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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整條街都籠于夜幕之間,化作墨線灰影。孟乾身着黑衣,半伏着腰悄無聲息地從屋瓦上點過,過了兩幢房子後躍到幽深小巷裏。

“孟大哥。”守在巷中的人看到他壓低聲抱拳道。這人生得高瘦,像根竹杆。

孟乾忽揚手阻止此人開口,朝後喚道:“別跟了,出來吧。”

那人一驚,往巷口張望去,只見巷口處挪進個瘦小的男孩,穿着深色裋褐,頭發高高束着,身量不足,膚色黝黑,五官平平。

“什麽人?”那人立刻握住腰間佩刀,低喝道。

“六叔,是我。”男孩滿口清脆,像男人換嗓前的聲音。

“你跟來做什麽?”孟乾示意那人收刀,沒好臉色地瞅着來人。

“六叔要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霍錦骁笑眯眯進來,露出一口白牙,“六叔可是要去查白天撞見的宰白鴨之事?讓我猜猜,你現在是打算先查三港鹽商巨賈梁家的大少爺梁俊倫?”

從午間回客棧到夜裏,足有半日功夫,已經夠她打聽到自己想了解的事,孟乾不願意告訴她,她自有辦法從別人嘴裏得到想知道的消息,何況宰白鴨并非隐秘。

孟乾有些詫異,仍冷道:“你知道什麽?胡鬧,快回去!”

“我知道何為宰白鴨。所謂白鴨,是沿海三港一帶的土語,權勢之人為避人命官司便重金買來貧苦之人頂罪,這些頂罪的人就喚作白鴨。今天囚車上坐的那個少年,是城南黃家命案裏的待宰白鴨,替罪羔羊。”霍錦骁道。

那樁命案并不複雜,案子早已查明,城中也都傳開,真正犯案之人乃是三港鹽商巨賈梁家的大少爺梁俊倫,人證物證俱全。可這梁家乃鹽商巨賈,不僅有錢,還與三港官員勾結,在沿海一帶可謂權勢滔天,這梁俊倫仗着其父權勢橫行霸道,無法無天。

上月初,梁俊倫偶遇黃家姑娘,動了色心,欲要強納為妾,黃家姑娘抵死不從竟惹怒這惡霸,這才有了初十那日強而未遂被黃家人發現,進而演發為滅口之災的禍事。

為了保下梁俊倫,梁家自然要想盡辦法,毫無疑問,這宰白鴨最為有效。

這事在全州城并非秘密,只是官商勾結,上邊有人替梁家撐腰,這官司沒人敢管。

霍錦骁打聽得清楚,也知道孟乾的脾氣。獨眼孟乾雖是個冷面閻羅,但在江湖上卻是個鐵骨铮铮的俠義之士,年輕時就曾為了從山匪手裏救回無辜百姓而冒死獨闖毒龍潭過,如今遇到這樣的事,他怎會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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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俠,這位小兄弟是?”孟乾身邊那人不禁問道。

“她是我世侄……”“女”字被孟乾給省略了,反正她易容成這德性也沒人瞧得出男女,回完話他又向霍錦骁喝道,“也是個好事的。你一個小孩子管這些閑事做什麽?沒得髒眼髒手,快回去。”

“世叔,我叫錦骁。”霍錦骁只笑着朝那人打招呼。

那人忙抱拳謙道:“不敢當,我也是孟大俠晚輩,姓方,方九。”

“方大哥。”霍錦骁也抱拳。

“孟大俠,時辰不早了,我們不宜再拖。我瞧景兄弟身手不錯,多個人多個幫手,不如讓他留下。”方九見孟乾并無松口的模樣,替霍錦骁求起情來。他以為她姓景名骁,便以兄弟稱之。

霍錦骁自己倒不分辯,只瞧着六叔笑。孟乾見她這模樣就知攔也攔不住她,心道這丫頭素有自己的主意,現在攔了,沒準回頭私自跟随,反倒叫人擔心,還不如帶在身邊,便橫她一眼,點頭允了。

