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回來漆琉,不認識這女人,只聽旁邊有人叫她:“景姐
“撲哧”笑出聲。
“我從不拿這事說笑,你要跟着我嗎?”三爺探手拿過杆煙槍,在桌上磕了磕。
“三爺,您都幾房姨娘了,我跟着您?給您做十房姨娘嗎?那多無趣,您要真有誠意,就把那幾房姨娘都送走,讓我專房專寵,我還考慮考慮。”霍錦骁趴到桌上,沒骨頭似的軟着,一身玲珑,滿目生花。
三爺沉默,他抽了兩口煙後站起,身影壓到簾前,輪廓更加分明。
“好,我應承你。”良久,他道。
本不想過問她買肉貨的事,但今日見着這“蘇喬”,他不得不過問。
蘇喬長得太像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朝着勝利邁開步伐吧,作者君。
☆、愛情
霍錦骁慢慢從桌上撐起, 目光像要穿透那層薄如輕煙卻又礙事萬分的紗簾。
良久, 她才再度笑出聲:“三爺,這男歡女愛也講究個你情我願, 我連您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您就讓我跟您?能不能再有誠意一點兒?”
紗簾後朦胧的人影也坐直起來,有點不悅:“你這丫頭怎麽得寸進尺?”
“我呢……比較喜歡長得好看一點的男人……還要年輕些, 身強體壯……”她的指尖一顆顆點過葡萄, 就是不吃。
“你嫌我老?”三爺的語氣有些涼。
“我可沒說。”霍錦骁垂頭,眼皮半開地看人,眼眸就顯得狹長。
紗簾後忽然伸出只手, 沖她招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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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骁想了想,站起身來,試探地一點點接近那道紗簾,沒人上來阻止她, 那手倏爾收回,她便跟着撩起紗簾鑽了進去。
赤金雲紋錦榻上斜倚着穿朱紫長袍的男人,一手彎支在迎枕上, 一手把玩着垂在腰上的玉蟬,曲着一邊腿, 懶洋洋歪着,臉上果然蒙着銀亮的面具, 五官被罩得嚴實,只有眼睛從面具挖空處露出,她看不出眼型, 只知道那目光溫和又冰涼,像冬天的陽光。
“過來,坐這。”他敲敲錦榻的邊緣。
霍錦骁的心突突跳着,緩緩上前,挨着他在錦榻上坐下。
“你要怎樣才跟我?”他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她想了想,道:“爺想娶我?”
“嗯。”他簡單應了聲。
“爺為什麽想娶我?就不擔心我別有目的?”霍錦骁轉頭。
“你能有什麽目的?”
“我那點底細,三爺不是一清二楚,來自雲谷,和朝廷有些關系,您就不擔心我是朝廷派來的奸細?”她柔柔道。
背上有只手撚起一縷她的發,慢慢地摩挲。
“你殺了魏東辭,陸上的人都想取你性命,你還回去做什麽?留在東海不好嗎?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他蠱惑她。
“三爺,你看蘇喬是不是有些像東辭?”她往外看去,見到蘇喬還站在原地,不由浮起絲笑。
三爺只道:“我不喜歡蘇喬,在東海我不喜歡的人,通常都活不長久。”
“您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麽要買他,因為他像東辭啊。”霍錦骁理直氣壯地開口,像個孩子,“我長這麽大,總共就對兩個男人動過情,一個是我師兄魏東辭,他被我殺了,一個是平南祁望,他也死了。他們都不陪我,我只剩下一個人,你說我是不是要找個人來安慰下自己。我都這麽可憐了,你還要把蘇喬帶走?”
