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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一回來漆琉,不認識這女人,只聽旁邊有人叫她:“景姐

“那是我的。”東辭說着慢慢喝起。

她“嘁”了聲:“酒量差還學人喝酒。”

他的酒量一向不如她。

“不是有你在嗎?喝醉了你扛我回去,不過這次可別丢下我一個人跑了。”他對三年前醉酒之事心有餘悸。

她笑着放下酒瓶,将頭倚到他肩頭:“你說我是不是挺失敗的?來東海三年,最信任的兩個人,一個都留不下。”

“人心難測罷了。你不如反過來想,短短三年,你能遇到信任的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哪怕他們不能與你同行至終,起碼過去都是真實的。這些複雜的感情,很難用真假定論,不過是你成長的必經。”他撫上她的頭,輕道。

“你可真會安慰人。”她拿腦袋蹭着他的臉頰,“那你呢?你我四年不見,你有沒遇見什麽難忘的事?比如……紅顏知己啥的?”

“你想聽?”他眨眨眼,低頭笑了。

“真有紅顏知己?”她一下子直起身來。

“有啊。”他說得特別認真,“我想想,兩年前從北疆逃出來的時候,就遇上一個……”

“……”霍錦骁瞪着他。

有他這麽安慰人的?

————

船帆再度升起,船緩緩離去,霍錦骁只在燕蛟呆了一日就回軍中。

天空鷹唳幾聲,莫名悲涼,她站在船舷前,隔着湛藍的海水望着漸漸遠離的碼頭與站在碼頭上送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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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蛟,她成名之地,終也歸于平靜。

當初的豪言壯語猶在心頭——

破空新燕,怒海蛟龍,長風萬裏,天海獨縱!

再沸騰的血,有一日也會平息的吧?

船漸行漸遠,碼頭很快瞧不見了,只有礁石沿着岸像墨黑的線綿延,有人在礁石上瘋狂地奔跑,跟着船,一路往礁石的最高處跑去。

霍錦骁那淚終于止不住,無聲無息落下。

很快,最後一塊礁石也被茫茫大海取代,淚水也被風幹。

她還剩一件事沒做。

招安。

作者有話要說: 剁手節快樂。

☆、招安

回到軍中之後, 霍錦骁再不分心他事, 專注于東海戰勢,沒日沒夜忙碌, 話變得少了,笑也少了。

天元二十四年冬末,霍翎親自請旨歸來, 帶回關于海神三爺的招安旨意, 皇帝親授永樂郡主為大安特使,獲命前往漆琉負責招安之事。

這個時候,大安水師已與漆琉戰過兩回, 一勝一敗,沒有結果,但死傷已超雙方預料。祁望對東海和船戰太熟稔,又有搶到的五門火/炮在手, 極難對付。大安這方,有霍铮坐鎮,運兵遣将又勝祁望許多, 又得龐帆相助,兩廂交戰, 便成膠着。

霍錦骁開冬時帶兵悄悄去了趟木束,恰冬末方回。聖旨頒下, 再派人往漆琉送信,兩廂議妥見面事宜,輾轉半月, 已到開春。她第一次在船上過了年,與大安水兵吃着粗陋的飯食,聽他們在海上唱不成調的歌,有思鄉情切的家鄉小調,也有熱血沸騰的戰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一船唱起,餘船相附,響成一片。

霍錦骁站在督軍戰船上,遙望長空闊海,已沒了當初進入東海時滿懷期待的冒險之情。這場戰,三年磨砺方破刃見血,比她在東海遇到的任何一次危險都嚴酷殘忍。

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看死人能看到麻木。

心被鮮血浸淫得堅硬,很難再起波瀾。

“明天就要出發,不早點回去休息?”東辭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這段時間兩人聚少離多,她領兵在前線為大安水師前鋒,而東辭不是呆在霍铮身邊出謀劃策,就是在醫療船上忙于應對傷患與行船過程中将士們出現的種種身體問題,中間爆發過疫情,也發生過海難……