————

為避巡檢與更夫,霍錦骁與孟乾由方九領着在幽僻巷間拐繞。這方九對全州城地形與巡檢司的巡檢路線十分熟悉,一路上都安全避過各種關卡,直達春鳥巷。

全州城清寂的夜到了這裏便換了面目,巷中的夾道兩側各色宮燈一溜挂下去,依稀間有琴瑟聲與咿呀的唱曲聲在巷間萦繞。霍錦骁隐約意識到這裏大概是秦樓楚館之類的煙花地,不過又有些不同,夾道兩側都是普通的宅子,兩三進的院落,門楣尋常,并無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宅門外招攬客人,莺聲燕語也似藏起般,只露幾聲輕啼。

方九與孟乾已經躍過最近的牆頭,霍錦骁不及細想,腳尖點地,靈巧翻過牆頭,方九低聲贊了句:“好俊的功夫,看不出景兄弟年紀小小,身手不錯啊。”

霍錦骁笑起,小聲問:“六叔,方大哥,這什麽地方?”

孟乾道:“別多問。”

方九卻回過頭來笑他:“景兄弟都這麽大了,遲早也會知道的,孟大俠也不必總當他是孩子。”

語罷方九又回答霍錦骁:“景兄弟,全州城的男人最愛兩個地方,疏影斜月燈不眠,暗香幽徑鳥啼春,說的就是斜月街和這春鳥巷。”

“斜月街?那可是全州城出名的煙花之地。”霍錦骁眼珠子轉起,大感興趣道。

“原來你知道斜月街。”方九頓時對她生出幾分親近,又神秘道,“斜月街倒是男人的好去處,不過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男人都去得,但這春鳥巷可不同了。你別看這地方像是普通民宅,能出入其間的非富即貴。整個全州城的頭牌都在這裏,要麽是權貴的外室,要麽是世家或商賈用來秘訓女人之所。這裏邊的姑娘,除了要美之外,還要十八般武藝,那是真的銷魂,你沒試過吧……”

“夠了。”孟乾輕喝一聲,阻止方九再往下說。

方九只能讪笑着遞了個“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給霍錦骁。

三人貼牆行到巷尾處,飛身藏到一棵大樹上,樹前頭就是春鳥巷最大的三進宅子,宅中長廊下挂着一排宮燈,将院子照得分明,小橋流水、亭臺樓榭,雅致非常。

“到了。”方九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道,“孟大俠,景兄弟,前邊就是梁家在春鳥巷的私宅,裏面養了好些姑娘,專為招呼各處官員與顯貴。我打聽到今晚梁俊倫就在裏邊設宴款待海神三爺的貴客。”

“這事與海神三爺有關?”霍錦骁眸色一凜,問道。

“案子倒和三爺沒關系,不過那個白鴨是三爺送過來的。這位爺權勢滔天,在漆琉島上建了黑市,也做販賣人口的勾檔。梁俊倫犯的可是死罪,他又不知收斂鬧得滿城風雨,他老子怕買城裏的白鴨容易引起民憤,想要個陌生面孔,所以托人請三爺幫忙,從黑市上買了個人回來頂罪,只說是無惡不作的海寇,潛進城裏犯下案。梁俊倫今晚招呼的就是從漆琉島運白鴨回來的人。”方九一邊解釋一邊觀察宅中動向。

宅子裏除了往來的丫頭和小厮外,看不到一個護衛,倒也奇怪。

霍錦骁點點頭,不再言語。

雖然想救囚車裏的少年,但孟乾并非魯莽之人,為避免救錯人,他自要将此事調查清楚才能出手。今晚梁俊倫設宴款待海神三爺的人,席間難免談及此事,只要能坐實他的罪行,确定少年無辜,孟乾才會救人。

“這宅裏有很多暗樁,都是好手,不易潛入。”孟乾掃視了宅子一遍,沉聲道。

“是,所以我打算往跨院的園子潛過去,那裏守衛最薄弱。”方九指向某處道。

“不能走園子。”霍錦骁盯着跨院冷道。

“為何?”孟乾問她,目前來看走跨院是最穩妥的辦法。

“園子裏确實沒人,但那裏布了奇門遁甲陣,一旦有人潛入就會引發陣法讓人發現。”霍錦骁搖頭。她父親精通奇門遁甲,閉關兩年她學了不少,雖然仍只是粗通皮毛,也足夠她看出端倪。

