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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3)

看不懂你。”祁望不說話,她便閉了眼笑道。

他們曾經那樣信任彼此,那般默契無間,除了東辭之外,就只有他祁望做得到。

祁望望了她許久,忽覺自己似乎再也留不下她。

“兩年了,你上玄鷹號的時候還只是個毛燥的丫頭,如今都能獨擋一面,脾性竟然一點都沒變過,平南和燕蛟的老老少少都喜歡你,你能舍得嗎?”

“舍不得,我怎麽能舍得?舍不得船隊,舍不得人,舍不得海,也舍不得你祁望!”她睜開眼,一雙澄澈的眼被霧光所染。

“別走。”祁望心頭劇震,只想她能留下。

“我沒說我要走,是你覺得我會走。”她疲憊不已。

祁望目色亮起:“你不走?”

“燕蛟才剛起步,我答應過燕蛟的百姓,要讓他們有好日子過,我不會就這麽甩手離開。”霍錦骁眨開水霧,又将話鋒一轉道,“不過祁爺,你要知道我并非東海的人,我的父母朋友都在他處,我進東海無非兩個目的,一為報仇,二為三爺。如今我大仇已報,至于三爺,留在東海也未必查得出來。我的任務告一段落,最多再留半年,将燕蛟安置妥當,我就會離開。”

祁望才剛揚起的唇便又凝固。

半年,怎麽夠呢?他想她一輩子留在東海,想一輩子看她笑臉,想聽她親親熱熱叫一聲“祁爺”,窩心暖肺的舒坦。

“祁爺你也別舍不得,我就算離開了,有空還會回平南看你和大家的。”大概覺得這話越說越沉重,霍錦骁露出笑容試圖緩和她與祁望之間愈發凝窒的氣氛。

祁望看着她虛弱疲倦的模樣,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道:“以後再說這些吧,你先好好休養,傷得這麽重,沒一兩個月都好不齊全。”

“哪要一兩個月這麽久?人都悶壞了。”霍錦骁不樂意地撅了撅唇,還是孩子脾氣,“船上的事如何了?你們打算幾時回去?”

“船上的事你別操心,有我盯着。等你好齊全了我們再回。”祁望給她添了杯水。

“你們不必留在石潭等我,我可以自己回……”霍錦骁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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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我已經決定。”祁望見她面上倦色已重,料來精神不濟,正強撐着說話,便道,“你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你有什麽需要我帶過來的?想吃什麽,我給你買過來?”

“別麻煩了,師兄這什麽都有。碼頭的事那麽多,你別老過來了。”霍錦骁已經歪在迎枕,她确實也沒多少力氣了。

“怎麽?這麽快就不待見我?有了師兄就把我這半道師父抛到腦後?”祁望說了句笑,似假還真,“忘恩負義的小東西。”

霍錦骁沒聽明白,咕哝應了聲,昏昏沉沉睡過去,只剩祁望呆呆站着,唇邊的笑只化無限霜涼。

————

魏東辭将她叫醒時,她似乎也沒睡多久,只是祁望已經不在屋裏了,何時走的她也不知,只記得自己分明靠在迎枕上,睜眼時人卻躺在榻上,身上的被子蓋得妥帖。

“人已經走了,還看?”見她盯着門口,魏東辭頗不是滋味。

“都晌午了,你不留人吃個飯再回去?小氣。”她被他慢慢扶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我沒留?我留了呀,他不吃我能按着他的頭?”魏東辭坐在她身後,讓她靠在自己胸口,手端着藥從後環到她身前。

“一定是你誠意不夠。”霍錦骁嫌棄地撇開臉。

“喝藥!”魏東辭将藥挪到她面前,“我是沒誠意,最好他也能明白,別沒事就往我這跑!黃鼠狼給雞拜年。”

