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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小抿了一口入唇,她驀地瞪大眸:“祁爺,這是清水!”

“記住了,你祁爺我不喝酒。”祁望看到她的詫異,心情舒坦。

“為什麽?酒是好東西啊,醉生夢死多痛快。”她奇道。

“我就是不想醉生夢死。有些痛苦,需要清醒的記住。這樣的痛苦,你應該清楚。”祁望淡道。若非曲夢枝的出現勾起他的舊痛,他也不至以水代酒自欺欺人。

他不喝酒,他只抽水煙,酒會讓人麻痹消沉遺忘,煙卻會讓人清醒……

總有些事,想忘而不可忘,非是不能,只是不許。

霍錦骁沉默,眼裏笑意被霜覆蓋,透出凜冽寒意,祁望卻笑了。

他喜歡她這雙眼,縱然笑着,尤帶鋒刃,是打磨為武器的上佳材料,未經淬練便已鋒芒在內。

“嗚——”

嘹亮的號角響徹天際。

霍錦骁往窗外望去,祁望卻一掃衣上落下的花生碎屑,站下羅漢榻,換上凝肅的神情。

“準備啓航。”

“要開船了?”霍錦骁驚喜地轉回頭,從榻上一溜煙下來。

祁望已朝外走去,她便匆匆跟上:“祁爺,等等我。”

————

幾艘船的號角同時響起,遙相應和,沉鳴聲一聲接着一聲,像拔開海浪探身出海的巨龍龍吟。長帆高挂,被風吹得“撲撲”直響,纜繩已被收起,船緩緩駛離碼頭。浪頭撞到船舷激起細白浪花,濺上甲板,霍錦骁坐到船舷邊,被濺起的浪花撲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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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冰涼,陽光熾熱,船身随着海浪浮浮沉沉,心也像沒有着落般時懸時落,霍錦骁被陽光曬得眯起眼,前方海面無垠,鷗鳥飛過,波瀾未驚。

她終于出海了。

祁望站在舵艙裏正和舵手說話,一轉眼就瞧見黑瘦的霍錦骁坐在船邊興奮的模樣,貌不驚人的臉龐上雙眸亮得出奇。

————

在甲板上逗留了許久,霍錦骁才回自己艙房。因為跟着柳暮言的關系,平日還有些文書事務要做,她和巫少彌都留在了玄鷹號上。

水手住的艙房在貨艙上層,一個艙房就兩個鋪位,面對着面,中間只有條僅容轉身的小過道。鋪位也窄得可憐,上面只鋪了層席子,放着薄被,兩鋪間的船壁上有可折起的桌板,放下後就是簡單桌子,除此之外,沒有多餘的東西。

霍錦骁回艙的第一件事,就是仰面倒在自己鋪位上。床雖然硬,但是她身體已經乏得無法挑剔這些。連日來為了躲避雷尚鵬她沒睡過一夜整覺,村子被屠的景象在腦中揮之不去,她腦中的弦時刻繃着,昨夜又熬了一宿,精力已然耗盡,如今跟船出海,暫時安全,她總算能好好睡個覺。

巫少彌比她早一步進艙,正坐在鋪上蹙眉發呆,看以她便松口氣。

“師父。”他喚她。

霍錦骁已經困得兩眼迷離,閉着眼從包裏摸出個油紙包遞給他,咕哝着開口:“阿彌,讓我睡會,別吵我。這是祁爺那裏的點心,你留着吃。”

“謝謝師父。”巫少彌接點心,話音才落,就見她已睡着。

他看了她一會,把自己的薄被展開,輕輕蓋到她身上,将艙門關實。

艙房狹小,只剩下他與她兩人,別人不知她的底細,他心裏卻清楚,他師父是個女人。

如此一想,這狹小的空間越發讓人局促。

作者有話要說: 哦耶,大航海開始……

☆、敵意

霍錦骁被海浪晃醒。今夜的風浪似乎有些大,船行得并不平緩。眼未徹底睜開,她耳朵已經靈敏地捕捉到周圍的各種聲音。海浪的翻騰聲、甲板上來回的腳步以及喧嘩聲,透過木頭傳來,而各種聲音裏還夾着細微呼吸聲,近在咫尺,和着船身晃動的頻率,有些夢似的不真實。

