再無所承負之日,記得,你左臂後的近肩頭處還有一把劍,我畫的劍。有一天,你可能什麽都已失去,但你還有‘離騷’,記得,我教給你的‘離騷’一劍!”
小稚忽然開始脫衣,五月的風中,他脫掉了那累贅之衣。他在風中露出了他那個細瘦的身子。然後扭頭,他要尋找他肩上是不是真有一把畫就的劍。心裏這麽想時,苦練多年的那夢中之人傳授的馭氣之術,似乎就在他泥丸宮中蓬勃欲起。記得那人曾在夢中對他嘆道:“想不到你進境這麽快,十二歲時,你十二歲時,可能就可以拔出那把劍了。此前一定不要輕用,否則難免身毀命殒!”他不知那人說的是什麽,又是不是真的,但此時,他是真的再也承負不起。他回顧肩頭,如一只雛鳥欲側頸叼翎。陽光細細碎碎地照在他細瘦的身子上,開始他全無所見,然後,他似乎真在自己肩頭看到了一柄畫就的劍。小稚大喜,伸出右手,輕輕靠向肩頭,他要拔出它,他要拔出它。
一股輕顫的寒流順着手少陽經直貫他的指尖,他覺得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就可以拔出它了。但,他還不到十二歲呀。他心中憂急,他拔它不出。然後,他就看到了商裳兒那空空茫茫越轉越快的眼,小稚只覺一股熱血上沖,腦中轟的一聲,然後,他的手裏雖沒有什麽,卻真的覺得椎骨一挺——那一挺是一股傲氣,手真似在自己瘦小的肩頭抽出了一柄傲骨之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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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三個老者全力施為,這時見他舉動,忽然變色,心神俱震。小稚再也不顧,掣出那“劍”,就向那口裏越念越快的老者刺去。那老者面露一絲恐懼之色,猶想在那“劍”意及身前迫出商裳兒的秘密。小稚忽然開聲一喝,那一股劍意脫手而飛,直擊向那個言長老!
言長老再也無暇念那《大日經疏》,他不顧此時收功傷身,人已飛躍而起。因為驟變襲來,三人聚力苦凝的天聽之術不及傷敵,反襲向己。聞長老已驚恐地叫道:“離騷!是蕭骁的離騷!”
目連的一雙凸眼幾乎凸落于地,口裏驚道:“長青門——你是長青門的什麽人?”
最先翻身而起的言長老在空中已一口血噴灑而出,慘聲高笑道:“哈哈,哈哈!長青一劍已在手,天下誰此更蕭騷!好個長青門,好你個蕭骁!”他們聯手施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聞老者與目連老者口裏也一口鮮血噴出,相視一眼,一人慘然道:“怎麽他的劍意會在這孩子身上?”然後他們忽同時出手,這次不再指向商裳兒,而是襲向小稚。小稚瘦嫩的臂一挺,原來這劍它真的存在,它叫離騷,可什麽又是長青門?什麽叫做“長青一劍已在手,天涯誰此更蕭騷”?他不管了,他只知他要護住裳姐,如護住這人世他最後的一場珍愛。一股寒氣從他手少陽經流入手小陰經,然後,他震顫而出。以他的年紀,就是再勤苦的修為,如何當得六識中三個老者聯手進襲?可這長青一劍慣破密宗雜術,他适才出手又在對方不意之間。這一劍,似乎掣出了他骨裏的所有骨氣。天地間,那是一個孩子第一次昂然擊刺的源于他生命的一種絢爛。六識中三個老者不意之下又是動用自己的“六識煞”出手,如果他們用平常武功,本可擒小稚于反掌之間。但以意迫人之術,三個老者也未必及得一個孩童的清傲堅執。
只見舵落口的渡頭蓬起一片血雨,那三個老者挫敵不成,再次為自己幻術所傷,他們不敢多停,內腑為己身天聽之術所傷極重,飛躍而退。小稚面上驚愕,實在沒想到夢中之人刻在自己肩上的“劍”會如此厲害。然後,卻覺五髒六腑一陣劇痛,似整個要翻轉過來。身中骨中,俱已倦極,似乎那一劍已抽出了他一身的筋骨。他喉中咯了兩聲,費好大勁咯出一口淤血,人已昏迷倒地。
尾 聲 想飛
小稚在江流的聲音裏蘇醒過來,他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商裳兒。胸腑之間,卻說不出地難受。他輕輕咳了下,又咳出一口血,低聲道:“他叫我十二歲前不可冒用的,看來是真的。裳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商裳兒的盲眼中流下了淚。
小稚卻輕笑道:“那也好,不管怎麽,我不用再刺你的眼睛了,你也沒有說出暗湍岩的所在。”身邊江水急流如湍,那麽奔騰咆嘯不管人世間所有悲涼地流瀉着。暗湍岩、暗湍岩,暗湍岩也有這樣暗流的急湍嗎?而什麽,什麽才是這急急而去的湍流中可以不動的一岩?商裳兒看着小稚,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虛言安慰,只怕都留不住這個小小的生命了。她輕輕撫着小稚的頭,“告訴姐姐,最後你還想要什麽?”
小稚張了張眼,看着江邊那漸暗的天空,真的,他想要什麽?商裳兒的面色堅定起來,一咬牙——就是要面對暗湍岩的九責九罰,此生此世永不見天日,她也要救活他,她也要。但這裏卻要一個機緣,她緊張地盯着他的嘴,問:“你想要什麽?”
如果,人生的急流就在你身邊那麽湍流而過,如果,所有人世的風暴已卷去你生命中所能擁守的一切,在最後的最後,你想要什麽?
小稚最後一眼望了望天空,接着要來的是一個無遮無盡的夜了。夜裏,是不是一切最終的夢想終會有實現的一刻呢?他知道,這該是自己最後的一願了。他的眼皮越來越沉,他在終于閉上那一雙如此純淨童稚的眼眸時,口裏低低呢喃了一句,商裳兒把耳朵附在他唇邊才勉強聽到——
小稚的嘴裏只有依依稀稀的三個字:“我想……飛……”
岸下江語,湍飛而去,裹挾而去的是一個童稚小兒無多的生命與他無他的純淨。那個孩子在最後的江流裏說出了他人生最後最大的奢望:我——想——飛——
人生如枷,而飛翔是夢。江流中一個孩子最後的願望原來還是想撲閃着他細瘦的臂膀在這疲重的人世裏振翼而飛……
第四卷 肝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