“你罵誰是雞呢?”霍錦骁推開藥怒道。

“我!我是雞!成了不?”他在她面前從來不裝,說話也從不客氣。

“懶得理你。”她習慣他的臉皮和城牆一樣厚,捏起自己鼻子就着他的手猛喝一氣。

那藥又腥又苦,味道難以形容,濃濃一大碗喝完她胃裏一陣翻騰,魏東辭忙換了碗清水給她漱口去味,又拿帕子拭她唇瓣藥汁又輕拍她的背,還拿了顆冬瓜糖塞她嘴裏含着,這才壓下她的反胃。

好容易喝完藥,霍錦骁暈沉沉的還想睡,正要躺下,卻被他攔住。

“等會。”魏東辭給她墊好迎枕,忽不自在道。

“什麽事?”她半搭下眼皮道。

“把衣裳脫了,我要看看你的傷口。”

霍錦骁眼皮猛地打開,擡手揪住自己衣襟,漲紅臉道:“有什麽好看?你不是昨天才看過?”

“傷情每天都有變化,我要看過才能給你調整方子,你……我又不會往下看,不要忸忸捏捏的,快點。你那點東西,要看我早看了,還等現在?”魏東辭坐在床沿硬着頭皮道。

“我那點東西?”霍錦骁有炸毛的跡象,“我哪點東西?你知道有什麽?你見過?哪見的?”

“小姑奶奶,我是大夫,讓我看看傷成不成?”魏東辭只能好言哄着。

“你保證不亂看?”霍錦骁內心掙紮着。

“我發誓。”他無奈道。

“那你先背過去。”她呶呶唇。

魏東辭乖乖背過身,只聞得身後一陣窸窣,片刻後他聽到她蚊子一樣的聲音,這才轉過去。

霍錦骁正以背對着他,她歪着頭,長發攏到一側,露出潔白修長的頸,月白衣衫的衣襟褪到胸前,被她緊緊攏着,除了繃帶之外,還有兩條細細的藕荷色綢帶繞在後頸打了個結,是她主腰的系帶。

他深吸口氣,擺正心态,俯頭專心查看。

“好了,轉過來。”瞧完背上的傷,他又按着她的肩頭,将人轉過來。

她已面紅如傾血。

魏東辭不敢看她的臉,也不敢亂瞟,只能傻盯着她的傷,專注在傷勢之上。從前他以為只要是治病救人,他就可以做到心無旁骛,如今看來他道行還是太淺,心有雜念。

衣襟雖攏着,卻還是露出主腰的邊緣,藕荷色的雲錦,鎖着淺金的邊,壓着細微的起伏……

魏東辭暗罵一聲,把她的衣襟往上一提。

“好了。”他的聲音有些不穩。

霍錦骁忽覺他的耳根紅得厲害,起了促狹心。

“這麽快好了?”她往他面前湊去。

魏東辭往後一縮。

“就看兩眼完事了?”她不知死活地挨過去,瞧着他那紅已經蔓延到脖子裏邊。

越來越有趣。

“不多瞧瞧?”她笑了。

散落的發絲拂到他手背上,癢癢麻麻,魏東辭難受得很,忽然按住她的雙手。

“夠了,霍錦骁!”他低沉的嗓音有別于從前,“別玩了,會玩出事。”

她怔怔的,依稀還是小時候的無辜,于男女□□仍舊一知半解。

他重重嘆了聲:“我是男人,小梨兒!”

語畢,他松手起身,出門吹風。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這段時間投過雷的小天使:草草、訢訢訢、顧大膽、晶晶亮、玉蜻蜓、Joy、碧波琉璃、李子梨子栗子荔、舊時光與遠方、深藍色琉璃、阿梗、木清遠、豬豬。、侯貍、?劉雨柔、公元前4062、19418147、精神病患者的臆想、芊屹、還是一顆好牙、葳蕤、請叫我顏王,顏表、つ笑の君歌~、.益和。

☆、疑問

又歇了一宿, 霍錦骁精神好了許多, 她身體底子本來就好,又有內力, 醒來後便能運功療傷,傷勢恢複得比一般人要快。清晨時分魏東辭一進屋就見她已經下了床,正披散長發, 穿着單薄的交領衣裙站在盆架前, 單手掬了捧水就要往臉上沷。

那水沒等沷上臉就被魏東辭一掌拍開。

“下床做什麽?有事可以叫我。”魏東辭一邊拉開她,一邊試試水。

水是冷的,他不由皺眉:“這麽冷的水?”