她張開眼,入目所及只是片漆黑。屋裏沒有點燈,光線很弱,只有扇兩個手掌大小的天窗敞開着,灑進來些月光與甲板上的燈火,她這一覺,睡到天黑。

“阿彌?”她坐起,發現頭下枕着薄被,身上又蓋了一張,猜是他替自己蓋的。

巫少彌正抱着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窗外的是豆腐塊大小的星空,星子璀璨,比在岸上時看到的要明亮。聽到霍錦骁喚自己,他馬上收回目光,從腰間摸出火折子燃起。豆大的火光刺得人眼微酸,霍錦骁稍眯了眼,看着他将馬燈點起。

船在海上總要颠簸,為免用火不慎引災,船上都用馬燈照明,不過每間艙房的馬燈煤油配給有限,并非随便能點的,都要省着用。

“師父,餓了嗎?”他從鋪上下來,拿豁口的陶杯倒了水給她,又将桌上放的碗筷捧到她鋪前。

霍錦骁這才發現艙房裏多了些東西。

一壺清水,一碟發冷的粗馍,一小碟青菜,一小碟醬五花。

約是她睡着時分下來的飯食,粗糙簡陋。

出海航行每船所攜帶的食物與水有限,故而分配到衆人手裏的吃食都有定量,其中尤以淡水為最。海水鹽度高不能喝,航行中的飲用水皆是預先儲在水艙裏的清水,偶爾也會有海上接的雨水。食物吃完還能靠海中魚蝦維持,若是淡水用光便只能聽天由命。

海上四面蒼茫,補給不易,食物與水自然要省着使用。船只出航前都會依據航程事先儲物儲水,若有遠洋航行的,所儲的食物與水要更多些,沿途每至村落島嶼或國家都要停泊補給,否則有限的食物與水是無法支撐漫長的航程。

玄鷹號這次并非遠航,只是回平南島,航程約為七日,所以食物與水的儲存還算寬松,吃食還能見到菜。縱是如此,玄鷹號的人從上到下還是不喜浪費,大抵都有過資源最為匮乏的經歷,所以船上的食物與水仍舊有着嚴格的配給制度。

“剛才有人來過?”霍錦骁問他。

“大良哥來過,東西是他送過來的,我看你睡得沉就沒叫醒你。”巫少彌将把筷子塞給她,忽又指着床尾道,“還有那些。”

床尾放着疊好的衣裳與牙刷子之類的日常用品,她在碼頭時看到每個水手都穿着繡有“平南”字樣的衣裳,料來今日分下的衣裳也一樣。随意看了兩眼,她就收回目光,盤腿坐在床上,發現擺在面前的吃食沒有動過,連自己從祁望那裏帶給他的點心也沒打開,便又問他:“你沒吃飯?”

“沒,等你一起。”巫少彌已經席地而坐,仰着頭看她,又将油紙打開,把點心推給她,自己拿起粗馍。

祁望那裏的吃食,雖未見多精致稀罕,但還是要比尋常水手好出太多。

“傻。”霍錦骁把他手中的粗馍搶下,塞了塊炸魚糕到他嘴裏,“快吃,吃完了咱們出去瞧瞧。”

夜晚的海,她還沒見過呢。

————

匆匆用過飯,巫少彌将碗筷收拾妥當送去廚房,霍錦骁瞧着他出去後把門關緊,從床尾取過衣裳。褐色的粗布裋褐,平整無褶,聞來有新布的味道。霍錦骁瞧瞧門,猶豫片刻後背着門坐好,很快将身上衣裳褪下。

水手的艙房門為推拉,并不能落鎖上栓,艙房外頭時不時有腳步響動,也不知會不會有人突然闖入,她動作要快點。

舊衣之下,是重重裹綁的素白棉布,由胸至腰。她用力搓搓胸、捏捏肩,長松口氣,這才将新衣裳穿好,下床開了艙門。

艙門一拉開,她就瞧見垂手站在門口的巫少彌。

“阿彌,你為何站在這裏?”她訝然道,頭一低,又看到他手上端的碗筷,“你沒去廚房?”

