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安悅
許多年以前的陽光是酥松的,因為它那麽舊,因為它照在長安城的大街上。長安的大街也許和別處沒什麽太大的不同,它的特點就是直,橫是橫豎是豎的,四平八穩,好像要讓你走在上面一步步都安下心來。這是中國人的建築,雖然可能四處都殺機暗伏,但那建築還都是堂堂皇皇、正正方方、穩穩當當,似乎也平平安安。
就像長安人臉上的笑,凝固而自然的,像是情意融融的,但這些笑容以前從沒有叫趕車的二炳如此心驚過,可能是因為習而相忘了吧。二炳是個腦子單純的鄉下人,雖然老家在鹹陽,可在長安城随着他們老爺也住了近十年了。
長安人那種木黃色的臉和他們那淡淡的、很标準也很含蓄的笑他見慣了,從來沒覺得有什麽兇意。可就在大前天,他親眼看見給後房買菜的四嬸轉過後街時,剛剛離開家門口十幾步,就被一個看着也這麽平和地笑着的長安人殺死了。
——他的尖刀很快地從阿嬸右手籃子邊上的肋條中拉出,那是一片青楞楞的刀身,連顏色都是啞的,也沒有光。籃裏的菜灑了一地,一地全都是綠的,只有滴在石板路上的血是紅的。
二炳揉了一下自己的眼,似是又看到了當時那一刻的慘狀。阿嬸也是主人家的老傭人,來得比他還早,都十二年了——讓他害怕的是,這還僅僅是開始。
車子轉過平安裏,就到了朱雀坊。
二炳望着朱雀坊的牌樓,心底就緊緊地抽搐起來。就在前天的早上,他的主人居住的功德坊的牌樓上,就被人一清早懸挂上了一只死貓。那甚至不能說是貓,那只是一團肉。
那只貓是剛死不久的,但皮已整個被剝下。那皮剝得很有技術,一滴血都沒流,只留下薄薄的一層網狀的薄膜還箍着那只貓的肉體。但那時大家還不知道它是什麽,更沒想到它就是自己家昨天晚上剛剛丢失的阿菲。
直到中午,李記毛皮店給小少爺做的過冬的皮帽子送來了。
小少爺打開盒子就一聲尖叫。盒裏的帽子已不見,留下了一張整整齊齊的貓皮,黃色的緞子上是一塊黑灰相間的貓皮,所有人都認得,那是阿菲。
夫人捧着盒子的手指禁不住發顫,一下一下磕打在那粗硬的紙盒上。那是一只好看的手指,一只給二炳發過工錢的手指,一只在仆人們病倒時親自給他們煨過湯的手指,也是一只戴着一枚金戒、曾那麽輕柔地撫摸過一只灰黑色小貓的手指。
一想到這只手指有一天竟會為恐懼而顫抖,二炳心中的恐懼就會一掃而光,而是憤——怒——起——來!他只能緊緊地握住自己手執的鞭柄,似乎想從那硬木中榨出水來。他——恨!但他也說不出他恨什麽,他恨這個長安城,恨這些橫是橫直是直的街,只有在這樣的街上,才會生長出那些幽曲萎暗的心理和那些卑鄙無恥的計算,他還恨那些人臉上施施然與木渣渣的笑,他知道,他的主人就是在這個長安城中被這些人、這些事累死的。但他又愛這個長安,在冬日的向晚,主人在的時候,有時會叫他套上車,直奔城西的樂游原,那時的樂游原上是沒有人的,只有落日,大得占滿了整個天邊的落日,其次就是衰草,無邊的衰草,連天的衰草。
主人站在衰草中,枯草色的臉沐浴着太陽的餘澤,他的身體顯得瘦而硬,像樂游原上殘碑上的書法。
二炳知道,那一刻,主人是在休憩着,把心融入蒼蒼落日、莽莽荒原中休憩着。他這個身材瘦硬的主人姓肖,是長安城中的鐵骨禦史,也是二炳一生中真正敬佩如神明的人——盡管長安城中很多人并不知道這個名字。
