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慘日
那日的餘果老頭笑完了就是大咳。他果然老了——裴紅棂一嘆,但他也還好小,有一種人,心裏有一處地方,幾乎是永永遠遠長不大的。
就像餘果老現在的大咳一樣,他正坐在車轅上,人顯得瘦瘦小小,一頭白發在風中蕭然散亂。他蜷着一條腿,因為風濕;他的眼也混濁了,這時頭正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
還是二炳趕車,車行在臨潼以東十五裏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潼關了,那是個險要所在。
車上還插着一把舊舊的镖旗,旗上寫了四個字:威正镖局。和那字體的飛揚虬勁相反,護镖的老人未免顯得荒涼可笑。
這是一個人的镖局。
局主,總镖頭,镖師,趟子手,都是他一個人。可威正镖局二十六年前還號稱“天下第一镖”。為什麽?為什麽現在只剩下一個衰年老者獨撐着這面舊旗?
裴紅棂看着車兩旁的山勢,越來越險,可能是為了逃避五牲殺,餘老人未過潼關,而是岔上了一條荒僻小路。車每一刻都在左搖右晃,和裴紅棂此刻的心緒一樣。
記得昨天,她還問過:“五牲殺是什麽人?”
餘果老收起他那把大關刀,輕咳道:“他們是東密的人。”
“東密也就是密宗東支,自漢代傳入,這近二十年他們發展極快,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內幕,如果說還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是唯一的一個了。我聽說肖禦使這十年來一直在追查東密的事,至于詳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他們和朝廷上一股勢力暗相勾結已久,其中大有陰謀。也聽說東密早已恨肖禦使入骨,為什麽一直沒有暗殺他,倒也頗令我奇怪。據說,東密是顧忌一個人的存在。但肖禦使一走,他們與那個人的約定自然解除。可能最讓他們放心不下的就是肖禦使掌據的內幕和你昨日所提的《肝膽錄》,所以,他們必要逼你交出而後快的。五牲殺就是東密負責執行截殺任務的五個殺手,分別為‘馬剎’羅虎、‘犬剎’費嚴、‘羊剎’張天翅、‘豬剎’朱正、‘牛剎’高羅。他們都是藝出西密,後來才投入東密的。西密原屬藏傳佛教,他們有一套秘密的儀式,名為‘天葬’,據說他們的功夫就由此習來。這門功夫和佛法、風俗有關,專以消解萬物屍體為事,但中原人見了不免驚駭。适才來襲的,如果我看得不錯,就是‘馬剎’羅虎與‘牛剎’高羅兩人。我誘敵成功,留下了高羅一臂,但他們絕對不會甘心。所以我估計,這镖他們今日劫定了。”
正說着,忽聽有個人在左側啞着嗓子唱起來:“……只見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唬得我戰撲速魂歸地府。登時間滿地血模糊,碎分張骨肉皮膚。尖刀兒割下薄刀兒切,官秤稱來私秤上估。應捕人在旁邊觑,張彈壓先擡了膊項,李弓兵強要了胸脯……”
這本是一套北曲,名喚《牛訴冤》,寫耕牛被宰的慘況。猛地裏在空曠曠的山谷裏嚷了起來,聽得人不由牙根發酸。
餘果老面色一變,喝道:“快走!”說着已從二炳手裏奪過缰,鞭梢一揚,山谷裏就“啪”地傳出一聲脆響,拉車的牲口閃電般朝前竄去——餘果老出臨潼前已換了牲口。那牲口跑得好快,但就是這麽快,也逃不過車兩邊的聲音直鑽進車廂。只聽牛叫、馬叫、羊叫、狗叫、豬叫,都似被屠宰的聲音,聲聲傳來,其間還有利刃過骨、斧頭猛剁的雜聲,小稚一聽都吓得變了臉色。
那餘果老親掌缰繩,對這條路竟似極熟,狂奔一刻,猛地一帶左缰,那牲口就轉進左邊一個山谷,奔至谷內,餘果老單手一勒,那牲口應聲而止,餘果老急道:“下車。”
裴紅棂行動也變得利索起來,她抱着小稚,猛地一躍,就躍到一棵老樹之下。她問孩子道:“怕不怕?”
