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手印
餘老人忽望向裴紅棂道:“其實,紅棂,你無須對我這老頭子抱愧。這幾年來,那些孩子都長大了,也能賺錢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他們很團結,常讓我覺得自己沒什麽用了。而且,最近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來越少,都嫌我老了,擔心我沒用了,我這小屋也就越來越破敗。那些孩子接我去養老,我就大發脾氣,其實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我心裏冰呀——你要是男人,一個曾經有力的男人,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僵卧孤村長自哀,我也不過屍居餘氣而已,但——你們來了。我這一生,最見不得的是孤兒寡母,見不得——被侮辱與被損害。你別歉疚把我拖入腥風血雨,我要告訴你我喜歡,喜歡自己還能為自己發過誓要在意并要将之護住的東西鬥一鬥,這讓我感覺我還活着。”然後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龔海,你來了就出來吧!”裴紅棂、二炳齊齊大驚,只見餘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漲開一蓬紅,籠籠統統地罩下來。
餘老人對着那紅後面就是一刀,然後那紅一陣波動,似被人一掌充了氣,擋住刀光。餘老人就發起第二刀,那蓬紅就卷出了窗戶,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濺,二炳忙擋在裴紅棂母子前面。餘老人收刀站在正廳門口,冷笑道:“龔海,恭喜你又練就了密宗的絕技‘蜃樓步’。”
裴紅棂眼一花,就見門口院中已站了個穿大紅袈裟的光頭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祥和又有些詭異,合十道:“餘老人,二十六年後,你卻沒什麽長進,還是和原來一樣不知進退的脾氣。”
餘老人聞言哈哈一聲大笑:“得你這一句,我餘老人這二十六年算沒有白活。”說着,“咄”的一聲,餘老人喝道:“且嘗嘗我這不長進之人新修的‘無進退’刀法第一式——‘不知進退’。”龔海也沒想到他當年說了餘果一句“不知進退”,餘老人這二十六年來還真創下了一門“無進退”刀法,開宗明義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進退”。這刀法大破常規,餘老人的大關刀藝出大關門,大開大阖,極為規矩,氣度謹嚴。沒想他新創的刀法卻大破大立,大亂規矩。其一招招如“進退失據”、“進一退二”、“敵進我退”、“有進無退”、“退無可退”俱是別開生面。
那龔海在餘老人出招時,就已知淩厲。他卻忽然不見,密宗“蜃樓步”果然奇妙,何況他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步法中還隐藏着兇悍的大手印。大手印號稱一手翻天、一手掀地,為密宗無盡秘藏。只見窗碎,門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塵飛蕩,瓦礫翻動,盆栽跌地,倉鼠無蹤。裴紅棂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睜了一雙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餘老人與龔海這一戰。只聽龔海笑道:“老餘,這二十六年來,風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嗎?”餘老人不答,他是不敵龔海,二十六年後仍然如此,但他有要護之人。二十六年前他敗了,但敗又如何?敗也要戰的!武林千載,屢敗屢戰者何止我餘某一人,正是他們用失敗書寫了江湖另一面的歷史,那種敗,也是驕傲與尊嚴。
龔海摸清餘老人刀勢後,已不再避,與他直接纏戰在大廳外、小院內。小稚瞪着他月光下的一雙手,只見那手越漲越大,在月光下都妖異起來。他尖提着嗓子只是要叫,那重如命運之手,在他的眼裏如此猙獰與恐怖。好在那飛舞的大紅袈裟與膨脹的掌影之下,還有刀,是他爺爺的刀,爺爺的大關刀。大關刀共有八招,取意于杜子美的詩,名為:挽弓挽強,用箭用長,射人射馬,擒賊擒王……爺爺一定能贏,一定!是不是?這麽些日子來,小稚第一次覺得自己勇敢起來,他握着小拳頭脫離母親的懷抱,走到廳門口。二炳“噢”地驚呼了一聲,裴紅棂一伸手,想拉,卻沒拉住。想了想,她就沒有再叫他回來——這孩子,終究要自己面對危險的,要自己長大,何況他面對的是一條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餘老人的大關刀奮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氣。但龔海才過五十,正當壯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餘老人一刀刀傾力劈出,慢慢覺得,手麻腳顫,他劈不動,撐不開,目中的餘光看着裴紅棂和小稚,如果不是他們,他真想棄刀休息了。死算什麽,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來他還是躲不開罩在自己頭上的命運之手。“密宗”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開命運的大手印,躲不開這到頭的一場失敗。
二十六年前,敗于他手。二十六年後,再戰再敗?