“我又不是性命垂危, 你至于嗎?”霍錦骁嘟喃着走開,“冷水怎麽了?我出海的時候連冷水都沒有呢,還不照樣過來了,有什麽可矜貴的。”

“你在外頭怎樣我管不着, 你到了我這兒,我就得把你管好。”魏東辭進來時就提着銅壺,如今剛好将熱水兌進盆裏, 他又試試水,覺得妥了方道, “可以了。”

“就你麻煩。”她上前,他連帕子都已擰好遞來, 她不禁又嘆,“這些事你叫外頭下人做不就好了?”

“我樂意親自動手。”他挑眉,別人哪有他仔細。

霍錦骁洗漱完畢又咕哝幾句, 兩人說着話走到桌邊,魏東辭給她準備的早點是胴骨湯泡線面,終于不是粥了。陪着她用過飯,霍錦骁嚷着要屋裏悶要出去,魏東辭見今日陽光不錯,就讓人搬了張貴妃榻放在院子半陰處,他把人給抱了出去。

“魏東辭,我自己有腿!”霍錦骁難為情得很,這人說抱就抱,欺負她身上有傷手腳不靈活拒絕不了,可惡。

“閉嘴,羅唆。”魏東辭走到院裏,院中站着兩個藥童,看到他竊笑不已,被他眼睛一瞪,便都跑了。

“我羅唆?”霍錦骁在他放下自己時揪住他的一縷發不放。

魏東辭吃痛不能直身,只好彎着腰道:“小梨兒,快放手,別鬧了。我去給你拿麥芽糖,你在這兒打發打發時間。”

“我不稀罕,你坐着。”霍錦骁頤指氣使道。

也就在他面前,她能張牙舞爪、橫行無忌,過多少年,有多少不痛快,也還是改不了脾氣。

魏東辭便只得半個屁/股沾着貴妃榻的邊沿坐了,把薄被從榻尾扯來蓋在她膝上。

霍錦骁往裏挪了挪位置,朝他勾勾手,他便又往裏坐了些。

“頭疼?”她問他。

魏東辭目光忽柔,失笑不語。

“幾天沒睡了?”她又問。他不作答就是默認,這一個早上他雖神态無異,卻在不知不覺中掐了好次眉心,身上還飄出淡淡的醒腦藥香,她焉能看不出?

“從你受傷那日起。”他随意道,索性将頭倚到靠背上。

霍錦骁坐着,掐指算了算,了不得,至少得有五天時間。

起先因為她的傷,她傷情穩定之後又替程家配藥,他哪有功夫睡覺?

“程家的藥配好了?”她再問。

“好了,早上已經請佟叔親自送過去了。”魏東辭閉上眼,意識微恍。

陽光薄薄籠着,院裏的風很細,有雙手輕輕揉到他頭上,溫和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就像童年雲谷的午後,兩個人并排坐在山陰裏,他背藥經,她就悄悄揉他的頭。

時光不曾變過,故人依舊如昔。

他有好些年不曾睡過踏實覺,此番終于能安心閉閉眼,哪怕只得一刻。

霍錦骁問着問着,發現身邊的人沒了聲音,她低頭一瞧,這人竟已睡着。

睡着的魏東辭比醒時更加柔和俊美,睫毛濃長,鼻頭尖/挺,唇瓣棱角分明,極為漂亮,不由讓她想起從前,大約六七歲光景,她趁他睡熟之際,偷了她娘的胭脂口脂,悄悄抹在他臉上,還在他眉心點了顆朱砂,他毫無所覺,醒後頂着這臉在雲谷走了一圈,被一衆同門笑炸天,從此雲谷雙美的名頭就傳開了,一個是她,一個是他。

越想越好笑,她情不自禁咧開了嘴。

院外小厮進來,正要回事,霍錦骁向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問:“何事?”