“還有別的路嗎?”孟乾問方九。

方九握拳想了半天才道:“其他路風險都大。”

“別想了,你們跟着我。”霍錦骁從樹上站起躍出,人如紙鳶般輕飄飄掠出。

方九大驚,孟乾卻一掌拎起他後領跟她飛出,道:“走。”

————

《歸海經》練到第二重,不止夜可視物,其他感官更是敏銳非常。霍錦骁全身運功,便能憑借四周風動與細微聲音判斷出暗梢位置,帶着兩人避過暗梢往內院潛去。

潛到內院主屋後側時,孟乾出手敲暈了三個暗梢,剝下對方衣裳讓他們套上僞裝。

“景兄弟好厲害,方某佩服。”方九邊誇邊對霍錦骁報以探究目光,原先他只将她當成尋常游俠兒,可剛才一路行來早讓他收起輕視之心。

這面容平平的少年,絕非等閑之輩。

“方大哥過獎。”霍錦骁三兩下套好衣服,左右張望兩眼擡頭道,“六叔,梁俊倫設宴之地在閣樓上?”

“嗯。”孟乾踱出兩步,吩咐道,“小方你在下面替我們把風,我和錦骁上去打探就行。”

“好。”方九低聲應和,抱着刀站到草叢深處原先暗梢所站之處,僞裝作暗梢。

孟乾沖霍錦骁點下頭,身影竄起,躍到主屋屋頂上,霍錦骁随之而上。

主屋是兩層閣樓,屋外沒有遮擋,無法藏人,霍錦骁與孟乾躍上屋頂後從屋檐倒挂而下,從半敞的明瓦窗縫間窺去。

閣樓頗大,其間陳設奢華,照明所用皆為羊角琉璃燈,四角花案供着名貴牡丹,堂上懸着幅巨大的水墨飛瀑奔流圖,左右格架上擺着古董玉器等物,晃眼而過盡皆奢靡,兩座八扇屏風格開兩側暗室,其後是休憩所用錦榻玉床。宴不分席,堂間設了圓桌,桌上珍肴美馔擺滿,四個美貌女子陪坐桌邊,執壺斟酒、舉箸夾食,均巧笑倩兮地服侍身畔兩個男人。

桌邊還垂手站着好些服侍的丫頭,再遠點更有蒙面紗的女子伏案奏琴,素手如玉。

“祁爺,你覺得我這宅子如何?”

霍錦骁聽到其中一人開口,此人生得富态,垮肩凸腹,雙目無光,滿臉縱情聲色的流氣,又以主人自居,顯然就是梁俊倫。

“大公子的私邸,自是人間溫柔鄉,仙境都比不上。”梁俊倫對面坐的那人開口,似乎含着笑,聽着恭敬客氣,實則夾了些不着痕跡的嘲意。

這人背對她,霍錦骁瞧不到他的模樣,只看到他穿一襲豆綠長褂,手肘壓着桌,坐姿懶懶歪着,可背卻還是直的,旁邊的姑娘把酒遞到他面前,他頭一低又一仰,叼着那杯沿就着女人的手将酒一飲而盡,惹得旁邊姑娘笑得花枝亂顫。

“哈哈,祁爺真是會說話,我這人間溫柔鄉,哪比得上東海的風流島?”梁俊倫摟過身邊的姑娘,手隔着紅豔豔的抹胸揉上去,滿眼狎色道,“我瞧祁爺沒玩盡興,定是覺得我這裏不好。”

“大公子言重了,這裏不好,天下就沒有更好的去處。”那人呷口酒,手在旁邊姑娘腰肢上一撫,看着像摸,卻是不着痕跡将人推離。

梁俊倫摸夠了就推開女人,執杯走到那人身邊,引他看彈琴的女子,道:“這個還是雛兒,不過調/教了三年,據宅裏教習說,她那功夫已經爐火純青。我都沒試過,把她送你如何?”