給二炳拉車的馬是匹老馬,它靠着車轅上的毛皮已有些脫落了。力氣也開始衰敗,十年前二炳剛開始給肖家趕車時就已有些嫌它土相,兩年後他和主人熟了些,就提出過要換一匹棗紅牡馬,棗紅的馬在長安城才是最流行的,身高體壯,肚圓腰肥,但肖禦使只是搖頭,他說這匹馬是他進京趕考時就騎來的,那時它還是匹小馬,他給二炳念了一首詩,說是杜詩:乘爾亦已久,雪寒關塞深。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Advertisement
毛骨豈殊衆,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這還是二炳第一次聽一個讀書人認認真真地給他念一首詩,也認認真真地給他講解,當他像是真能聽懂一樣。他覺得自己當時其實什麽都沒聽懂,他只從主人的臉上讀到了兩個字:誠懇。
他事後求師爺把主人念的那首詩給寫在了紙上,還專門找人教他背會。他不太識字,可這四十個字他認了八年,無論如何也熟了。別的懂不懂他不敢說,但看着那匹馬,他卻第一次感到,只要主人還在一天,他這個差事該就是穩的了。這也是他第一次從一個人的平和中讀出一個人的威儀。他覺得,肖禦使是有這種威儀的,雖然他似乎手無縛雞之力,但只要他随便往裏一站,在二炳眼中,那裏的世界就安穩了。他覺得,只有他的主人配住在功德坊,雖然功德坊在長安城中只是個中下等人家才去居住的地方,那裏既沒有均陽坊連雲起地宅的氣派,也沒有烏衣坊金紫當街的富貴。但二炳覺得,坊以人名,功德坊在長安城的坊裏間是頂頂重要的。他主人姓肖,名愈铮,官居禦使——他的官聲很好,但沒有人知道;他以耿介處世,但沒有人知道;他不求聞達,所以更沒有人知道。他這個禦使是無名的。
長安城中有名的是朱雀坊裏的“悅字分局”。
悅字分局是個镖局,它的總局在洛陽。它在長安的分局人稱“長安悅”,長安悅雖只是一家分局,只有一個賬房、三個押車的镖頭和十六個趟子手,但它比設在長安的所有镖局的總局都出名。
它的生意不多,因為它從不做普通客戶生意,它做生意的對象只是長安城中的各個镖局。換言之——它不為客戶保镖,它只為镖局保镖。
這話說來好笑,不解的人要問:那它哪來的生意?
這不是屋下架屋,床上疊床嗎?要知道長安雖在朝廷遷都洛陽之後,頗有衰落,但豪門富戶、大家巨室仍是數不勝數,自然,镖行這樁生意也就競争激烈。在這城中吃镖行這碗飯的都不是等閑之輩,人家自己接镖自己走,為什麽要養一個給镖局保镖的镖局?
但憑這十六年的經驗,長安人已發現,只要是接受悅字镖局保镖的镖局,十六年來就沒再失過一單镖,已失了镖的求到悅字镖局門下,那镖也總能找回來,再不用傾家蕩産來賠付以至賠付不起懸梁上吊了。當然,同行之中也有不信邪的。三十餘年來,在長安城中鼎盛一時的“三環镖局”就不服這個軟,堅決拒絕長安悅為他們镖局保镖,也曾經一連平靜了十三年沒有出過事。知情人都說,那是“三環镖局”局主根子硬。三環镖局局主譚厚行出身終南派,終南山就在長安之側,不過百裏,局中有事,一天之內,強援立至,在這甘陝一帶,又有誰敢動三環譚老爺子的镖?但誰也沒想到:十三年的平靜之後,三環居然還是出了事!
那趟镖押的是上供的翡翠雙玉塔,高可及人,碧光瑩澈,是和阗出土的罕世美玉雕琢而成。
見到的人都說:這樣的良玉,這樣的匠心,百年之內,不可再得。镖是三環接的,由譚厚行最得意的侄子,也是終南一派下一代的擎天之柱譚夢飛親自押送,跟着的還有他從終南派請來的三個師兄。
人言譚夢飛的一手“終南陰嶺秀”劍法,終南一派上下三代中,恐怕已無人能出其右。縱然是派中俗家第一高手,也即譚老爺子親自出馬,實力也不過如此,但讓人大出所料的是,這趟镖丢了!