話說得很慢,兩個名字咬得很重。
她聽到三爺呼吸有一瞬間變亂。
“你對祁望動過情?我聽說……你們之間的婚約是假的。”他言語間帶着試探。
“大概吧,這麽複雜的東西我也說不準。唉,三爺,您要真不喜歡蘇喬,我不帶他出現在您面前就是。”她半真半假嗔道。
“那你嫁我?”三爺逗她。
“可我不喜歡你。”
“沒關系,慢慢就喜歡了。”三爺把她的長發打了個結,又挑散。
“那就等我喜歡了再說。”她把長發扯回,肆無忌憚地拍開他的手。
“你要怎麽才會喜歡我?”三爺“哈哈”笑起。
霍錦骁道:“您把我帶在身邊,多陪陪我,也許我會喜歡上您。”
“好,那你從明兒起,就跟着我,可好?”三爺爽快應承。
“您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她豎起掌。
“對。”他叩掌而上,卻将她的手緊緊握住。
————
夜深,屋內紅燭搖曳。
魏東辭坐在梧棲宮寝殿的書案後,執筆飛快地畫着。霍錦骁坐在他對面的錦榻上,一邊慢條斯理地吃手裏的橘子,一邊打量他。
他整個晚上都沒主動說過話。
“吃橘子?”她上前,遞了瓣橘肉給他。
他偏頭避開,目光只落在紙上。
“快完成了?”她便跟着低頭。
沒有裁過的雪浪紙鋪開,上面沒有山水、沒有鳥獸、沒有人物……畫的是漆琉的島圖。這幾日霍錦骁帶着他在島上到處逛,可不是為了玩兒,兩人在探查漆琉島與明王殿。東辭有個顆好腦袋,過目不忘,走過之後就能記下,到了夜裏再慢慢畫到紙上。
“嗯。”他應了聲,不像平時那樣熱絡。
“生氣了?”她把頭鑽到他眼前,擋去他看畫的目光。
魏東辭丢開筆,冷道:“是。”
“哦。”她将橘子扔進自己口中,扯起他的衣袖晃了晃,“我頭發亂了,幫我梳梳。”
“……”魏東辭被她推離位置,眼睜睜看着她坐到自己面前,散下滿頭的發。
她也不說話,頭已經擱到椅子靠背上,東辭只得以手代梳,穿過她的發,慢慢縷起。
“你啊……”他有些無奈。
“東辭,我對祁望動過心,也有感情,但始終沒能愛上他,知道為什麽嗎?”她閉着眼,忽然開口。
“為什麽?”東辭一寸寸撫着她的發。
“不是因為他曾經拒絕過我,是因為我發現他一直在試圖改變我,潛移默化地想把我變成他想要的模樣。三爺,和祁望有點像。”霍錦骁不喜歡被人掌控,但她還是可悲地發現,自己被祁望影響了。
她承襲了祁望某種冷漠,刀鋒似的埋在心裏。
可她不是他的附屬品,她就是她,一個完完整整的永遠不會屬于任何人的人。
她願意愛,但她不會像這世上的大部分女人那樣,變成男人的私有物。
這麽多年,她只遇到一個人,将她視作對等的存在,相扶走過漫長歲月,不論她經歷多少,如何改變,他由始至終都未曾幹涉。即便她真的移情別戀,他也一樣成全,成全她所有的成長與愛恨。
她愛魏東辭,并非毫無緣由。
從濃烈熾熱的少年初歡,到溫柔平靜的執手與共,至濃至淡,至深至淺,不過如此。
她未盡之言,他都懂。手上的動作停下,他走到她身畔,她順勢靠過去,圈住他的腰。
“你以為我生氣是因為嫉妒你接近三爺?”他揉着她的頭,淡道。
“東辭,其實……你要是有些嫉妒,我會比較開心,真的。”她仰起臉。
“你怎麽知道我沒嫉妒過?”他捏她鼻根,“從我看到你和祁望站在一起的第一眼,我就在嫉妒。我錯手致他落崖,那時你看我的眼神,可知有多可怕。”
誰都不願回憶的瞬間,于他們而言都是痛。
他怎麽可能沒有嫉妒?
“你不說我都忘了,魏東辭,你騙我殺了你,這筆賬還沒完呢。”她嚯然坐起,把人推開,年紀一大,她就不愛記這些仇仇恨恨的東西。
“好了,說正經的。”魏東辭把她又拉到懷裏,“明天開始你跟在三爺身邊,雖然有機會接近他,但風險也很大,以他多疑的性格,必定不會讓你知道明王海玺的下落,你也不用犯險去偷。”
“不偷海玺我接近他做什麽?”霍錦骁摳着他衣袍革帶上的刺繡紋路問他。
“你找機會,拿一份蓋有海玺的手谕給我。”東辭道。
霍錦骁微眯眼:“你想……僞造海玺?”