不過幾個月時間,兩個人都瘦了。

這次,是魏東辭聽到消息,她奉旨招安,方抽空回來見她。

“睡不着。”她的手肘靠在船舷上,淡道。

背上有厚實的披風罩下,暖暖的,帶着他身上特有的藥香,她才忽然覺得冷。

東海的冬天,她還是頭一次覺得冷。

“那咱們說說話?”他上前兩步,抓起她的手放入掌中捂着呵着。

她抽回手,捏着他的耳垂:“我看你比我冷。”

說着,她搓搓他的臉,耳垂冰的,臉也是冰的。

“我确實冷,披風都給你了。”東辭道。

“還你。”她将披風掀開,正要取下,豈料東辭泥鳅似的閃到披風底下,拉着她的手把披風扯下,罩住了兩個人。

“這樣就不冷了。”他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緊緊揪着披風,笑得十分得意。

霍錦骁捶了下他的肩,倒也沒反對,順勢靠在他胸前,道:“你要跟我說啥?”

“商量商量我們的婚事?”他啄了啄她的額頭。

二人婚事霍铮已然應允,只等戰事一定就給他們完婚,但這戰事何時結束,誰也不知。

“戰事未完,婚期都難定,有什麽好商量的。”她玩起手腕上盤的血琥珀,露出略顯青稚的表情。

如今也只有在他面前,她還能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為什麽不好商量?若是我們能回去成親,就意味着東海戰事結束。小梨兒,這是種期待,難道你不想?”他太了解她,不願與她論及沉重話題,所以才說起這事。

這段時間,她被各種事壓得喘不過氣,偏又是要強的個性,再多的苦都不肯輕言半句,縱是痛入骨髓,臉上還是笑的,所以……軍中兄弟許多人說她冷漠。

可從前,她并非如此。

她聽得笑起:“想啊,怎麽不想。第一次着嫁衣,我看到你殺祁望;第二次着嫁衣,是場交易。我正等着這第三次呢。”

細想想,第一次要嫁東辭時,因為想叫祁望死心,她背着父母親人說要嫁他,其實心裏是茫然的;第二與祁望交易,她得到隆重的婚禮,可心中到底沒有感情……只有這第三次,水到渠成,卻又好事多磨,倒叫她無比期待。

“你想要怎樣的婚禮?在哪裏成親?成親後打算住哪裏?嫁衣和鳳冠想要什麽模樣的?新房想要我怎麽布置?”他一連串抛了許多問題出來。

霍錦骁被問得暫時忘記煩心事,只蹙着眉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想要簡單的婚禮,回雲谷成親吧,不過成親之後我還想到處走走,嫁衣和鳳冠随意,新房……我要一張足夠大的床。”她一條一條地回答。

“足夠大的床?”他眯了眼。

霍錦骁臉騰地發燙,馬上解釋:“我睡相不好,晚上翻身動靜大,該把……旁邊的人踹下床去……”

看到他探究的眼神,她的解釋只化成一句話:“你不是領教過,還問?”

東辭低聲笑了:“好,滿足你。床大也有床大的好處,怎麽折騰都好。”

“……”她覺得他肯定是曲解了她的意思。

————

翌日,霍錦骁帶着聖旨踏上前往半月灣的船。

兩邊商定後見面的方式,是祁望定的。霍錦骁先坐自己的船到半月灣,再改由漆琉的船接去見面之地。

所以确切的會面地點,霍錦骁亦不知曉。

船在海上航行約有五日便抵達半月灣。半月灣是個小島,以酷似弦月形狀的細白沙灘而得名。漆琉的船已經在半月灣等候着,船不大,帆上的海神漆像卻十分醒目。霍錦骁将自己的船都留在半月灣,只帶着兩個随從登上漆琉的船,往未知的地方駛去。

第二日清晨,她就看到一處荒島,島外的水域澄澈非常,由深至淺的藍色直達海島岸邊,像最純粹的藍寶石。島的一側圍着許多戰船,都挂着漆琉的旗,只有面朝她的這一側,孤零零停了艘不算大的船,離岸有些近,已經下錨,此刻正随波晃動。