“平南的祁爺來看姑娘。”

“請他進來吧。”

祁望就站在小厮後面,他果然如自己所說的,第二日又來看她。隔着一道月門、半個院子,他瞧見她坐在貴妃榻邊緣,将睡着的魏東辭輕輕翻個身躺好,才把自己膝上的薄被蓋到他身上,又笑着拔開他臉頰的發絲,那眉眼間的溫柔幾乎颠覆了祁望對霍錦骁這人的認知。

他心中毛燥的小丫頭,溫柔時竟如此迷人,仿如此際春陽,和煦甜美,貼着心窩。

憑心而論,她與魏東辭站在一起,就像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不論背景是何,都賞心悅目,只是落在他眼中,卻似根倒鈎刺,狠狠紮在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她離他已越來越遠。

————

為免吵到魏東辭,霍錦骁和祁望坐到院子長廊下說話。

“祁爺,你破費了。”霍錦骁無奈地看着祁望手裏大包小包的禮物。

大多是上好的補品,她看了兩眼,随手揀起個小陶罐。

“怎麽是破費?你傷得如此重,我也照顧不到你,花再多也不值什麽。”祁望說着又遞給她兩本賬冊。

“有這個就夠了,我正饞呢。”霍錦骁正戳開陶罐的紙封,拈了兩顆腌得脆脆的青梅扔進嘴裏,看到他遞來的東西忙吮吮指尖,伸手接下。

“這是燕蛟的賬冊,你過過目,貨賣了一部分,還有一半買家出價太低我不滿意,暫時還壓倉裏。”祁望見她又精神了不少,心頭卻是松了口氣。

“祁爺辦事,我放心。”霍錦骁說着話,一頁頁翻起賬冊,那上頭的數字瞧得她眉開眼笑,“這可比我估算得多多了,還是祁爺厲害,加上送去漆琉黑市的其他貨,這筆錢夠燕蛟好幾年的嚼用了。”

“銀子存在廣豐銀號,等你傷好了去取。”祁望繼續說着,“另外還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何事?”霍錦骁将賬冊合起,問道。

“梁家送了名帖過來,打算在壹臺閣宴請你我。”他道。

“梁家?又是那個梁俊倫?”她對梁家那個大公子一點好感都沒有。

祁望搖搖頭:“不是,這回是梁同康親自下帖,說是要謝我們這趟西航對二公子和曲夫人的照顧,不過我已經推掉了。”

“你推掉幹嘛?梁同康可是三港首富,在這裏人面比咱們廣多了,這不是還有一半貨沒賣掉嘛,借這機會問問他呀。”霍錦骁從罐裏又拈顆青梅扔嘴裏,咔嚓咔嚓地咬。

“宴請原定三天後,你這不是傷重,所以我改期了,往後推了十天。要是你傷還不妥,就再推。”祁望解釋道。

“不用,十天肯定夠。”她為了證明自個牛氣将手一擡,扯着傷口又低低嚎了聲。

“別鬧騰了。”祁望将她的手臂按下,“你這傷到底怎樣了?”