“嗯。”他點頭,“你只管好這一件就成,其餘的事交給我來。切勿冒險。”
“你也要小心,三爺對你動了殺心,讓佟叔跟緊些。”她道。
“知道,你不必擔心我,倒是你自己……三爺對你的态度,很奇怪。”這才是魏東辭真正擔心的地方,也是他對她擅自決定接近三爺不滿的原因。
看着像要利用她和平南勢力去達到某個目的,又對她充滿觊觎——滿滿的矛盾。
太過古怪。
————
翌日清早,樓安與東辭陪着她到明王殿前。
“樓安,你替我照顧好蘇喬,不許別人欺負他。要是他少了根頭發,我就扒了你的皮!”霍錦骁挑起東辭的下巴,眨了眨眼。
“景姐,蘇公子是您的人,誰敢動他,我第一個不饒。”樓安趕緊道。
“蘇喬,好好聽樓安的話,等我回來。”她寵溺地捏了捏東辭下巴。
東辭把下巴從她手上挪開,不理她。
“嗬,寵得你敢給我臉色了?”她佯怒一句,最後卻笑了,轉身進了明王殿。
穿過明王殿就到明王閣,領路的宮人止步。
“三爺正在閣中會客議事,請姑娘在園中稍候。”
明王閣外是飛鯉疊翠園,一池碧水養了五彩錦鯉,人一靠近錦鯉就圍游而來,半點不懼人,專等投喂。霍錦骁坐在池畔等了半晌,覺得無趣,吹響尾哨。
不多時,天際一道黑影俯沖而下,自水面掠過。
錦鯉群被吓得四處遁逃。
霍錦骁又一指天空,這黑影當即又沖天而去,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落在明王閣五樓挑廊的木欄杆上。
她笑了笑。
這地方恐怕也只有獵隼這樣的飛禽才能肆無忌憚地闖入而不被抓住。
可惜她無法通過獵隼的眼睛耳朵聽到三爺在與人商談什麽,要不事情就好辦了。
正想着,有人踏出挑廊。
朱紫衣袍,銀色面具,竟是海神三爺。
獵隼的腦袋轉了轉,沒有飛走。
霍錦骁先還笑着,待看到三爺伸手,慢慢撫上獵隼的頭,她的笑慢慢……慢慢……
凝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卡文……T.T
☆、底線
錦鯉在池中游竄了一陣子, 似乎察覺危險已過, 便漸漸又向池畔聚來。霍錦骁沒心思賞魚,在池畔站了一會, 看到明王閣裏出來兩個人,被明王閣裏當差的護衛護送着,匆匆踏下石階。這兩人, 其中一個身着武士服, 剃着月代頭,神色倨傲,顯然是東洋浪人, 而另一人則頭戴方巾,身着素白的細布襕衫,蓄着八字須,一派儒雅卷氣, 只是目光總飄移不定。
霍錦骁緊緊盯着那人。
那人顯然也看到了霍錦骁,面色一變,眼神閃了閃, 先有些驚懼,與東洋浪人說了兩句話, 東洋浪人也往她這裏看來,那人定定神, 又有些得意地捋捋須角,很快便和東洋浪人走出她的視線範圍。
“姑娘,三爺有請。請這邊走。”
明王閣裏的護衛此時方來請她。
霍錦骁收回目光, 随他進了明王閣。
————
此番三爺在明王閣的書房裏見她。
這書房建在藏書樓裏,三面圍書,一面臨海。書房很大,裏外三間,外間只是見客的廳堂,地上鋪着疊敷,進去時要脫履換屐。護衛将她帶到書房外請霍錦骁換上木屐後才告退,她仍舊只身進書房。這書房的陳設是東洋人的風格,疊敷、錦墊、矮案,沒有桌椅,推拉的淺色木門,木上蒙着絹布,繪着東海日出圖。
三爺在次間等她,朱紫的衣袍,松绾的發,正拿着銅制長嘴壺站在角落的花幾前澆一盆碧色菊花。
附近仍舊有淡淡的殺氣籠着,但霍錦骁沒有看到老四。
“在園子裏等煩了吧?”三爺聽到聲音,沒馬上轉頭,聲音裏有淺淡的笑意。
“不煩,三爺這園子漂亮。”霍錦骁走到屋中,打量起他的背影。
三爺把銅壺擱下,拿起花幾旁挂的帕子拭拭手,轉過身:“你心情不好?”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不樂。
霍錦骁沒吭聲,目光落在他手上,不知想到什麽,有點恍神。
“小景?”三爺喚她。
她“啊”了聲擡眸,道:“三爺說什麽了?”