“我……”巫少彌臉有些燙,“我想給你守着門。”

霍錦骁立刻便明了。

“謝謝。”伸摸摸他的頭,她溫柔笑起,“走吧,咱們一塊出去。”

————

甲板上風很大,天地歸于沉寂,觸目所及皆是融作一體的黑,從天到地。這樣的黑,既壯闊,又詭谲。蒼穹無垠,星河璀璨,星辰瀚海難以企及,無論望多少年,都沒有盡頭。

凡人匆匆百年壽命,半世鑽營,便如這暗夜行舟,起起伏伏,似蝼蟻,又如夜星。

霍錦骁才踏上甲板,便已被這片黑暗所迷。

她一直不知道,原來夜裏的海,比白天的波瀾壯闊更叫人震撼。

巫少彌不知何時已經去了廚房,她獨自看了會海便将目光收回。甲板上還有人在,夜雖已深,但水手們輪班當值,要時刻注意海面狀況,并不能都休息。

霍錦骁注意到下右側的船舷上聚了幾個人,壓低了嗓門吆喝。她好奇地靠近,就見這些人中間放了只大瓷碗,碗中三枚骰子溜溜直轉,碗下押了不少散銀與銅板,竟是圍着盞馬燈賭錢尋樂。

“小子,看什麽看?”

發現她探頭靠近,最外邊圍的人立刻轉身站起擋在她面前,沖她橫道。蹲坐在地上的人都把錢往袖裏一塞,都擡頭不善地看她。

這樣排斥的目光,霍錦骁從踏上船時起就已經感覺到了,他們似乎不喜歡她和巫少彌。

“這位大哥,你們在玩骰子?”霍錦骁露出招牌笑容,十分感興趣地把頭往裏湊了湊。

“關你屁事。”那人見她還看,毫不客氣地伸手推她。

霍錦骁退後兩步,并未叫那人推到自己,心裏卻犯嘀咕。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她又與他們無怨無仇,縱使有些不喜,也不至如此。她進船隊才一天時間,往後時間還長,整個船隊數十人,她總不能都不與人打交道吧?

“大哥,我們是否有誤會?”她問道。

“誤會?”蹲在人群正中間作莊的男人站起,這人生得粗實,身上裋褐沒系,襟口全敞,露出胸口紮實肌肉,長臉寬鼻,虎目生威,緊盯霍錦骁。

“威哥。”圍着的人都随他站起,一邊喚着,一邊往兩邊乖乖讓開。

“老子就是看你不順眼!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別以為自己認幾個字,就能在玄鷹號上站穩腳,老子告訴你,往後的日子可長着,你給我小心點。”威哥走到她面前,朝甲板上啐了口唾沫。

霍錦骁蹙了眉,臉上的笑消失,冷眼看他。

濃濃的威脅,已經不是普通誤會能說得通了。

“還不滾,別妨礙老子!”威哥握拳揚手,作勢要揍。

“威哥,祁爺他們出來了,快收起來。”有人忽從艙前跑出,邊跑邊低聲喊着。

圍在一起的幾個人面露慌色,威哥喝道:“愣着幹嘛,把東西收了,散。”

四周的人很快拾起地上的東西,往後頭跑去。

“船上不能賭錢?”霍錦骁忽道。

威哥正要轉身,聞言轉頭橫眉惡道:“少多嘴,多嘴的人死的快!”