“此女如此了得,必是大公子心頭之好,祁某從不奪人所好。且祁某一年三百日都在海上漂泊,身邊帶着女人不方便,大公子好意,祁某心領了。”那人微側過臉,與梁俊倫碰杯。

霍錦骁看到個刀削似的硬朗輪廓。

“祁爺,你這趟送白鴨過來,可是幫了我梁家大忙,我爹命我好生招呼你。你若不盡興,我爹可是要怪罪我的。”梁俊倫聲音微沉,佯怒道,片刻事忽又笑起,從袖中摸出一撂銀票,“不喜歡女人,那這黃白之物,祁爺可別推卻。”

“大公子,祁某這趟只是受三爺所托,替三爺走貨到全州港罷了,至于三爺的貨是何物,祁某不知,也不會問,更不懂大公子說的白鴨是何物。祁某只是普通海商,全仗三爺照拂才能在海上混口飯吃,這趟走貨三爺已經給過祁某好處,如今再拿豈不貪得無厭,反而辜負三爺信任。”他笑着推回銀票,“還請大公子見諒。”

梁俊倫見他油鹽不進,話卻說得滴水不漏,不怒反笑,指着他道:“三爺果然沒看錯人,來,喝一杯。”

那人笑着舉杯,杯才沾唇,他動作忽頓,轉身站起,望向半掩的窗。

霍錦骁只覺得鷹隼似的目光仿如有形之箭,在黑暗中撞進她眼眸。

他緩緩向窗子踱去,眼眸緊緊盯着窗間細縫,仿佛與她對望。角落的琉璃燈燈火明亮,照出這人犀利的眉眼與慵懶溫柔的笑,矛盾至極。

那目光叫人無所遁形。

霍錦骁不知是否被他發現行蹤,心頭陡然一跳,不作多想便悄然翻上屋檐貓下,屏息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宰白鴨”——

《清實錄》中有載,所謂“宰白鴨”,就是有錢、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裏遇有人命官司時,以重金收買貧寒子弟或無業游民來頂替真正的兇手去認罪伏法。因為這些頂兇者為了錢財而主動去送死的行為就好像是因貪利而被人任意玩弄、宰殺的白鴨,故被俗稱為“宰白鴨”。宰白鴨最早出現在沿海一代,到清朝時最盛。

清人黃霁清曾寫《宰白鴨》的樂府詩作諷:“鴨羽何離離,出生人死鴨不知。鴨不知,竟爾宰,累累死囚又何辜,甘伏籠中延頸時。殺人者死無所冤,有口不肯波瀾翻,爰書已定如鐵堅,由來只為香燈錢,官避處分圖結案,明知非辜莫區判,街頭血漉三尺刀,哀哉性命輕于毛。勸君牍尾慎畫押,就中亦有難言鴨。”

☆、劫囚

孟乾也已察覺古怪之處,與霍錦骁一起貓下,像兩只壁虎緊緊貼在屋瓦上。兩人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只聞得底下窗子“咿呀”被人打開。

那人聲音傳出:“屋裏略悶,大公子不介意我開窗透氣吧?”

“祁爺随意,不必客氣。”梁俊倫道。

幾聲腳步響起,想是兩人都站到窗邊。

梁俊倫聲音又起:“祁爺在看什麽?可是擔心此地安全?你且放心,我這裏好手雲集,下面都伏着人,閣樓外也無藏身之處,不會有問題的。”

那人三言兩語打斷梁俊倫的得意:“大公子,在下進來的時候,樓下暗梢似乎是三人為一樁?”

霍錦骁便聽到有人用力推窗探頭之響動,不過片刻,屋裏傳來些極輕的腳步聲,梁俊倫不再出聲。樓下只有方九一個人站在暗樁處,若按那人說法,方九必定已被識破。

“你先走,我去救方九。”孟乾嗓門壓得極低,聲音飄入霍錦骁耳中。

霍錦骁望着四周景物心中卻有打算。

————

月未出,夜色黑沉。霍錦骁唇角輕揚,單腳勾在屋檐上倒垂向窗口。窗口站着人,她這番舉動簡直自曝行蹤,孟乾臉色一變,欲要攔她已是不及。

豆綠長褂的男人仍立在窗前,一手攀着窗棂,一手執酒盞,将頸伸出窗外,正仰頭往屋頂上看,冷不丁撞見霍錦骁垂下的臉,兩人對個正着。

屋中透窗燈火只照出張五官不清的黝黑臉龐。霍錦骁雙手扯開嘴,頂起鼻,舌頭伸得老長,又拉着下眼皮,露出下眼睑的紅血絲,瞪着眸子,呲牙咧嘴面容扭曲,“嘿嘿”笑出聲,聲音尖得像貓泣,那人還沒反應,他身後的梁俊倫就先吓得退出幾步,喊了句:“鬼啊!”