“我沒說什麽,你今天怎麽了?”三爺走過來,聲音溫和,目光也溫和。
“想起個故人。”她道。
“哦?哪個故人讓你念念不忘,在我面前還想到失神?”三爺走到疊敷上坐下,手在桌上輕輕一敲。
霍錦骁便跟過去,坐到他對面。桌上擺了些漂亮的點心,都只拇指大小,捏得形狀很漂亮,櫻花、粉兔,讨人歡心。
“祁望。”她爽快地報上名字。
三爺正在倒茶,微垂着頭,面具折射的光芒讓他的臉顯得尤其銳利。
“東洋的煎茶,嘗嘗。”他把茶推到她面前,“為何突然想到他?”
“三爺,剛才在您這兒的是烏曠生和宮本家的人吧?”她端起茶吹吹涼,小飲一口。
“是啊,宮本家的使臣,烏曠生和他一起回來的。”三爺指了指點心,“剛剛送來的手信,不是大安的口味,挺有趣的,可惜我戴着這勞什子吃不了,你幫我試試。”
霍錦骁拈了塊櫻花糕扔進口中,細嘗了嘗,配了兩口茶,道:“不怎麽樣,沒我們自己的點心好吃,中看不中吃。”
三爺點頭:“我猜也是。”
“三爺,烏曠生既然回來了,不知您準備何時把他交給我?”她問道。
“你為什麽非要烏曠生不可?”三爺好奇。
“為了我平南的祁爺呀。”霍錦骁從他手裏把茶壺端起,正要給他倒茶,忽然想到他戴着面具無法飲食,便讪然一笑,續道,“當初宮本和源和沙家聯合,偷襲玄鷹號,重傷祁爺,後來又屢犯平南,前些日子我抓了沙家父女,他們說是從烏曠生嘴裏得到的消息,說是我平南海墳區藏有重寶,這才來攻島。我就想找這烏曠生問問清楚,他為何要害我平南,害我祁爺。”
“祁望已經死了,沙家的船和島都是你的,宮本和源也落在你手裏,這些不重要了。”三爺道。
霍錦骁往三爺那裏坐近了些,聲音壓得有些沉:“祁望死了,為此我連魏東辭都殺了,沙家這賬沒算清楚。那可是祁望,我跟了他兩年多,恩情人情感情,一樣沒還,我怎麽能算呢?您說對不對?三爺。”
三爺目光微閃,情不自禁伸手拿茶盞,可指尖才觸上瓷杯,手便馬上縮回。
“再說了,烏曠生是三爺的人,他這麽對付平南,我總要查清是不是三爺下的令。若是三爺對我們平南有不滿之處,那可就不好辦了。”霍錦骁又道。
“我沒下過令,也沒對你們有不滿。你不必多心。”三爺馬上回答她。
她便甜甜笑起,壓沉的聲音恢複清脆:“我就知道三爺心疼我們平南。既然不是三爺的意思,那就是烏曠生背着您搗鬼,難道您就不想查清楚,他為什麽故意挑拔平南和漆琉的關系?”
三爺一滞,發現自己被她給套住。
“不管出于哪種原因,三爺是不是都應該把烏曠生交給我呢?”她歪着頭,一派天真的模樣,說的話卻針刺似的。
“呵……”三爺沉默片刻竟笑出聲來,“丫頭,你知不知道,既便我被稱作海神,在這東海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烏曠生如今跟着宮本大名辦事,名義上雖是漆琉人,實際上早就成為東洋浪人的狗。我就算想把他給你,也得先問過宮本家。”
“我明白了,三爺受東洋浪人掣肘?”霍錦骁舔舔唇,神情惑人。
三爺略點點頭,不無感慨:“你也看出來了?”
“所以三爺才希望我幫你驅逐倭寇?可既然您會受其掣肘,當初卻為何又要與他們合作呢?”霍錦骁問道。
“當初……大概是争權逐勢吧,想借東洋浪人的力量統一東海,不料他們狼子野心,不知餍足,越來越貪心。”三爺說着懶洋洋倚到牆上,在她面前說話,他很放松。
東洋浪人進入東海之後,雖然與漆琉合作打下不少島嶼,但他們的野心也在膨脹。為了掠奪更多財物資源,他們不僅在沿海,還在東海內部肆意妄為,到處搶擄,漸漸脫離海神三爺的掌控,更甚者已頻犯大安海界,威脅到大安安危。
再這麽任其演變下去,不必朝廷出兵,東海遲早也淪為戰禍之地。
“大概?”霍錦骁抓住這詞,“三爺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想法嗎?”