龔海已經感到餘老人的力不從心。他笑道:“餘老頭兒,老不以筋骨為能,你搶着出肖家的頭,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一個“錯”字說得極重,跟着就運起大手印的“錯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餘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個個似九神九魔鑄就的印,一個一個向餘老人身上、頭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絲跪拜的敬畏來。大手印出自佛門,參悟無常,它就是要以無常警醒世人,你們所堅持的心、骨、身、眼、愛都是脆弱的,扛不住那一場時空的無常。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個又一個的印下,我以萬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與無謂之鬥。
月色下,餘老人的臉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龔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第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餘老人疲于奔命,龔海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餘老人天靈頂上。只見他一只本已漲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帶着一種金钹似的光芒向餘老人頭上緩緩壓去,那緩緩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月光下餘老人萬念俱灰的神色。他大叫一聲:“不要!”握着一雙拳頭就沖了去——他居然要去擋住已懸在他爺爺頭頂的那一掌。
餘老人眼中一片驚恐,龔海冷笑一聲,已空出的左手掌便向奔來的小稚迎去。餘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不能眼看蓬頭稚子遭到屠戮!所以他出刀。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沒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記得當時,他曾想把這一招命名為“凜然”。可惜當時,他為一念之仁,沒有使全。但今日,他也是為一仁之念,于二十六年後,要續足這一招。這一招有用嗎?
龔海眼中大驚,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一種刀法。這一刀無頭無尾,卻破盡了自己先前所蘊之勢,那七十一個大手印在這一刀下如夢幻泡影——這是什麽?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于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體內忽然爆了開來,餘老人這莫名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當年的半招,在他來不及反應前,凜然、沛然、傲然地襲來。
龔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處佛門,但從來充耳不聞的佛法卻似這時都在他眼前爆了開來。眼前這個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其實沒有見血,餘老人這一刀刀意從他頂門劈下,直至尾闾,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浩蕩,徹心徹扉的涼快。龔海最後忽然一笑:“這刀是什麽?”
餘老人看着他,傲然道:“這是半招凜然。”
“還有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經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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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月罩下,罩着那個曾二十六年來橫亘在他心頭的陰影,那陰影在一個奔來的十歲孩子握緊的拳頭下,在自己六十六歲衰齡的半招之下,終于消解無蹤了。餘老人看着龔海滿臉不信地倒下,他從頭至闾,印上了一條淺淺的紅線。餘老人直欲振聲而笑,原來——不過如此。沉如命運的大手印,也——不過如此!
尾 聲 蕭門
三天之後,潼關。
西出陽關無故人。但如果東出呢?——東出潼關。
東出潼關的有老有幼,一共四人。其中兩個人在說話。
“肖夫人,你還放不放心我這老頭子?”
裴紅棂笑了,夕陽下的她原來可以如此美豔。只聽她微嗔道:“當然不放心。昨天,只一個沒照顧到,你就把小稚給灌醉了。我看小稚只要有你在,所有男人的壞毛病都要沾上學來。”
那餘老人哈哈大笑。餘老人笑過後認真地問:“我也許真能走好這一生中最後的一趟镖,但我真把你送到諸暨後,你可知東密是不死不休的,到了諸暨你又如何呢?”他是真的在為裴紅棂母子擔心。
裴紅棂也笑了:“我當然有辦法。”
“第一,我要讓小稚纏着你一定留在他身邊,有你威正镖局的總镖頭在,嘿嘿,任誰想動我們母子只怕都會很難。”
“第二,餘老伯你知道諸暨有個蕭門嗎?聽說它不大見稱于世,但也暗暗名聞于江湖,先夫說,他與蕭門大有幹聯,只要我找到蕭門中的一人……”
裴紅棂擡起頭:“那麽天大的幹系,也有他一劍承擔。”
餘老人一愕,他倒沒想及此,難道,難道是?——坐在前面車轅上的二炳這時一振缰繩,馬兒跑得快了些。餘老人眯起眼看着身後的落日,他又一次把落日甩在了身後。現在不想這些、不想這些了。前途正長,誰能逆料未來的事?只要這一刻自己能盡力與安然也就是了。他這麽想着,全沒管身後之日已經落下,墜入長安。
而潼關外的古道上,一個老人,一個女子,一個小孩,一個仆傭,坐着一輛車,插着一杆镖旗,就這麽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上。
第二卷 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