崖邊海域水深不夠,她坐的船靠過去會擱淺,船上放下槳船,将她載往那艘船。

海水太清,清得能看到不遠處的淺礁,霍錦骁的運氣實在好,快到那艘船時看到有海龜緩緩游過。她在東海多年,知道東海有個傳說,遇見海龜就意味着會有好事發生,也許就是她所期待的好事吧……

正看着海龜,船突然減速,她回過神,看到自己已到那艘船的附近。

有人趴在船舷上掰着幹饅頭喂魚,海裏浮上許多五顏六色的魚,聚在船下争食,霍錦骁坐的這小船一靠近,那些魚就被驚得四散而逃。

“你每次都要壞我好事,就不能讓我稱心如意一回?”喂魚的人似笑非笑道。

她擡眼,駁道:“你如果做了好事,我就不壞。”

那人笑了,旁邊有人放下舷梯,他探出身來,朝她伸手:“上來。”

霍錦骁注意到,他披着黑色的毛皮大氅,她送他的那件。

“多謝。”用力一拉他的手,她很快就利索地上了船。

“這身打扮……不錯,漂亮。”祁望松開手,退了兩步,上下打量她。

霍錦骁代表朝廷而來,自然也要按品大妝,以表身份,以示誠意,以彰國體,她穿的是郡主冠服——七瞿冠,青鞠衣,紅大衫,刺金雲霞的深青霞帔……

這還是她長這麽大頭一次穿自己的冠服。

“草民祁望見過郡主。”他誇過之後便雙手交握胸前,向她躬身行禮。

“三爺不必多禮。”她伸手扶他,他仍固執地将禮行完。

她便借機打量他。大氅寬大,漆黑的毛皮油亮,在天青色背景下尤顯沉重。他臉頰削瘦許多,臉色不算好,但精神卻不錯,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戴了紗帽束着玉冠,更是神采奕奕。

算算時間,兩人有三個多月未見。

“我以為你不願意再見着我呢。”她想起離開漆琉時他說過的話。

永不相見。

“我不想見的是景骁,不是大安的郡主。”祁望微笑,又問她,“你一個人就這麽來了,不怕我扣下你做為人質?”

“當初你肯放我出漆琉,今日便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再說我是朝廷派來的使臣,縱兩國交戰,亦不斬來使呢。”她走到他身邊,見他捂着唇咳起,咳聲沉悶,便問他,“聽說你重傷,傷可好了?”

祁望咳得更厲害些,臉也浮起潮紅。

“無礙,死不掉就是福氣。”他也問她,“你呢?你的手臂?”

“一樣,沒事了。”她簡單答道。

祁望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動作:“郡主,請入內詳談。”

霍錦骁随之望去,他所指之處是這船上唯一的艙房。這船很小,只有一間艙房,前後通透,艙房倒大。“多謝。”她颌首,跟着他慢慢進了艙房。

☆、壯志未酬

艙房東西不多, 陳設卻很舒适, 鋪着錦褥的羅漢榻,靠着窗的藤椅, 固定在牆上的多寶格,擺的都是藤蘿花草,另一側窗前卻是翹腳書案, 筆墨齊備, 上頭的書冊半攤,壓着底下寫了一半的紙。

霍錦骁站到書案前,低頭打量寫了一半的紙, 是他在臨的字帖。

“過來坐。”他招呼她坐到羅漢榻上,自己卻在艙裏忙碌起來。

她轉頭一看,這人已将大氅脫下,露出裏頭穿的夾棉的竹葉青長袍, 确是清瘦了許多。

“你在做什麽?”她坐上羅漢榻,瞧他站在貼花的水晶鬥櫥前往外翻東西。

一邊翻,一邊咳。

她蹙眉:“你咳得好厲害。”

祁望不以為意地回答她:“年前那傷傷到肺, 最近天氣又多變,老毛病犯起來沒完沒了。”

說話間他已翻出青瓷罐子, 抱到鬥櫥旁的案臺上,拿竹筒舀水烹茶。

“年紀也不小了, 該将養着身體些。”她囑咐他,又道,“先前給你的嗽丸, 就我師兄制的那瓶,你吃完了?”