“人老了,記不清以前怎麽想的了。”三爺眼眸眨了一下,“不過我可以确定我現在的想法。”
“三爺現在怎麽想的?”她睜大眼眸望着他。
“你是不是覺得三爺我是個不擇手段、沒有底線的人?”他卻忽然反問她。
“我又不了解您,這問題我可答不上來。”她聳聳肩,沒有讨好他。
三爺散漫的語氣轉為鄭重:“那我現在回答你。我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但我有一條底線,我不和倭寇合作。”
霍錦骁若有所思地拈起杯茶,緩緩送入口中,只聽得他又道。
“國之海疆,豈容別國觊觎?我不是什麽好人,但我也不想做叛國奸者。你該當懂我,我可竊國,卻絕不容他國犯境。”
那是他的底線,也是最後可以與她并肩的堅持。
“信與不信,都随你。”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又變得懶散。
籌謀半世,百般算計,最終也不過是想在一盤爛棋裏挑出幾步贏面最大的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
“為什麽選我?”她問他,不複先前妖妩,仍是昔日模樣。
“東洋浪人在東海已久,和漆琉勢力早已互滲,別的人我不放心,萬一風聲洩露,會很麻煩。”他歪着身,一手撐在地上,斜眸看人。
霍錦骁道:“那你就能信我?”
“別的我不敢肯定,但在這一點上,你應該與我同樣堅持。我信你,只看你願不願信我。”他笑起。她長大了,不再是坐在他面前需要指引的少女,一番長談,她已經成為他生平罕見的對手。這盤對弈,為敵為友,沒有定論。
“三爺想如何對付東洋浪人?”她沉聲問道。
胸中一陣翻覆,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卻不能挑明。
三爺手一用力,從地上站起,整整了壓皺的衣袍,踱到她身後,又挑起她的長發,聲如煙花。
“成親。”
只有兩個字,是這棋局最關鍵的一步。
她眼角餘光瞥見他的面具,銀亮的臉頰上呈現一片花白的反光,森冷詭異,毫無溫度。
也不知這面具帶久了,他還認不認得自己的模樣?
他又靠近一些,附到她耳邊,她的耳朵擦過那方面具,冰冷堅硬,她可以聽到他細微的呼吸聲,卻察覺不到他的氣息。
耳語片刻,他松開她的發,見她沉默着,又露出些笑來。
“你不必急着答應我,我給你三天時間,慢慢考慮。”
霍錦骁呼吸沉斂,似乎随着他說話的速度變得緩慢。
“不用三天,我現在就能回答你。”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和他一樣。
“我嫁。”
作者有話要說: 唉……
☆、夫妻(蟲)
梧棲宮的暖閣內燭火敞亮, 印出兩道人影打在棂花槅扇上。
暖閣四角擺着冰盆, 一絲絲往外冒冷氣,還是有人覺得悶熱。
霍錦骁搖着葵扇, 頭發被吹得淩亂,身上是條薄薄的绫裙,襟口略松, 露出一點點銀霜色的亮綢主腰, 上面是淺淡的花紋。
“冰塊就在你邊上,你還熱什麽?”魏東辭坐她對面,靠着迎枕, 手裏拿着小酒盅。酒盅裏的酒已經飲盡,他還拈着空杯,手肘靠在曲起的膝頭上,垂下的手漫不經心地把玩酒盅。
兩人間擺着方案, 上頭是晚膳,六冷六熱十二道菜,外加一壺酒。
鳳身青螭嘴的玉壺, 正被霍錦骁拿在手上,往自己的酒盅裏倒酒。
酒讓她面紅耳熱, 眼眸也眯得狹長,格外嬌豔。
“門窗不能開, 屋裏悶。”她扒拉兩筷子菜,沒有胃口。
“安分些吧。”東辭淡道。
“認識我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不安分了。”她嗔道。
“可我沒想過你敢與虎謀皮。”東辭搖搖頭。
她從錦榻邊角爬到他身邊, 貓似坐下:“那你想過怎麽配合我了嗎?”
“配合你什麽?嫁給別人?”他有病吧?