小稚搖搖頭。餘果老也已躍下,卻把裴紅棂引到一棵樹後,交給她一把匕首,從樹洞中拉出好幾個繩結,急道:“一會兒我說一聲砍,你就依着次序一次砍一根。這事很重要,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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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紅棂點點頭。這還是她頭一次握刀。餘果老把小稚扶上樹枝,自己就躍回谷中。裴紅棂仔細看去,卻見這山谷中居然有個小校場,她哪裏知道,這裏就是當年威正镖局訓練年輕镖頭們的地方。餘果老自知東密五剎甩是甩不脫的,所以放棄大路,要引他們到此決戰一場。
這山谷偏僻隐秘,餘果老望向校場四周,當年的兵器架都已朽爛了,只孤零零地剩着一個還搖搖地站着,上面插了把鏽跡斑斑的大刀。
餘果老覺得自己也像那刀一樣老了,他還挺不挺得過這一戰?他也不知。
望了樹枝上的小稚一眼,他相信:刀雖老,鋼還是好鋼,只要好火痛錘,就又是一把利刃!
那個末路紅顏裴紅棂此刻就是他的火,而小稚那無辜的眼神也就是擊打在他心上的重錘,直要擊打出他一份深藏的勇氣來。只聽谷口聲音漸近。土黃、赭紅、幹青、麻白、黯黑,閃出穿着五色衣服的五個人影,東密五剎,終于到來。其中,土黃布衫的那個人缺了一條左臂,正是昨日被餘老人一刀斬落一臂的牛剎高羅。他慘着一張臉,那《牛訴冤》一曲就是他唱的——東密密功果然不同,才一天工夫,他雖受此重創,仍可行動自如了。
只見“牛剎”高羅一眼看見餘老人,臉色就一變,口裏尖聲唱道:“……筋兒鋪了弓,皮兒鞔做鼓,骨頭兒賣與釵環鋪。黑角做就烏犀帶,花蹄兒開成玳瑁梳,無一件抛殘物。好材兒賣與了靴匠,碎皮兒回與田夫……”
他的聲音尖銳嘶啞,本不适合唱歌,聽起來簡直就像勺兒刮碗的那種尖噪聲。他的聲音卻被那個穿着一件赭紅色衣服的“犬剎”費嚴打斷。
只見那費嚴長得黑乎乎的,面目兇惡。又聽他尖聲道:“餘老頭兒,你這二十六年來,威正镖局牌子還算一直不倒,雖說只剩你一個人,但你可要掂量掂量,那不是光靠你的本事,是江湖朋友不忍心再為難你,看在你一年只接一趟镖的份上,擡擡手就過去了。今年,你好像已走過鴻興酒樓李大嘴那一趟镖了吧?再接,可就不是一單了,不能怪我兄弟們不買你的面子。”
“何況,我們追殺在前,你接镖在後,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五剎放在眼裏?”
裴紅棂在遠處卻聽得好奇——原來這老爺子二十六年來都在走镖,而且每年都只走一趟镖,那是為什麽?為什麽他煊赫一時的镖局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裴紅棂心中疑惑無限,但這些卻不是現在應當想的事。只聽那“犬剎”費嚴繼續尖聲道:“餘老頭兒,你想好,小心這一下翹辮子了,留下那二十七門孤寡沒有活路。”
裴紅棂看向那已長滿了荒草的校場,這是昔日威正镖局全盛之日教練子弟的地方,餘老人站在那兒顯得又衰老又莊嚴。費嚴一句話後,餘老人本有些駝的背就似乎直了。天上,是一天慘日。餘老人一反手,就掣出他背後的那把大關刀,刀長三尺,闊八寸,那一天慘日砸在這荒蕪的校場中,那刀就是這片慘日中最暗啞的光。然後只聽餘老人說:“你無權拿我們镖局的孤寡開、玩、笑!”他一字一頓。分明那“犬剎”費嚴的話已刺到他心中神聖處。世上總有人不肯一切都以滑稽狂蕩為時尚,如果有人敢幹犯他心中聖地的話,他會一語攔斷的!然後他并不側頭,口裏卻喝出了一個字——“砍!”