霍錦骁吊在半空晃了晃,就見那人手一動,将手中酒盞擲來。酒盞蓄着淩厲氣勁,直撲她眉心,她斂神伸手,拈指彈開,只聞“叮”地細響,酒盞被她彈回。

酒盞中還有半盞酒,這一來一回,酒液半點不灑,不論是窗前的男人,還是霍錦骁,心頭均都微凜。酒盞迎着那人面門而去,他不接,只将頭往後一仰,任酒盞從臉上飛過,豈料一聲輕笑響起,酒盞竟突然傾倒,酒液盡數往他臉上潑下。他未避,只将衣袖甩過,連杯帶酒化入掌中,齊震于地。只聽一聲脆響,酒盞破碎,酒液灑了滿地,這人卻擡手看自己的衣袖,輕聲一嘆。

袖角沾到酒液,濕了少許。

“有刺客!抓刺客!”

兩人交手不過須臾瞬間,那廂梁俊倫已回神喚人。霍錦骁不再多耽擱,淩空一蕩,化作流星遠墜而去,只留身後緊追不舍的腳步聲與兵刃聲。

孟乾看得暗中搖頭,暗道這丫頭果然是個不省心的,動作卻不作猶豫,趁着衆人注意力皆被霍錦骁引開時,他身如大鵬躍下,只道了聲“走”,便拎着方九後領縱出。待梁俊倫反應過來時,他已帶着方九往另一方向飛出老遠。

窗前的人仍只看着霍錦骁消失的方向,淡淡自語。

“有意思。”

————

霍錦骁跑了兩條街才将追兵甩掉,又在城中繞了半圈,确定沒人跟着後才回客棧,一進客棧就被孟乾逮進房間,罵個狗血淋頭。

“對對對,都是我的錯,六叔消消氣。”霍錦骁皮厚,趁着孟乾罵累歇嘴的當口還能安慰他兩句,又朝方九遞眼神。

方九領會其意,忙倒了杯茶過來,霍錦骁接了親手遞到孟乾面前:“六叔喝茶。”

孟乾狠剜她一眼,接過茶痛飲兩口,還罵:“你真是膽大包天,那種情況下也敢擅作主張?萬一出了纰漏可怎麽辦?你父母把你交給我,就是讓我照顧好你,你說你要是出了意外,我拿什麽顏面去見他們?你真是……頑劣不堪。”

他不擅言辭,罵到沒詞。

霍錦骁眼觀鼻,鼻觀心,垂手而立任罵。當時情況緊急,方九武功不行,孟乾要帶他從梁家私邸逃出不容易,她才搶先出手誘走對方注意力。這事說來她确實也有錯,明知六叔不會允許她還是擅自動手,如今挨頓罵也是應該。

“孟大俠,你就別怪景兄弟了,要是沒他,我們哪能這麽順利逃出來。說起來景兄弟年紀雖小,卻有勇有謀,倒是少年英雄。”方九忙趁機勸道。

“英雄?!”孟乾鼻腔冷哼着持向霍錦骁。

霍錦骁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讪讪一笑道:“六叔,我知錯,下次再不敢了。”

“還有下次?”孟乾瞪她。

她忙搬張凳子擱到孟乾身後,道:“我保證沒有下次。六叔坐。您看天都快亮了,咱們是不是該合計合計下一步要做什麽?剛才梁俊倫親口承認白鴨之事,那大牢裏關的少年便是無辜的,我們要怎麽幫他?”