“權宜之計,眼下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霍錦骁與他并排靠在迎枕上,“蓋有海玺的手谕,三爺不輕易下,每份手谕都由專人造冊登記,宣讀過後馬上收回留檔,就存在明王閣裏。那地方高手環繞,就算我們沒有時間限制,也能順利潛入,可要取手谕也需要三爺親自出現,我們怎麽偷?一偷就叫人發現。”
怎麽說,都是她有理。
東辭不開口。
“近期又沒新谕頒下,想看都沒處看,我們可沒有時間挨家查到底誰手裏藏有三爺手谕。若然我與他成婚,不管怎樣,他都得給我一道手谕,就算宣讀完畢收回去,憑你過目不忘的本事,不難将海玺模樣記下臨出吧?”
霍錦骁拉過他的手,把酒盅從他手上拿走。
“就為這個?不值當。”他這才開口。
“不管哪種方法都要冒險,有什麽值不值當。何況我也不單為海玺之事。”她聲音壓得小,細細得像貓叫一樣,就在他耳邊,“成婚不過是幌子,他要借這場婚事的名義邀請宮本大名進入漆琉。我先前以宮本和源為質,想逼宮本大名現身一見,都諸多困難,足見此人謹慎多疑。”
宮本家的掌權者為宮本直人大名,按大安的宮職看,他便算是位權勢滔天的諸侯,有自己的領地與軍隊,而這批軍隊便是如今在東海縱橫的主要倭寇。他們在東海沒有島嶼,一直處于游擊狀态,搶奪痛快了便會駛回倭國領地,沒有固定路線,所以想得到他們的行蹤進而圍殲是件困難的事。
不是因為他們船隊有多強大,是因為他們行蹤難以捉摸。而宮本直人本人更是極少在人前現身,大部分事宜都交由使臣代傳,更難見着面。
按海神三爺的計劃,想一舉除盡倭寇,除了要圍殲倭寇船隊,更要抓住宮本直人本人,以絕後患,所以才有成婚之計。
“以大婚為名,再誘以其他利益,他才能将人騙進漆琉。宮本麾下有一員悍将是他最信任的屬下,為護宮本他必定會帶船隊駐守在漆琉附近海域,以策安全。屆時海神三爺會困住宮本大名,而平南則負責趁夜圍剿他的船隊,來個一網打盡。”霍錦骁把東辭腦後的簪子抽下,拔亂他的長發。
烏發散落,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添了少有的不羁。
“三爺為何要平南出兵?”他捏中她的下巴。
“因為宮本的勢力已經滲透漆琉,如果漆琉動兵,很容易讓宮本察覺,況且他的兵力如今正疲于應對龐帆,只有平南夠實力與宮本一戰,且借大婚之名,平南的船靠近漆琉海域不會叫人疑心。”她說着,想着那人的處事風格,又道,“不過我猜他心裏想的不止這些。平南的船進了漆琉,助他打退倭寇,在天下人眼中就與漆琉綁在一起,他想要的可能還是平南的歸順,再加上龐帆,整個東海都是他的。一石二鳥之計。”
“你既然知道,還要幫他?”他眸光稍動,似有些怒意。
“誰在幫他了,我在幫我們。大婚那日漆琉所有的注意力肯定都放在這件事之上,正是你們營救龐帆妻兒的好時機,此為一。平南和燕蛟的勢力,他一兵一足都得不到,因為我根本就不打算動用平南和燕蛟的人,此為二。”
霍錦骁笑起,冰冷無情,他這一石二鳥成全的是她。
“不動平南和燕蛟的船?那你拿什麽和宮本戰?”東辭心裏微動,忽然明白過來,“你要用大安水師的兵力……”
“平南和燕蛟人崇尚和平,并不喜歡争鬥,不管是朝廷和漆琉的戰争,還是驅逐倭寇,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把他們拉下水。祁望走之前,平南是怎樣的,以後也會是怎樣的,這是我還他的最後一份恩情。”她再提到祁望之名,唇邊有淺淡的嘲意,目光卻是痛的。
“晉王十萬水師壓至三港海疆,你想用大安的兵力頂替平南?”東辭馬上想通其中關節,卻又有些疑問,“如此一來,你也要平南配合才可瞞天過海,但是許炎……他會同意這麽做?”