他說了一句,就見艙裏有人出來,他兇神惡煞般瞪她一眼,轉頭跟着那些人從另一側走了。

轉眼間,這裏便空無一人。

霍錦骁轉到望月艙前的甲板,果見祁望帶着幾人站在桅杆前正吩咐事。

“小景!”

林良正好靠在艙前的梯旁聽候發令,一見霍錦骁就将她拉過來。

“大良哥,這幹嘛呢?”她好奇問道。

“沒什麽,夜裏風有些變化,祁爺帶人調整帆向。這裏是外海,我們準備發信號給戰船。”林良回答她。

“戰船?還有船要過來?”霍錦骁滿臉詫異。

“當然。東海海盜那麽多,咱們要是沒幾艘戰船,哪能護住貨,早被劫掠一空了。”林良看着她驚訝的眼神,不由又笑起,“你不會以為咱們平南島就這幾艘小商船吧?”

“這還小?”她眨巴着眼睛道。

“呵,沒見識!等你到了平南島就知道咱們的船了。這兩桅沙船算小的,大安海禁未全解,祁爺雖有海引,但按規定能靠港的船只不能超過兩桅,所以沒派大船來。戰船也不能入港,都在這裏等着呢。你知道嗎?咱祁爺手裏可有艘五桅大船,那家夥大的……”林良不無得意地說起,“下半年祁爺打算順風南下跑趟遠的,嘿,要是能跟着,嘿嘿。聽說那些蠻夷女人個個膚白如雪,頭發是金色的,衣裳襟口開到這……”

他說着用手在胸口比比位置,兩手又抓出球形:“又圓又大。要是去了就能一飽眼福,有能耐娶一個回來,那真是……啧啧……”

說着說着,他露出垂涎三尺的笑來,仿佛已經左擁右抱了。

霍錦骁“撲哧”笑出聲來。

“大良!”前邊有人叫喚。

“來了。”林良從白日夢裏醒來,應了聲就朝前跑去,跑了兩步回頭,“你在這看着。”

霍錦骁不明所以,便好奇看他。林良很快跑到前邊,接過盞大馬燈,将燈咬在嘴裏,挑了最高的一根桅杆,攀着杆子猴似的竄了上去,又快又穩。不過片刻,他就攀到杆頂,從衣內摸出三枚鑽天猴,以火燃後,接連朝空三響。銀亮煙花在夜空炸開,他才将馬燈從嘴裏取下,放在手中以某種獨特頻率晃起。

“大良是這裏最好的瞭望員與信號手。”霍錦骁正看得起勁,忽有人走到她身邊說道。

“祁爺。”她喚了來人一聲。

“這麽晚了還不睡?”祁望借微弱的光芒看她。

“白天睡了覺,現下睡不着。”她答道,目光仍在桅杆上閃動的馬燈上。

“興奮?第一次出海?”祁望問她。

霍錦骁心裏微動,不着痕跡回他:“第一次跟這麽大的船出海,從前家裏只有小漁船,到不了這麽遠的地方。”

“你們村打漁為生?”他繼續問道。

“嗯,打漁,也種菜,自給自足。祁爺,我水性可好了,能潛到水裏四丈深。”霍錦骁仰起下巴得意道。

“四丈?确實能耐。改天祁爺帶你到平南島附近最漂亮的海域看珊瑚。”祁望誇她。

“你說話可算數?”霍錦骁眼睛亮了。

“自然算數。”祁望目光沉沉地笑起,伸出尾指,“不信?要和我拉鈎嗎?”