兩人閑話家常,誰也沒提招安之事。

“放在平南,走的時候沒帶出來。”他老實道。

水沸入茶,茉莉香四散,他細細倒了兩盞,拿托盤托着回身,一眼就看到羅漢榻正中的方案上擺了只瓷瓶,瓶口封着軟木塞,和上回她送他的一模一樣。

“郡主請用茶。私人珍藏茉莉花茶,嘗嘗。”他笑了笑,将茶送到她面前,“從前都是你幫我泡茶,今天試試我泡的。”

“多謝三爺。”她端起四方的玉盞,吹走杯口熱霧,淺抿半口,贊道,“三爺的茶果然好,龍團茉莉,雨前龍井。”

“你若喜歡,一會帶兩包回去。”他把托盤放到案上,轉回案臺前,将泥爐裏的火熄滅,只留熱炭溫着已燒沸的水,把手仔細洗淨,方提着泡茶的壺回到羅漢榻上盤腿坐好。

“那倒不用,我是個不會喝茶的俗人,沒得暴殄天物。”她放下杯,在心裏斟酌片刻,剛要開口,卻被他打斷。

祁望揚聲喚人,外頭進來兩個小厮,年紀都才十歲左右,一個懷裏抱着小木桶,一個手裏端着托盤,恭恭敬敬地進來,把東西放在方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這是……”霍錦骁看着桌上的東西,不解。

托盤上擺着幾個小碟,盛着腌漬的蘿蔔條、油條、魚松、黑芝麻等物。

“以前跟你說夢枝做的飯團最好吃,不過你大概不知道,教她做飯團的人,是我。”祁望一邊說,一邊将木桶打開。

糯米的香氣湧出,帶着淡淡荷香,在早春料峭寒意中最是暖人。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碗中,壓出中間的空洞,再一樣樣地往裏填東西。

霍錦骁便不言語,看他垂目認真捏飯團,動作果然熟稔。不多時,他便捏出三個飯團,一一擺到空碟裏,再灑上層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賞臉嘗一口吧。”他笑着起來,到旁邊洗手。

霍錦骁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着過來,沒顧得上用飯,多謝三爺”,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來軟糯彈牙,裏頭裹的蘿蔔脆口、油條酥香、魚松鹹鮮,也不知是因為餓的,還是因為別的原因,這飯團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氣,慢條斯理吃起飯團,祁望看她吃得香,臉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對面給她倒茶。一口飯團,一口茶,她将三個飯團都給吃下。

“還要嗎?”他問她。

“不行了,撐。”她捂着肚子擺手,笑起來時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攤子裏吃飯團的小女孩。

祁望倏爾伸手,她一愣,他卻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擦過她唇角,拈下顆飯粒來。

茶過數盞,飯也吃完,他叫來小厮撤下所有東西,臉上的溫柔收起,換上憊懶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錦骁暗暗嘆口氣,溫情時間結束,他們該談正事了。

————

艙房裏擺着西洋座鐘,鐘擺左右晃着,發出單調沉悶的聲音。

“三爺,戰事膠着,死傷慘烈,對你我都沒有好處。朝廷此番招安誠意十足,願意在東海設郡,并封三爺為明王,賜世襲爵位,可繼續留在漆琉。聖旨我帶來了,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即刻頒下聖旨,從今往後,你便是名正言順的明王。”

這已是她能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恩典,從沒有過的先例。

霍錦骁看着他,希望他能有所動容,然而他只是睜開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順?”祁望端起已經放涼的茶,一飲而盡,“對你來說是名正言順,對我而言不過虛有其名,郡主,你應該了解我是什麽樣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麽。朝廷在東海設郡,便會往這裏派下郡守,東海所有的兵力都要盡歸朝廷,收編為軍,除了一個虛名,我還能剩下什麽?”