“他會。來漆琉之前,我已經給我父王去信,讓他将長風劍邱一白邱前輩請下山,請他幫忙勸服許炎。”霍錦骁脖子朝後仰去,眼睛看着宮宇華麗的屋頂,有些空。
邱一白是許炎的恩師。
而她只要平南保持中立,戰起之時她就能保全平南和燕蛟,如今計策稍作改動罷了。
“你已經把後路都安排好了?”東辭不禁感慨,這一趟幸好他來了,若是沒來,還不知她要鬧出什麽動靜來。
“我既然敢只身進漆琉,自然要把後路安排好。不過……阿彌……我拿不準他,你派人盯着了嗎?”她一聲輕嘆。
這是她沒料到的變數,希望丁鈴能夠有些作用。她冷眼旁觀,這小姑娘對巫少彌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
“盯着呢,暫時沒有異常。”東辭把她落在手邊的葵扇拾起,慢慢搖着,“每一條路,每一個人,你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
“我?我要留到最後。倭寇的動向,三爺要到成親那日才會給我,如果計劃順當,你們救走龐帆妻兒之時,我會和你們一起離開。”
她要等塵埃落定才能走,到時箭在弦上,就算她不在,海神三爺也要依計行事。
“你說這是海神三爺的計策,婚事不過是個幌子,那你想過沒有,如果他打算假戲真作呢?”東辭轉頭,平靜看着她,“黑虎那邊有消息傳來,一直以來暗地裏販售軍器的那股勢力,來自多年以前曾經叱咤東海的曲家餘部,而近期,他們則投向三爺。”
種種猜測未曾言明,她已然明白。
沉默半晌,她笑起:“我不想做的事,這輩子還沒人能逼得了我。”
這局棋走到這裏,千裏伏脈也都漸漸明朗,餘下的,不過是最後逐鹿之争,誰做局,誰為餌,環環扣着,争的是海,鬥的是謀,守的是心。
“東辭,可還記得上次你我攜手禦敵,是在何時?”她忽然問起他。
東辭将發盡數往腦後拔去,露出額上的美人尖。
“記得,四年前在赫連山的魏軍敵營,我死間入營,你冒險趕來助我。”
他與她四年分離,就從那次死間開始。仔細想想,魏軍之于他,不正如三爺之于她。
原該至親至信……
“上次你瞞着我冒險行事,我卻也偷着跟你,結果兩敗俱傷。這次我問你,你願不願意與我攜手禦敵?可能會死。”她坐直身體,目光灼如夏陽。
這麽大的棋局,她一個人辦不到,若得東辭周全大局,她便再無後顧,足可放手一搏。
“生則同歡,死則共赴,得你攜手,便無挂礙。”東辭探過身将酒壺與她的酒盅取來,斟滿酒。
雖然她心裏早有答案,但聽他說出這話,還是高興。
心中一喜,臉便生花,人也妩媚了。
從他手裏拈過酒盅,她不急着飲下,摩娑着杯沿,勾眼道:“東辭,其實從四年前你不告而別開始,我對親事就沒什麽念想了,到如今經歷得多,就覺得更沒意思。再多的形式,都不及你剛才那一句話。”
“嗯?你喜歡聽?我可以多說幾句……”東辭聽她突然提及此事,有些意外。
“我不在乎婚事,但你在乎嗎?”她伸指壓在他唇間。
“在乎……”他道。那樣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她,她難道不明白?
“既然你在乎,我又愛你,不想你難過,那不如……”霍錦骁偏頭想了想,彎眸,“我們現在就成為夫妻吧,貨真價實的夫妻。”
甜甜的聲音粘人魂魄,東辭一愕,還沒完全想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她已将杯酒含入口中,傾身而盡,湊在他唇瓣上,将酒緩緩喂入他口中。
東辭猛然睜眸,冰冷甘冽的酒液入喉,随之而來是她綿軟的舌,像大火席卷至心。
“霍錦骁,夠了!”他推開她,眼底困着一只将要撕開樊牢的巨獸,“我不是聖人!”
和她朝夕相對,他已經克制得夠艱難了,她還三番四次地撩拔他,一次比一次過火。
她眼皮半落,狹長的眸羞色照人。
“那剛好,在這些事兒上,我也不喜歡聖人。”她笑着,吐舌舔舔喂酒時從他唇角溢出的酒液,手像蛇般鑽進他衣袍內。
他這才發現,她襟口已敞,銀霜色的主腰露出泰半,上面竟是朵火紅牡丹,像要從她身體上開出……
☆、夫妻(下)
夜空驚雷陡起, 銀電竄過, 屋外急雨驟降,風如鶴唳, 海浪撲至岩岸飛濺起的碎響傳到島上,卻被噼啪落雨聲掩去。電光一閃而過,窗上印出草木搖曳的影子也轉瞬即逝, 像突如其來的魅影。
許炎的目光被那道影子吸引, 心裏陡然一跳,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