霍錦骁撇嘴:“我又不是小孩。”

他笑了兩聲,正要收手,忽然間被她飛快地鈎了下小指。

“說定了。”她笑吟吟道。

祁望微微一愣,笑出聲來。

遠處海面忽然亮起幾點火光,如漆黑海面升起的星星。霍錦骁數了數,一共三處。

“祁爺,你的戰船?”她指着遠處的星火問道。

“嗯。怕打戰嗎?”祁望問她。

“不怕,但我讨厭。”她回答。

“那你要試着習慣接受,東海不太平,你讨厭的事,經常發生,戰火、死人,稀松平常。”

霍錦骁想起村子,心頭有些冷。

“不,我永遠不習慣,也不會接受,就算戰争與殺戮是注定會發生的事,我也不認為那是理所當然。”

他沉默望她,忽然發現她眼裏的光芒,帶着年輕的信仰,像十年前的自己。

————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格外蒼白,除了海還是海,吃的東西粗糙而單調,做的事重複再重複,初時的興奮勁過去,人便漸漸轉為平靜,這樣的生活,顯得枯燥乏味。

船在海上行得平穩後,每天的事并不多,霍錦骁與巫少彌不熟船上的事,只能先從雜役做起。霍錦骁這兩天在幫柳暮言謄抄各種名冊,看着各庫庫存變化,每日記錄,包括食物與水。巫少彌被派去給廚房幫手,做些雜役。

其他水手對他們的敵意仍舊很深,平時說不上幾句話,日子沒有想像中艱苦,但也苦悶。

如此過了三天,第四日一早,霍錦骁就聽說了件事。

昨晚華威聚衆賭/錢被抓個正着,今日早上通通被帶到了祁爺那裏。

☆、出賣

日頭初升,照着海面金光粼粼。

“砰砰”幾聲匆促步伐,霍錦骁抱着水手名冊木板上踩過,跑去望月房。柳暮言一大早就着人來傳,要她帶着水手名冊去祁望那,也不知出了何事,大概與昨晚威華賭錢的事有關。

這事早上起來時她聽人說了。華威昨夜又聚衆吃酒賭錢,躲在船尾的雜物房裏,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料卻被朱事頭和柳暮言抓個正着,來個人贓俱獲,今天一早就被帶到祁望那裏聽候發落。

其實海上日子枯燥,小賭怡情、打發時間本也無可厚非,白天暇時大夥打打馬吊、抹抹骨牌,祁望一般不大理會,但入夜之後則是嚴令禁止賭錢,尤其骰子這類聚衆之物。一來因為骰子之類賭物容易讓人成瘾,輸贏起來沒個把握,能昏天暗地厮混一夜,第二日當值時就沒精神也沒心思;二來夜裏賭錢會影響晚上當值的水手,前幾年船上就曾因賭捅過大簍子,夜裏本該當值的水手忍不住手,偷偷去了賭局,以致船差點觸礁,全船幾十條性命也差些都交代了。是以從那時起,平南船隊就定下規矩,船上不準備開賭,尤其入夜後。

再來便是酒,航行中不準飲酒,無論當值與否,這是鐵律。當值期間自不必說,可不當值的也不能飲。大海詭谲難測,常有突發風險,若是遇上,醉酒便要誤事,莫說幫助全船躲避災難,有時就是自救都在頃刻之間,醉酒之人如何反應?要麽喪命,要麽拖累同僚,都是麻煩。

華威犯了兩項大忌。

————

望月房的門掩着,裏面站着一群人。除了當事五人之外,朱事頭、柳暮言、徐鋒也都在,也不知說了什麽,徐峰滿臉怒意,沖着華威直罵,柳暮言捋着胡子暗笑,朱事頭站在旁邊搖頭。霍錦骁在門外瞧了兩眼,推門而入。

“柳叔,冊子。”她從人後悄悄走到柳暮言身邊,将名冊遞給他。和柳暮言熟稔之後,她便改以“叔”稱他。

“你拿筆記着,華威為事頭,降一等,扣一月月銀;趙春扣一月月銀,今年核績減半,不升等;李大山、宋兵、周財,扣一個月月銀。”柳暮言頭也不轉就朝她開口,語氣裏猶帶三分嘲意。