她要開口,卻被他打斷:“別和我說什麽做回祁望的廢話,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沒看明白。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夢枝,失去了所有,你讓我現在回頭,我能留下什麽?我連我愛的女人都留不下。”

于他而言,回頭就意味着一無所有。

“……”霍錦骁心裏一震,想好的話在他漸漸灼燙的目光裏再也吐不出來。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無意招安,為何要答應今日的會面?”

他的态度堅決,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樣。

“想見見你而已,我猜到他們會派你前來。想讓你感化我?那你們要多添點誠意,起碼把你給我,我還能考慮考慮。”祁望看到她露出忿意,有種對弈贏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聲來,只是低沉的笑聲最後卻化作一聲接着一聲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你是什麽人,難道我真不明白?你以為虛張聲勢的絕決,就是真絕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還多情了?”他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你機關算盡當上三爺,掌握了東海七成的勢力,為什麽卻把自己辛苦奮鬥了十二年的平南給扔下?平南的實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卻放手了,為什麽?”她咄咄逼人地問他。

祁望忽然沉默。

“來之前我去過平南,見過炎哥。他告訴我,知道你還活着,知道你當上三爺後,他曾經親自去漆琉求見你,結果你卻将他拒之門外,一面都不肯見,為什麽?按你的脾性,不是應該趁着這機會收攬許炎,再藉機将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棄了。為什麽?”

她向前傾身,沉肅的臉上顯出天家威儀,帶着壓人氣勢。

他還是沒回答。

“你能別自欺欺人嗎?你心裏明明在意。你不見許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為你在設計假死之時,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戰亂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戰争。你說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邊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無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撫着額笑出聲來,還真是瞞不過她。

“你怎麽就不肯放棄我呢?”他長嘆道。

“你為何又如此固執?”她反問他。

話已至此,該說的都說盡,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這一趟,我讓你失望了。”他輕輕一拍桌面,直起身來。

霍錦骁平靜地看他,這個答案并無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實她也明白。

“你決定了?”

他點頭,不語。

“那我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她緩緩站起,整平衣冠,“戰場上見。”

他跟着她起身,抱拳一禮:“戰場上見。”

“告辭。”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

————

天色慢慢暗下,艙裏火光亮起,随船搖曳。窗戶敞着,海風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将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開,倒了兩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澀的味道壓在舌根,一點點滲入喉間,其中又有絲回甘。

他的咳嗽漸漸平息,坐到藤椅上歇着。

艙外有人進來,小聲禀事:“三爺,已經把郡主送回去了。”

“嗯。”他點點頭,眼仍是閉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蹑手蹑腳把窗子關上,再把挂在桁架上的大氅取來蓋到他身上,這才悄聲退出艙去。祁望微眯開眼,半探出身去,點起小幾上的水煙。

煙霧彌漫,他自言自語:“三口四胸,水迷煙醉,多舒坦,你怎麽不試試呢?”

抽過一輪,心裏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覺睡過去。

耳邊有人不停喚他——“祁爺?祁爺?”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随波蕩漾,他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想什麽呢?這麽入神?”耳邊的聲音清脆悅耳,又有些遙遠。

他轉頭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着顏色鮮亮的襖裙,上襖肩頭是彩雀停梅的刺繡,靈動非常。她發髻間插着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歲時,他送的壓歲禮。

他恍惚,問她:“為什麽我在這裏?”

她笑了:“祁爺,不是你約我來這兒看珊瑚的嗎?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塗了?”

他看了看四周,這片海域極為熟稔,水清如無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長出水面,絢麗奪目,無數的魚從珊瑚間游過,顏色鮮亮……

“你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她咬着唇,大膽問他,頰上的胭脂紅妩媚非常,比海裏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來了,這是他未曾去赴的約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裏幹枯的念頭被引燃。

“錦骁,我愛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他問她,滿懷希望。

她抿着唇,沒有回答。

“我在石潭買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膩了,我們可以去石潭住着,或者你帶我回雲谷,好嗎?”