“沒啥大礙。”霍錦骁随口道,低了頭轉着手臂。

公事談完,兩個人忽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以前說不完的話像突然倒空似的,被刻意忽略的隔閡在沉默裏格外清晰,人心一旦離開,就很難挽回。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了。”祁望并不擅長找話題,便起身告辭。

“嗯,祁爺慢走。”她跟着起來,沒有挽留。

“我明天再來看你。”他又道。

“不用了,我這傷已經無礙,你事多人忙哪經得天天往這兒跑,別……”

“我只是想見你。”祁望脫口而出,打斷她絮叨。

霍錦骁微愕,一雙澄澈的眼流露三分疑惑地望着他,将他看得狼狽。

————

魏東辭醒來時,院裏陽光已斜,霍錦骁抱着個小陶罐坐在榻尾怔怔吃着,時光安靜。

“有人來過?”他支起身,看着蓋在自己身上的薄被失笑,本來給她準備的東西,怎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嗯,祁爺來過。”她把小陶罐往他面前一送,“吃嗎?挺不錯。”

魏東辭直接沒收:“少吃點這個。”

“我睡了多久?”他又問道。

“沒多久,也就一早上吧。”霍錦骁坐到他身邊,歪頭打量他,“怎麽還這麽無精打采?”

沉沉睡了一覺,魏東辭并沒覺得精神,頭反倒更重了,他清咳兩聲,覺得嗓子沙沙作疼。

“你沒事吧?”霍錦骁聽他聲音不對,伸手就探他額頭。

還好,額頭不燙。

“沒事,可能近日歇得不夠,染了些寒,喝兩帖藥就好。”他也坐到榻沿,喉嚨裏刺疼,聲音便也甕甕的,他将頭轉頭咳嗽,手裏已被她塞了杯水。

“一個傷,一個病,你這是連喝藥都打算陪着我?”霍錦骁打趣道,心裏卻疼。

“不好嗎?你不是每次都嫌藥苦要我自己也嘗嘗,現在好了,我光明正大陪你。”魏東辭喝了兩口水,用手将她往邊上推了推,“你離我遠點,過了病氣不好。我若病了,這兩天恐怕還得換人照顧你。”

不是怕累,只怕她過了病氣,又病又傷,重上加重。

“那誰照顧你?”霍錦骁被他推開,索性跪到他背後,拎貓似的捏起他的後頸。

魏東辭伏案太久,一轉脖子“咔咔”作響,被她溫熱的手捏着,只得酸疼痛快。

反正他的毛病,她都知道,幾年也沒變過。

“對了,我替你刮痧吧!”霍錦骁捏了會突然記起一件事來,她跟他學過刮痧,可以緩解他的頭疼與寒症。

魏東辭一怔,霍錦骁已經将他的衣襟拉松,他猛地轉身握住她的手,道:“不用。”

然而,晚了。

“東辭,你背上……是什麽?”

衣領略松,霍錦骁的目光自上而下,便能看到他肩頭與頸下斑駁的痕跡。

交錯縱橫,深淺不一。

她忽記起他說的話。

“別怕我。”

懼到深處的呢喃,害怕的那個人,一直都只有他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仔細數數,甜了挺久了……

☆、坦承

魏東辭緊握她的手, 一時竟無話可起, 只能怔怔看着她澄澈的眼眸。墨玉雙瞳倒映出他的輪廓,叫人無所遁形。

兩人僵着, 霍錦骁微笑的唇緊抿,不言不語,含怒盯着他。

就才剛那一眼, 她已能看出那些斑駁痕跡全是深淺不一的傷痕, 而她管中窺豹,只見一斑,其下還藏着多少傷, 她想都不敢想。

四年後重逢,他還像從前那樣,可到底有什麽改變,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是她再無法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他是從前的魏東辭。

“小梨兒……”魏東辭喚起她的小名。

霍錦骁倏爾抽回手,從貴妃榻上下來。

“若你不願意說, 就算了。”四年了,她也不是非要知道他身上發生過的事。

“我只是不知從何說起。”魏東辭跟上前, 斟酌片刻之後忽牽起她往屋裏走去,“你跟我進來。”