霍錦骁只得取出筆,用舌潤潤筆頭,在冊子上記錄起來。

船上水手也分等級,一共三等,逐級遞升,每年核績一次,若是達到标準或有大功,便會升等。核績根據每個水手日常表現來定,而這些表現一般由徐鋒記錄,再交由柳暮言統計并監督,最後收錄在案,到年末由朱事頭核績後再給祁望最後定奪。一個水手要升到甲等,少說也要五年以上時間。像霍錦骁這樣剛進來的是最末的丙等,而華威已經在船隊呆了五年,各方面表現都不錯,去年末剛升甲等,如果繼續保持下去,便會調遷到別的船只當個小部領或是小事頭,自己帶一船人。

可惜他就是好賭。

“華威平時表現很好,在兄弟們心裏也有分量,島上的船正缺事頭,他是最有能力勝任的人,如今降了一等,要再升回甲等最少兩年,耽誤太多了。祁爺,能不能網開一面?多罰些月銀?”徐鋒罵完華威又向祁望求情。

“網開一面?他也不是第一次賭了,三個月前才警告過一回,馬上就再犯。就因為他在兄弟們心裏分量重,才更不能姑息,免得帶壞船上兄弟,養出一幫賭棍來。”柳暮言聲音尖銳地駁道。

“老柳你……”徐鋒怒瞪他,發現無用後又望向朱事頭,“朱事頭,你也說句話。”

朱事頭摸摸圓下巴,為難地朝祁望開口:“祁爺,我覺得他們說得都有理……”

霍錦骁捂了嘴,想笑。這朱事頭就是個和稀泥的人。

祁望倚在榻上喝茶,眉心攏着,一語不發地聽他們争執,聽了朱事頭的話,“砰”地把茶壺擱到桌上,沉了聲道:“廢話!”

朱事頭縮了縮頭。

霍錦骁想到綠毛龜,悄悄咧了嘴。

“你笑什麽?”祁望一眼看到她,冷道。

霍錦骁立刻閉嘴,往柳暮言身後挪了挪。

“站出來!你說說,怎麽處置?”祁望坐直身,沖她勾勾手指頭。

“……”霍錦骁只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又挪了出來。

各色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硬着頭皮開口:“祁爺,我只是個末等水手,這裏哪有我插嘴的份,您別為難我。”

“少廢話,我讓你說,你就說。”祁望毫無笑意。

霍錦骁頭疼。這話不管怎麽說,她都得罪人。

“古人雲,千軍易得,良将難求。華威哥有能力又有威信,能掌一船之事,确是人才,若因這罰耽誤了,确實可惜。”思忖片刻,她開口,只盯着他的眼,不理旁人,“然而俗語又雲,兵熊熊一個,将熊熊一窩,這掌船雖不似行軍,動辄成千上萬條人命,但也系了全船數十條性命,豈可因一人有将才便不顧此人品行,将人命視如兒戲?更不是脫罪之辭。禁賭禁酒既是船上規矩,敢問祁爺,船隊是否有律可循?”

“有。”祁望雖仍無表情,目光卻松了些,人又倚回迎枕上。

“國有國法,軍有軍法,家亦有家規,既然犯錯,又有律可依,我不懂這還有何可争?鐵律如山,法不容情,方是治國治家之本。餘事首讓律法,情者後靠,賞罰分明,才是嚴軍。”

“說得好。”柳暮言第一個擊掌笑道,“鐵律如山,法不容情。”

徐鋒和華威卻都狠盯她,欲要駁斥,卻又無法像她這般長篇大論,只氣得憋紅了臉。

“嚴軍?我這是船隊!”祁望走下榻,站到她眼前,俯望她。

“在我眼中,二者無差。”霍錦骁正色說完,神情一松,馬上低頭道,“祁爺,這是您讓我說的,我随便說說,您就随便聽聽。”

這兩日海上所觀,商船戰船成隊出航,上下一令,規矩嚴明,哪裏是普通海商?便是大安水師,恐怕也不過如此。

祁望盯着她黑青的頭頂看了許久,才道:“聽到了?就按她說的做。”