裴紅棂一激靈,知道這一字是喊給自己的。她用盡力氣,一匕首就向第一個繩結砍去。然後她眼前一綠,那繩索似綴着什麽,一斷以後,就向後抽去,飛快不見。卻見校場上空有一片綠色的大布天幕般罩了下來。那塊布長達兩丈,闊有五尺,猛地遮天蔽地地瀉下,校場中人無不大吃一驚。
餘老人就在那時出刀。他用的是大關刀,這一刀劈出風雷隐隐。慘淡日光中,他白發蓬飛,更顯一種極為孤慘的悍勇,他這一刀劈向費嚴,這招名叫“挽弓挽強”。
費嚴大驚,疾退,就在他的退後中,他胸前一塊作護心用的狗皮已爆裂開來,為刀風所破。那狗皮本經百般硝制,是他護身三寶之一,狗皮一裂,他胸膛裸露,險險讓開刀刃,但刀風還是在他枯黃的胸口留下一道紅痕,五髒六腑之間只覺翻來覆去的難受。
五牲殺沒想到這老頭老了老了,出刀還會這麽快。只聽餘老人又喝道:“砍!”然後一刀橫抹,直劈向“牛剎”高羅。這一招是大關刀的第二招“用箭用長”。
裴紅棂雖為女子,但也覺心情激蕩。她愛愈铮十餘年,只為在他的寧淡中讀出了在旁人身上讀不出的兩個字:風骨。而今日,她卻在一個衰朽老人身上,讀出了另兩個字:英雄!她望向她剛才砍落的第一塊垂下的布幕,上面大大地寫了一個字:請。字不好,但意興豪飛,可能正是此老當年的筆意。她運盡腕力剁向第二根繩,又一幅布幕落下,還是老舊的綠色,但已與前一塊綠得不一樣。上面也只有一個字:從!
這一幕落下,晃花了五剎的眼,餘老人就從布後出招,一刀就劈進了本已受傷的牛剎高羅之心口,高羅慘退,但刀跟着他,他退到哪裏刀就進到哪裏,他終于避之不過,任由那刀剁進了他胸骨三寸,萎然倒地。餘老人全無慈悲,口中又喝道:“砍!”
裴紅棂手起刀落,第三字現身,卻是“絕”之一字。餘老人已使到他大關刀第三招。第三刀名喚“射人射馬”,這一刀變抹為削,轉削豬、馬兩剎之雙足。二剎疾退,卻也打出了他們絕門暗器“射影含砂”。這暗器名列“東密五毒”之一,端的非同小可。好在餘老人有蔽身的布幕。對方射影含砂一出,他就不見了。然後餘老人第四聲“砍”已叫出,第四塊布幕落下,餘老人以布幕一卷,卷住了那蓬青砂,當布幕蕩回原形時,裴紅棂才看到上面已被毒砂蝕破了好幾個大洞。依稀猶可見到的殘字是“處”。靜如處子的“處”。
餘老人卻動如脫兔。他第四招再次劈向“犬剎”費嚴!“擒賊擒王!”——餘老人一喝出口,他不能給對方一口喘息之機來重組反擊。他老了,體力不會支持很長久,他不能允許對方反擊!