罷了, 逃來避去始終都要面對,縱然他們今生止步于師兄妹,他也不能再瞞。

————

裏屋點着魏東辭自己配的春安香, 有淡淡橘柚的味道,是她喜歡的氣息。他的寝間收拾得很雅致,素淡的被褥,竹葉青的簾,幾盆藤蘿與玉爐銅鶴,簡單素淨,和他這人一樣。

霍錦骁被他拉到窗前的矮榻上坐下,耳邊傳來他一聲輕嘆,就見他背站到自己身前,動手褪衣。她雙手揪着裙子扭起,頭撇到一旁,臉上暈起淺淺胭紅,卻沒吱聲。

男女之防已不在乎,她迫切地想知道他背上那些傷。

衣袍緩緩解開,褪至腰際,他不言不語站着,目光落在正前,呼吸微重,不防身後有手觸來,披爻在背的長發被她拔到肩前,指尖不經意間劃過他的肌膚,冷涼得讓他忍不住僵直了背脊,可不過片刻他又覺得背上開始發燙,她的目光似化為有形之物落在他背上。

他從耳朵紅到了脖子。

霍錦骁卻幾乎要窒息,心頭劇烈的抽痛讓她錯覺自己的傷口被重重撕裂。

眼前這人的背一如往昔的精實挺拔,只是整張背像被孩子惡作劇過後的畫紙,其上傷痕遍布,斑駁可怖,最長一道從左肩斜貫全背,延伸到右腰,傷痕之上新生的肌肉扭曲成結,宛如巨蟲爬背。

整張背無一處完好肌膚,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她無法相像他遇到什麽事……

顫抖的指尖撫上他的傷痕,叫魏東辭沒來由跟着一顫,呼吸也愈發濃重,她指尖像燃着一簇小火苗,瞬間便席卷他全身。

他猛地轉過身,用力抓住她的手。

“別碰……”他嘶啞道,“吓到你了?”

霍錦骁還未從滿目猙獰中緩過來。

“小梨兒?”她的神色讓他無措,“別怕。”

魏東辭忍不住伸手攬她入懷,霍錦骁怔怔的,像個木頭人,被他輕按在他胸前,滾燙的熱度與他心口的律動驚醒了她。

他裸/裎着上身,胸口肌理結實,腰腹緊窄,肌膚是淡淡的麥色,很漂亮,也很……

霍錦骁一把推開他,将臉轉走,用同樣嘶啞的聲音道:“把衣裳穿上。”

————

氣氛仍舊凝固,兩人各自坐在窗口矮榻的一側,誰也沒開口。

認識了十幾年,這樣沉默不知言何的情況還是頭一回,霍錦骁垂頭看他推來的茶,琥珀色的茶湯清透,像他肌膚的色澤……

她忽然蹙眉,發現腦中的畫面揮之不去,有些惱人。

“那些傷……怎麽來的?”她先開了口,還是沒敢擡頭看他。

“蠱蟲咬的。”魏東辭緩緩道,“其實二師父教我毒經時,也順便教了我些蠱理,所以我很早就知道蠱蟲的養法,只是沒機會試。那年間入魏軍,我為了能多點自保手段,才開始煉蠱。”

他醫毒雙修,有兩個師父,教他醫術的是名滿天下的慈意齋齋主楊如心,而教他毒術的是讓江湖人聞風喪膽的毒羅剎秋芍白。秋芍白是西域關外人,除了精通毒道之外,也擅用蠱。魏東辭拜她為師時,是存着将醫毒合并之心,想研究以毒入藥之法,所以說服了楊如心讓自己學毒。秋芍白那人性格古怪,偏偏對東辭別眼相看,這輩子就只有他一個徒弟,怎不傾囊相授?便悄悄教了他煉蠱用蠱之術,只是他雖懂,為免外人多心,卻一直沒煉。