提起正事,孟乾臉色稍緩,坐到凳上思忖起來。

“要不……我們去衙門擊鼓鳴冤,替他翻案再審?”霍錦骁便道。

“沒用的,那梁家是兩江三港鹽商首富,與兩江總督及三港鹽運使皆有來往,就算我們替那少年鳴冤,知縣大人怕得罪這些人也不敢翻案,官商勾結,沆瀣一氣,就算告到兩江府也審不出個所以然,反而平白讓那少年在獄裏遭皮肉之苦。”方九搖頭嘆道。

有些替罪者被父母主人強賣為白鴨,送入獄中不肯認罪,便要遭受皮肉私刑。那些人被打怕了,情願認下罪狀一死了之也不願留在獄中受苦。

霍錦骁道:“正途不通,那只能劍走偏鋒。”

方九默然,孟乾卻問他:“那少年可有家人,若我等真要行事,需先将他家人一并妥善安置才好。”

霍錦骁咬咬唇,聽孟乾話中之意,她已心中有底。

果然準備劍走偏鋒。

“沒有。我問過他,他是東海一小島島民,父母雙亡,無親無故,遇上海盜洗島被抓,便送到黑市販賣,被三爺買下送來做白鴨,身世堪憐。”方九嘆道。

“方大哥見過他?”霍錦骁問方九。他對全州城地形與巡檢路線十分熟悉,她早就好奇他的來歷。

“說來慚愧,在下乃是全州城的捕快。”方九抱拳嘆氣,“黃家的命案現場是我親自帶人去看的,那少年也是我親手從港口帶回來的。我明知道他不是兇手,不僅不能将兇手繩之于法,還黃家公道,反而要與權貴同流合污,白送一條無辜性命,方某真是于心難安。幸虧此番遇到孟大俠,總算能做些事讓我這良心好過些。”

“非親非故,方大哥願意冒此大險出手幫他,已是仁義之士,這普天之下也沒幾人做得到。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不過盡心盡力,無愧天地罷了,方大哥不必妄自菲薄。”霍錦骁收起嬉皮笑臉的表情,正色道。

“景兄弟過獎,在下愧不敢受。”方九忙擺手,又道,“孟大俠,唯今之計只能先将他救出,至于罪名,怕一時三刻是除不了的。”

“知道。你有什麽好辦法?”孟乾問他。

“劫獄風險太大,我們只能劫囚車。他罪名已定,後日就要押往兩江府行刑,在路上動手勝算較大。他雖是朝廷要犯,但無親無故,知縣大人不會派重兵押送。囚車到兩江府只有一條道,其中有段山路,是動手的好地方,明日我就将輿圖送來。到時候我們來個裏應外和,把人救出。”方九說道。

孟乾卻搖頭:“劫囚車的事我出手便可,你是本地人,又是捕快,往後還要在這裏讨生活,不能叫人發現你犯下此事。”

“想我方九在道上也是條好漢,為了生計才當這捕快,本以為當捕快也能除暴安良,不料……孟大俠,方九并非貪生怕死之輩,你不必顧及我,我本就打算救了人就辭去捕快之職……”

“方九,我不是怕連累你,我是擔心禍及你家人。就這麽定下,你不要出手。”孟乾拍板,不容置喙。

霍錦骁聽了半晌,沒聽到自己,不由問:“六叔,那我呢?”

孟乾瞥她一眼,不理。

————

第三日,天晴。押送犯人的囚車天亮時分已出發往兩江府,孟乾已提早前往劫囚車處暗伏,霍錦骁被他留在全州城,美其名曰陪孟思雨姐弟。孟思雨姐弟在城裏逛了好幾日,該買的都買齊,這兩天正鬧說腿酸,哪都不想去,霍錦骁便讓他們留在客棧好生歇息,自己出了門。

她哪兒也沒去,一大早就悄悄守在全州城的衙門外。

囚車前腳才出發,她就見衙裏有人出來往春鳥巷去。她一路跟蹤,瞧着那人進了梁家私邸。

霍錦骁眯了眯眼,腦中忽閃過站在梁宅閣樓窗口那男人的目光。

————

囚車走了一天,日暮時分到達全州城外的姑婆嶺。這地方沒有驿站,押送囚車的衙役與捕快只能就地生火,露宿一夜。方九也是押送囚車的捕快之一,他守在囚車旁邊,咬着發硬的饅頭,目光警醒地看着四周。

押車的人并不多,四個衙役兩個捕快一共六人,衙役的武功都不高,只有他那同僚拳腳不錯,但也不是孟乾對手,這趟劫囚風險不大。

如此想着,他心裏稍安。

林間忽然響起陣不太自然的鳥鳴,方九和另一捕快同時站起。

“方九,你守着車子,我去看看。”那捕快握住腰間佩刀刀柄道。

“小心點。”方九點點頭,又朝衙役們喝道,“你們也警惕些。”

那捕快已往聲音發出的方向探去。衆人緊盯着他背影,他去了不多時,就在附近繞了半圈,傳回聲音:“沒有異常。”

衆人才松口氣,可不過片刻,林間忽傳來“呲呲”的繩索拖地聲。

“啊——”那捕快驚呼一聲,吼道,“老子着了道兒,有人劫囚!”