她忽然“嘻嘻”一笑,轉身趴到船舷上,指着海裏:“快看,好大的海龜。”

他不想看什麽海龜,只坐到她身邊,仍問她:“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轉頭,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頭,将唇湊上他的唇。

綿軟糯香的唇,像早上帶着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讓人欲罷不能。他輕咬她的唇瓣,一點一點試探地深入,舌尖掃過,她羞得想逃開,他飛快用手壓到她後腦,以舌挑開她的牙關,開始狂亂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着攀向她的腰肢……

柔軟玲珑的身體帶着女人的溫暖,他難以克制地用力将人往懷裏抱,眼見着溫暖要貼上心口,忽然之間——

她消失不見。

他倏爾張開眼,陽光與珊瑚跟着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靜的艙房與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懷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還是擁抱的姿态。

祁望愣了許久才艱難地分清夢境與現實。

手緩緩落下,垂到藤椅一側。

夢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該忘了,就像忘記曲夢枝一樣,把她也忘了……

————

天元二十五春,過年的喜慶還沒退散,熱乎的元宵還未吃上,東海最後一場,也是最激烈的一場海戰開始。

很多年以後,東海人都忘不了那場戰。

那被載入大安史冊的,關于大安朝與海神三爺的最後一戰。

————

春寒料峭,比冬天還冷上幾分。

海風像刀子般刮過臉頰,吹進心裏,卻不能吹散海面上彌漫的濃烈血腥味。殘船敗骸散落海面各處,焦黑的木片與屍體不時從海底浮上,随着浪被推向四方。

炮聲如雷鳴,轟然不絕,箭矢在飛濺的浪花裏飛掠,每一箭射/出後也不知會紮中哪裏。一炮轟來,砸斷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壓到指揮艙上,半殘的旗幟被燒得不成模樣,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圖案來。

————

“啓禀晉王,前翼不敵,敗退。”有人急步而來,跪在霍铮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铮站在督軍戰船上,面沉如水。

魏東辭跟在他後,不發一語。

“怎麽?你擔心她們?”霍铮轉頭忽然問他。

魏東辭搖頭。

“我擔心。”霍铮卻不諱言,又拍拍東辭的肩,“不過,這是你和小梨兒想出的計策,給你們自己點信心吧。”

“是。”東辭點頭。

俞眉遠帶着霍錦骁悄然領兵離軍,已有五日。

————

“三爺,大安往回收兵了,我們要不要乘勝追擊?”顧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跷着腳坐在指揮艙的将軍椅上,指尖叩着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別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把他們趕回岸上。”

這一戰,還是他們占了上風。

“是。”顧二領命。

“等會。”祁望又叫住他,“我們軍中近日可以異狀?”

顧二想了想,道:“軍中每日都向您呈報船情,并沒發現什麽異狀。”

“霍铮此人擅長用兵之道,沒這麽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誘敵之策,你傳令下去,将前線船力一分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擊。”

————

“晉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開追擊我軍。”

楊呈匆匆來禀。

霍铮與東辭對視一眼,道:“命令全軍依計撤離。”

楊呈得令退下。

東辭嘆口氣:“小梨兒跟了他兩年,果然最為了解此人。”

“怎麽?怕她下不了手?”霍铮問他。

東辭卻搖頭:“她不會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後,卻會難過。”

霍铮按上他的肩頭:“你了解她。”

————

茫茫東海之上,數艘戰船化水中疾電,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錦骁朝俞眉遠道別。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遠親自将戰盔戴到她頭上,又将盔上紅纓理好。

這一戰,她是督軍,霍錦骁為前鋒。

千嬌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氣,霍錦骁抱拳:“多謝俞帥。”

語畢她轉身而去,一身铠甲擦出铮铮聲音,如鐵骨凜然。

————

狹長戰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軍靠近,無聲無息。

此夜無風有霧,待眺望手發現異常時,戰船已逼至大軍船下。平靜的海面被沉悶的響聲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聲,長劍直指大軍。

灰霧中巨大船影隐約而現,破空箭矢如驟起的大雨,傾盆澆下。

兵刃交鳴與呼喝聲響徹漆黑的海面,遠處的船隊裏,轟地的一聲巨響,像驚蟄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與漫天水花。

————

“你說什麽?”