“煉蠱煉出你這一背的傷?這什麽歪門邪道?”霍錦骁想起他滿背的傷,心便難以扼制的疼,牽動傷口也陣陣發疼,她忍不住捂了胸。

“你沒事吧?”魏東辭伸手,卻被她揮開。

“我沒事,你說!”她又痛又怒,痛他所痛,怒他所為。

“背上的傷不單是因為煉蠱。四年前我被逐出雲谷,連累我母親因此遭罪,我才打算離開雲谷另尋他處安置她老人家。”說起兩年前的霍錦骁中毒之事,他輕描淡寫。

霍錦骁中毒昏迷,生命垂危,整個雲谷的矛頭直指魏東辭,連他母親也不能幸免,關于魏眠曦的舊恨被牽出,霍铮與俞眉遠又不在谷中,無人替他主持,他衆叛親離,卻為救她跪在山門之外足有十日,才換來進谷替她解毒的機會。

她毒解之後并未立刻醒來,魏東辭被逐出雲谷,與他母親一起成為衆矢之的。

要說完全不恨,也不可能。自他有記憶起,他母親便終日惶惶,夜不能寐,只怕他罪臣之子身份敗露,被抓回京中斬首,像他父親那樣,連帶着他從小到大也小心翼翼做人,生怕累及母親,直至到了雲谷,有了小梨兒,有了雲谷師兄弟,有了師父……他本以為雲谷是他歸宿,他能在山裏平靜終老,可誰想一朝翻覆,同門操弋,無人信他。

他不在乎自己,于他而言,終老山林也罷,浪跡天涯也好,不過度日而已,可他卻不能不替母親着想。母親被雲谷鎮的村民逼得終日躲在家中,精神幾度崩潰,他自然無法再留下。

“離開時我想過給你送信,不過你昏迷着,谷裏的人又不讓我見你,信送不過去,我便打算等找到落腳處再告訴你,也免得你一醒來接到我的消息,不顧身體又溜出來找我。”

他太了解她了,發生那麽大的事,她若是醒來知道他的下落,必然第一時間要來尋他。

霍錦骁摩挲着杯沿的指尖輕顫着,裝着若無其事的語氣淡道:“後來呢?”

這段舊事,他一筆帶過并未細說,怕她自責,可霍錦骁又怎會不知自己昏迷期間發生過什麽事。他越是輕描淡寫,便意味着那段時光的傷痛越大,不僅僅是因為她,還有整個雲谷對他的背棄,幾乎将他這一生所有感情都耗盡,除了愛情,還有師徒之恩,兄弟之情,朋友之義……

“後來,我被月尊教盯上。其實從離開魏軍,我帶你回雲谷開始,他們就一直在盯着我們。雲谷他進不去,只好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為了逼我與他們合作,他們抓走我娘,逼着我跟他們去了西疆月尊總壇。”魏東辭握緊拳,那是他人生中最無力的日子,只能被迫妥協。

消息送不出去,也不會有人來幫他,他空有一身醫術,卻救不了自己,救不了母親。

西疆魔教月尊,那是昔年與他父親勾結要惑亂大安江山的邪門歪道,一直都與魏軍暗中有合作,霍錦骁身上所中的奇毒慈悲骨,便出自月尊教。

“月尊教的人将我關入萬蠱窟喂蠱,蠱蟲每隔三日就被人從蠱窟的千蟲眼裏以蟲笛催出,佟叔與另一位江湖前輩邵安星就是蠱窟的守窟藥人。”

那段不堪回首的猙獰歲月,他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與蛇蟲生死相搏,唯一慶幸的事就是他亦有馭蟲控蠱之術,拼的便是誰更狠更毒。

“關入萬蠱窟的活人,是用來祭煉人蠱的。”魏東辭緩緩解釋起人蠱來。

霍錦骁雖未吱聲,卻聽得渾身顫抖,她生性豁達,甚少會生仇怨之心,此時低垂的雙目卻也如染血色,恨不得将月尊教一把火燒盡才覺平靜。

“我雖有蠱術,然而一人獨對千蟲,也終有力竭之時。”他記得那時他已做好死的準備,躺在血泊之中,看着蟲蟻爬來……

有個人突然出現。

“他問我,可要重來的機會,死而重生,回到最初,被我拒絕了。”魏東辭淡道。

一生事一生了,他不要重頭來過的機會,這輩子,他沒有辜負過誰,若問可有悔恨,那就是他從未向她言明心意,從未說過一次他愛她,然而每個人都有該走的路,即便他死了,她也會有她的路要走,他不能用他求而不得的私心,換走她的未來,偷改她的命數輪回。