費嚴退,還是退,口中大聲地喘氣,心中已在後悔惹上了這個老喪門星。裴紅棂雖不解武功,但敏感于節奏,已看出餘老人是要借威正镖局當年的七塊舊布幕之嘩然落地惑敵心志,助己意氣,激發殺心,昂揚鬥志,她也已見出餘老人那大刀之間的頓挫之跡。
餘老人第五聲“砍”開口的同時,裴紅棂已砍下第五根繩索,一個“讀”字從天而降,這一下配合更為默契,餘老人這時的一招叫做“殺人有限”,卻是一式陰平刀法,以陰平對陰毒,“羊剎”張天翅本一直沒出手,跟在餘老人背後準備暗襲,可那塊布幕一落,餘老人忽然不見了,然後,他在自己喉間讀出了一抹涼意。他驚詫了下,大關刀還能運出這等平寒小巧的招術?随着他喉間一抹鮮血飙出,他瞪着眼頹然倒地。
不可能——“羊剎”在倒地之後還覺得不可能:沒有人能在練成大關刀後還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們才會用的“小解腕十七手”。那是匕首的招術呀。
但今天餘老人做到了。所以張天翅死了。但就在餘老人殺死張天翅之際,犬、馬、豬三剎已有了一息之機。他們重提一口氣,立在場中,互相背靠,六只怨毒的眼睛罩定了餘老人。是他,在沒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殺了自己一方的兩個人,一手破了五剎陣。他們非殺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兩個人,但餘老人殺氣已洩。所以,反擊的時候到了。
餘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過神的三剎的反擊極為激烈,滿天都是砂,飛砂,不能沾上一星半點的砂!而他們三人腳步凝重,空谷校場中傳出巨石滾地般的聲音,像一只只大象在這空谷中踏着,他們踏的是餘老人已經不多的生命。
——飛砂走石、屍解天下,這正是五剎酷絕天下的絕技!餘老人的刀卻像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舊旗。風雨飄搖中的舊旗。白發蕭駁的舊旗!
裴紅棂看着餘老人,才發現,他原來真的只剩有一只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關刀分外沉重,本來就是該用兩只手來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窩夾住大關刀柄。裴紅棂忽然很後悔很後悔請餘老人出這一趟镖,為什麽還要拉上這一個耿介老人呢?自己娘兒倆死就死吧。死說不定反而是和愈铮的團圓。
為什麽要再拉上這老人呢?
樹洞裏還剩兩根繩。
“餘老人怎麽還不喊砍?”裴紅棂想,她的手心已全是汗。她望向場中,餘老人明顯已更落下風,他忽喉頭一聳動,但沒叫出,好在裴紅棂與他似已有了心靈感應,在他出口前,手已剁下,一個大大的“俠”字從天落下。
一線之機,只有一線之機,餘老人獲得了一絲喘息,但他要她連砍兩個繩結!可他張口要再叫“砍”字,丹田之氣卻已全運在刀上,喉中竟出不了聲,這一急急得他滿臉通紅。他已老了,他在苦戰三個年輕人,他只有這一個機會!他要最後一塊布幕!可他喊不出,喊不出!
裴紅棂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懂了老人的刀意,但她砍斷第六根繩後,不知怎麽,一咬銀牙,揮刀向第七根就砍去。拼了——她想,拼了!當時拼卻怒顏紅,就是這樣一怒,這樣一紅吧?如果她錯,那她自刎謝餘老人于泉下!
最後一個字格外刺目,那是:“氣”。
——“請”、“從”、“絕”、“處”、“讀”、“俠”、“氣”。
——請從絕處讀俠氣!
裴紅棂只覺自己女性溫柔的胸中也熱血一炸。餘老兒長嘯進招,大關刀最後三勢“列國有疆”、“茍能制敵”、“豈在殺傷”一氣奔湧而出!
裴紅棂想:請從絕處讀俠氣!
——餘老人刀意瘋了,那刀意居然把七大塊布幕的底端削碎,滿天碎布中,他出招。
這一招天地無語,日光啞然。
三剎大驚。
驚也要避。
但如何避?
“願時光停頓在此一刻。”裴紅棂想,“小稚在樹上,讓他好好看看,好好記住今日的舊校場,記住五剎,記住這日光,記住老人的刀,還有——一個老人在慘日下如何出招!”
記住——“俠氣”。
當此絕途。
記住俠氣!
刀落。
“馬剎”羅虎立斃。
“豬剎”朱正背裂,再斃。
“犬剎”重傷在額,遁,餘老人補刀,殺之。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刀下一遁無蹤。
校場上,只剩下餘老人白發蕭然,拄刀而立。
易水蕭蕭襟袖冷,看此翁白發拂如雪!
——乃識闊落此衰翁!
小稚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以後多年他還記得:他從沒曾那麽痛痛快快地哭過。在慘日下,舊校場中,無聲地大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