霍錦骁已經退到柳暮言身後,對旁人目光視若無睹。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

人倒是有點意思,就是鋒芒太露,有時未必是好事。

————

按照船上規矩,賭錢喝酒的聚衆者需降一等,罰月銀,柳暮言先前的處置并不過分。

祁望發了話,沒人敢再置疑,幾個掌事者仍留在望月房裏,其他們都退了出去。霍錦骁仍抱着冊子要回直庫倉,柳暮言要她将此事詳細記錄在案。

才走下甲板,她就瞧見巫少彌被華威以手肘勒喉抵在了甬道的艙壁上。甬道狹窄,只容得兩人并排通過,此時被華威的人堵得嚴實,甲板上的和艙裏的水手都不敢過來。

“阿彌!”霍錦骁瞧他被勒得臉色漲紅、呼吸困難,急忙沖上前,卻被人堵在了外頭不讓接近。

“你們兩個膽子不小,敢暗地裏告老子的狀?”華威往巫少彌喉上用力一壓,卻轉頭看向霍錦骁,冷冷道。

“我們沒有。”霍錦骁急切道,“你放開他!”

“沒有?昨晚只有他進過雜物艙看到過我們,不是你們搞的鬼,還會是誰?”華威說着,伸手掐住巫少彌的臉,将他的後腦往壁上一撞,又道,“你剛才又陰了老子一把。想玩陰的,老子就陪你玩到底。”

“放開他!”霍錦骁不再解釋,神情漸沉,目光中的親切與笑意開始變得冰冷。

“放他?那你陪老子玩兒?”華威獰笑着把巫少彌用力摔到地上。

巫少彌被勒得喉嚨生疼,不住咳起,眼角餘光瞥見華威朝霍錦骁走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骨碌爬起用力拽住他的手腕,邊咳邊道:“不許……傷她!”

華威怒震兩把,竟沒能震開巫少彌的手,氣極地朝兩邊使眼色。

身邊圍的人立刻上來拉扯巫少彌,巫少彌仿佛這時才想起霍錦骁先前傳授的武功,矮身一避,躲過抓來的手,雙掌化作虎形朝外擊出,人跟着就地一滾。只聞得幾聲痛呼與撞壁的沉悶聲,要抓巫少彌的人被他猝不及防的攻擊打退,撞到了艙壁。

巫少彌已經站到她身前,伸直了雙臂道:“不許過來!”

“你找死!”華威大怒,揮拳便上。

“住手!你們在這裏幹什麽?”林良從艙口探下頭,喝道,“別忘了,在船上鬥毆,也是大忌。”

華威的拳僵在半空,後面有人扯他衣袖勸他:“華威哥,不能再犯事,再犯的話會被趕下玄鷹號。”

華威憤而收手,威脅道:“咱們走着瞧!”

語畢又朝林良冷道:“林良,我勸你少管老子的事!我們走!”

林良“哼”了聲,看到華威帶着人走遠,他才從艙口跳下,跑到二人面前問起:“你們沒受傷吧?”

“我沒事。”霍錦骁回了句,藏在書下的手緩緩松開,走到巫少彌跟前,擡眼瞧他脖子。

“這幫混球!”林良也看到巫少彌脖子上三指寬的紅痕,不由罵了兩句,又向二人道,“我那有藥酒,走,上我那坐坐去,給阿彌上上藥。”

霍錦骁正有話要問他,便點下頭。

————

林良的艙房在第五間,也是兩人艙,不過比霍錦骁的艙房大些,只是大歸大,裏邊堆的東西也多,到處都是雜物,鋪上被子沒疊,扔滿髒衣,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坐。”林良大手一揮,把被子同髒衣都掃到床頭,這才騰出地來。

“謝謝大良哥。”霍錦骁拉着巫少彌坐下,垂頭仔細檢查巫少彌的傷。

“我家祖傳藥酒,來,我給你擦擦。”林良已經從床底下翻出個瓷瓶,才拔開木塞,嗆人的味道就彌漫了整個房間。

“我來吧。”霍錦骁伸手取來瓶子,往手心倒了些藥酒,要巫少彌靠到床壁上仰起下巴。

巫少彌乖乖照做,她用掌将藥酒搓開,覆上他的脖子。他只覺得傷口一陣刺疼,她的掌心卻十分燙人,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是疼,還是暖。