丢镖後,終南派傾盡派中上下三代百餘高手之力,加上譚老爺子的親朋故舊,搜遍三省,也沒查出個子醜寅卯,只知道可能是黑道中一流高手組織,江湖上人稱“莫出其右”的莫家劫的,但這個莫家在江湖上一直是個謎,來無影,去無蹤,無憑無據,譚老爺子對他也毫無能為。失镖後的三個月,也是镖主要求镖局追镖的最後期限,正好趕上譚老爺子的生日——六十大壽。譚老爺子本想好好慶祝一下的,這下一場壽筵也無心開了,終南一派的人相對愁顏。可是那天,長安悅卻派了一個趟子手送來一份大禮。
這份大禮就是那趟失镖。附來的帖上還說為追回這趟镖,長安悅共喪了三個總局派來的镖頭和一個趟子手,其餘什麽話也沒說,恭祝譚老爺子千壽。
譚老爺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終南派和他的親蓬故舊都啞了。
第二天,譚老爺子第一次走進長安悅的門,恭恭敬敬親自回拜。回家以後就叫人拆了三環镖局的招牌,自己在門首的石鼓上一掌把左手中、食、無名指上的“奪命三環”拍得寸裂,說:“從此江湖中沒有譚家的人。”終南派也由此封派三年。
這些江湖中的驚天風雨過後,衆人吃驚地發現,長安悅中主持全局的仍只是一個賬房師爺,手下三個镖頭十六個趟子手,連分局主也依舊空懸其位。但那個賬房的名號郎先生三個字卻已在長安城傳了開來,連村童野老、僧尼婦孺,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長安悅的門臉不大,門首的進退處卻很寬,容得下十餘輛大車。在長安悅,一年之中,只有三節期間,難得熱鬧,這裏才排得滿,平時門口永遠是兩個趟子手守着。長安悅的趟子手很少更新,今天難得是兩個年輕些的小夥子,門口當班的镖頭是出身“五虎彭門”的九條松史克。
随着聲名的壯大,長安悅中的镖頭們倒沒見增添出什麽傲氣,九條松史克尤其是三個镖頭中最謙虛的。他出身的門派不高,但一手“松根九爪”穩紮穩打,自出機杼,是長安城镖行中人人欽服的年輕師傅。這時他正有些無聊地看着門外那輪落日,那輪日頭只要一落在對面房子的牆沿,他就會跳起來叫夥計歇下了——晚上自有看門的郭老頭招呼。他已聞得出後面院子處隐隐傳來的米飯香。史克是個本分人,多年刀頭舔血的生活,讓他已覺得這世界最香甜的就是妻子煨的米飯了,他的笑意已經挂在了唇角,人也已經打算從木凳上站起來,這時,門口有一輛車停了下來。
拉車的是匹老馬,但毛骨純正,趕車的像是個鄉下人,卻是一條純樸漢子。那車則舊而清潔,兩個木輪上的漆有些脫落了,車簾也是舊的川錦,但不知怎麽,這車讓人感到一種堂堂正正的氣度,像是哪個深門大戶中駛出來的。史克愣了一愣,站起身。
看門的兩個年輕趟子手不明所以,不知史镖頭為什麽今天這麽客氣。卻聽那個趕車的漢子說:“對不起,車內是我家大奶奶,一個女眷,請把大門開開,進了門大奶奶才好下車的。”
這在長安悅可是從沒先例的事。長安悅一向低調處世,待人平易,這些年下來,進出的都是些堂堂七尺、須眉軒昂的漢子,這還是頭一次有女人登門。
兩個趟子手還在愣着,史克沉凝了下,一揮手,兩個趟子手終于把那扇平日很少打開的大門拉開了。吱呀一聲,卸掉門檻,那車才晃晃悠悠地閃進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