生死幹脆,于他是如此,于她也是如此,沒有他,她一樣可以好好活着。

魏東辭不求重來,若能得生,便生,若不得生,那就死得痛快。

無謂重來一次。

“那人是誰?”霍錦骁問他。

“他說自己是蒼羌國師,名喚雲照。”

霍錦骁驀地擡頭。雲照之名她曾聽過,那是個有大神通之人,只是怎會莫名尋上東辭?

“因為他和我父親有舊交吧。”魏東辭也不知道,只記得雲照當時對他所做選擇的感嘆。

“你與你父親,當真無一絲相像。罷了,既與你父親有舊交,我便還他一個人情。”

雲照如是評價,又贈他一物。

“他送我的是夫人昔年所執之物,蠱王魂引,又傳我煉蠱之法。以身體為宿,以血肉養蠱,将魂引收在我體內,以控制整個蠱窟蛇蟲。我以魂引引發蠱窟蠱蟲反噬外界教徒,這才得以脫身,救出母親與佟叔邵叔二人。”

當年他被整個江湖引為傳奇的成名之戰,不過是一場蛇蟲之争。

從月尊逃出時,已離雲谷半年之久,她早已閉關潛修,為求心靜。

“初九姨如今何處?可還安好?”霍錦骁問起他母親。

“在青巒居裏住着,每日吃齋念佛,倒還自在。”魏東辭笑道。

“那後來呢?你為何不給我來信?”她卻毫無笑意,見他沉默不答,便又站起沉眸望他,“你說了這麽多,還沒說你背上的傷如何得來?也沒說你為何被月尊教帶走?你說他們當初看中的是我們,我和你,為何最後卻只帶走了你?”

魏東辭的笑便也漸漸凝固。

她太聰明,他根本瞞不過她……

“他們的目标不是你,是我,對不對?或者說,是我身上的奇毒慈悲骨。魏東辭,你到底用了什麽法子,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內就配出解藥解我之毒?”霍錦骁揪起他的衣襟,滿面怒痛。

千古奇毒,就是當世奇才也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配出解藥來,而慈悲骨唯一的解藥二十年前已經被她母親吃了,這世上已無解藥。

莫說解藥,便是這毒藥,當世也僅存一顆,她服的便是那最後一顆。

月尊教為的是這味千古奇毒而來。

那毒……根本就沒解,一直都在魏東辭體內,所以月尊教才願意放過她而帶走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痛苦,皆因她而起。

事到如今,他還要瞞她?

“你是不是想這輩子就這麽瞞着我?”霍錦骁揪着他的衣襟搖他的人。

“小梨兒,你別激動,別……”魏東辭瞧她動怒發狠,擔心她傷口繃裂,便伸手把人抱入懷中,緊緊摟着,“我告訴你就是。慈悲骨的解藥我調配不出,你性命垂危,我又沒有內力,無法像當初夫人救谷主那樣将你的毒引到我向身上,所以我偷用了二師父蠱經中的禁術,以本命蠱蟲吸去你身上毒素埋進我體內,我背上的傷,是這些吸了慈悲骨毒素的蠱蟲反噬所至。”

慈悲骨之毒太烈,蠱蟲也難承受,每隔幾日就要因毒失控,反噬主人,撕咬而出,他離開的原因之一,也是不想她醒來看到個日夜被蟲蟻噬咬的怪物,再因此事而自責痛苦。

受了這毒他其實也是死路一條,所剩時日無幾,從月尊教逃出後,他開始浪跡江湖,因想着命不久矣,自己又是一副殘軀,便不願給她去信,只是在江湖搏命,做下幾樁大事,讓行蹤傳到雲谷,好叫她知道他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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