一聲暴喝,祁望揪起顧二的衣襟,雙目怒睜,驚怒交加。

“我們後方的補給船隊被偷襲,還有剛從……木束運回的火器,都炸了。”顧二滿頭大汗道,臉色煞白。

“他們怎麽會知道我們補給船隊的位置?”祁望抵着顧二的咽喉。

顧二喘息不已:“高貞……高貞背叛了我們。”

“我與高貞的交易向來沒有問題,他們為什麽會背叛?”

“不清楚,探子只探到去年冬,高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談了什麽,無人知曉。”

祁望一怔。

高貞女爵?

“霍錦骁……”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經想好對付他的計策了。

祁望的前線部署密不透風,他們很難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會在木束與高貞國船隊交易火器,以作補給。她循線而去,果然見到他們的交易,便将計就計,混入高貞船隊,跟蹤到他後方補給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無補給,戰船上的人支撐不了幾天。

果然是他教出來的人,這樣的計策,只有她能用。

“調船回防。”

“來不及了,我們的兵力都散出去追擊大安的船隊,無法馬上召回。”顧二回道。

“能調多少是多少,我親自指揮。”祁望松手,滿面冷肅。

“三爺,你不能親自上戰場。若你有個三長兩短,這戰……”顧二大驚。

這戰必輸無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邊咳一邊說:“眼下情況,我縱不親自上戰,也是必輸,給我傳令下去!”

壓住喉間的腥甜,他急道。

————

船戰兩日,祁望帶船回防至大軍後方。

補給船已被毀去大半,火器則已全毀,大安将寶壓在後方戰事上,這邊的船力,比前線竟強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節節敗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邊打邊退,往前與大軍彙合,然而大安并不給他這個機會,攻擊的火力在他出現之後突然加倍。

觀遠鏡裏,他看到遙遠的戰船甲板上,站着一身戎裝的霍錦骁。

————

“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擊,咬緊那船,給我追!不要讓他跑了。”

霍錦骁放下觀遠鏡,斷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還是……”

她一頓,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頑抗……格殺勿論!”

聲音不大,透着肅殺血氣。

————

二月二,龍擡頭,敬龍祈雨的節日。

四海風烈,雨細浪湧。

祁望的船被追得僅餘十數艘,船後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龍,難以甩脫。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開,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腳教出來的霍錦骁。她了解他,了解東海,縱然不過短短三年,也已足夠。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頭的霍錦骁。

他擡手,手中一柄長铳,铳口瞄向她。

從此忘了她。

砰——

鷹唳與铳響同時震徹天際,獵隼自他面前飛過,羽翼劃過他眼前,铳口一歪。

霍錦骁側身,那鉛彈擦過身打在她身後的桅杆上。

他垂下铳,看到她安然無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觀遠鏡裏向她一笑。霍錦骁的目光卻從他身上離開,望向正前方的天際。

黑雲壓空,旋作一團,今日的浪湧非常奇怪。

正想着,轟隆一聲,悶雷壓空響過,黑雲裏透出銀亮光芒,倏起瞬滅。

霍錦骁心沉如鉛墜海。

飓風之相。

就像在索加圖時,他們被追進風圈內躲避海盜的那次。

————

浪越來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葉入海,随時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驟然間暗下,電光頻閃,風勢雨勢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揮艙,從窗戶上望出,外面已是風雨飄搖,明明前一刻還是陽光明媚,此時卻已黑如暗夜。

“三爺,再過去,就是風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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