“大良哥,你知道船上其他人為何不待見我嗎?”霍錦骁一邊替他揉着,一邊問道。

“還不是因為華威。他是徐部領的表弟,人有些本事,跟船五年,在船上有點地位,兄弟們都賣他面子,久了就養成他這目中無人的臭脾氣。你來之前,咱們玄鷹號有兩個空鋪,他想着把自己兩個堂兄弟調過來,沒想到被你們給占了,他當然看你們不順眼。再加上你們又是柳直庫的人,柳直庫和徐部領不和,徐部領是水手的頭兒,又是華威表哥,華威當然向着他,自然看你們不順眼,挑唆着大家不理你,想讓你知難而退。”林良一邊給兩人倒水,一邊解釋道。

“原來如此。”霍錦骁點點頭,又問巫少彌,“阿彌,好點沒?”

“沒事。”巫少彌摸摸脖子,聲音還有點啞。

“喝水。”林良把水遞給他,又道,“華威欺負你是他有問題,不過兄弟們都是直脾氣,日子久了混熟了,他們也不會怎麽着你,可你卻背地裏出賣他們?賭錢吃酒是有錯,但是兄弟最恨的就是暗中使絆子下套的陰招,你這樣不是擺明叫人瞧不起你,別說他們,就是我都瞧不進眼。現在好了,梁子越結越大,他們真對你們懷恨在心。”

霍錦骁正喝着水,見林良也不贊同地看着自己,便将杯子放下,正色道:“大良哥,你也以為是我們告的狀?我們來船上時間這麽短,也沒人提點過我們,告狀要找誰我們都不知道。”

“找柳直庫就能告,他是你上峰,除了和徐部領不和外,也對賭恨之入骨,因為他的小兒子就是個賭徒,欠了人一屁股債,兩年前怕被人尋仇就悄悄跑了,聽說進了海盜團,也不知真假。”林良搖頭嘆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要說一句,我沒出賣過兄弟。除了祁爺問我的那番話,是我親口答的,但我不認為我有錯,船隊有船隊的規矩,錯了就要認罰。其他的事,我沒做過。”霍錦骁知道他還是不相信自己,不過也難怪,這麽多前因後果,別人不懷疑到她頭上也難。

“真不是你?”林良面帶疑思。

“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

“那就怪了。”林良想了想,還是想不通,便揮揮手,道,“唉,算了,不想了。我信你一回便是。你自己小心些吧,華威那些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多謝大良哥。”

霍錦骁沖他抱拳,笑容卻有些沉。

才出海三天就遇上這樣的事,往後的日子怕不好過,她得想想辦法。

☆、揚威

柳暮言手裏的事不算多,霍錦骁和巫少彌是丙等水手,雖然被分派在柳暮言手底下幹活,但名義上仍舊隸屬徐鋒,日常還是要排班當值,做些雜役。

丙等水手算是新手,能做的事不多,也就是擦洗甲板、刷漆保養,服侍幾位掌事的人,給其他水手打打下手,換言之,任何一個人都能使喚他們。而華威之事過後,他們果然很快就遇到全船船員的排擠,霍錦骁與巫少彌的事一下子多起來。

一大早巫少彌就被安排洗衣服,而霍錦骁則去擦洗甲板,幾桶的衣服洗曬完畢,甲板清洗妥當,時已過午,霍錦骁和巫少彌去了飯堂領飯。

飯堂裏只剩下小貓兩三只。

霍錦骁去取筷,巫少彌則向廚子領飯。

“黃廚,今天的飯……”

“飯怎麽了?”

“少了,而且是剩的。”

“你的意思是我克扣你們夥食?小子,有的吃就不錯了,你們來得太晚,菜早就分光了。”

霍錦骁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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