————

夕陽薄晖灑在姑婆嶺上,山尖像被鍍層金箔,四野靜谧無聲,忽然林間卻有驚鳥飛起,争鬥的呼喝聲随風傳來。

“老大,前邊有動靜了。”山間樹林深處有人疾奔而來報信。

這裏還暗中潛着數名黑衣人。

“祁爺果然料事如神,猜着有人來劫囚。走!辦好這趟差事,我替你們向大公子讨賞。”為首的黑衣人大笑一聲,招呼同伴往争鬥處趕去。

“咻——”

破空聲響起,幾顆頑石射來,一人應聲而倒。

“老大,不好,有人偷襲!”右側草叢間傳來驚呼,兩道人影自其間竄出。

霍錦骁站在樹上,冷眼而望。

姓祁的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定是漏算了她這條蛇。

————

衙役不是孟乾對手,方九有意放水,另一個捕落了陷阱被倒挂樹上,囚車旁七淩八落躺倒數人,孟乾搶了衙役佩刀,一刀劈開囚車,那少年已吓得縮到車角落,也不管來救他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只揮着雙手躲避孟乾,淩亂的發絲間只露驚恐雙眸。

孟乾無奈,只得用力扣住他的肩頭,将人往車外扯。

少年才從車裏落地,南邊山林裏就竄出幾道人影,疾掠向他們。孟乾臉色一變,他失算了,竟沒料到會有人暗中跟在身後。将少年一把推到身後,他迎敵而上,金烏軟甲随着他的拳在火色間發出刺目光芒。

來人共有四個,速度很快,看樣子身手都不弱,他要逃開容易,但若帶着個孱弱少年,事情就棘手了。孟乾正估算着眼前情況,南林裏又躍出匹馬來。

這馬兒騰空而起,從衆人頭上躍過,轉眼到孟乾身邊。

“六叔,是梁俊倫的人。”霍錦骁喚了聲,并不下馬。梁俊倫的人已被她暗地放倒兩個,剩下這四人看破她的計策,放棄與她纏鬥,往囚車追來,想抓劫囚的孟乾和少年,她只能縱馬追來。

“帶他走,這裏交給我!”眼下不是計較她擅自來此之事,孟乾轉身将少年送上馬。

“好,六叔自己小心。”霍錦骁點頭,勒緊馬缰道。

“快走,山神坡西邊十裏,有藏身處。”孟乾低聲道,雙拳已抓出虎形,躍向敵人。

霍錦骁手中長鞭一揚,朝後叮囑了句:“小子,抓緊我!”

話音才落,那馬兒便高高躍起,往山路上沖去,少年驚懼非常,恐被甩下馬,只得伸手牢牢抓住霍錦骁的腰。

作者有話要說: 唉……

☆、阿彌

山風凜冽拂面,霍錦骁帶着少年縱馬飛奔了大半夜,才到孟乾所說的藏身處。那是掩在山神坡一大片茂密竹林間的茅草屋,屋外圍着竹籬笆。被救出的少年已颠得半暈,霍錦骁舉起火把扶他下馬進屋。

四周雖然荒涼偏僻,屋子卻很幹淨,床上鋪的褥子與枕被等物透着剛漿洗過的香氣,她将人往床上一放,轉頭尋了桌上油燈點亮,才将火把弄滅。

折騰了大半宿,天已将明,那人倒上床一動不動,霍錦骁捧着油燈坐到床沿檢查他的傷。也不知這人幾天沒洗過,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熏味兒,身上的囚服也髒得看不出顏色,大大小小的鞭痕交錯縱橫,囚服被鞭裂後和傷口粘在一塊,好幾處傷口都在往外滲水,也不知他在獄裏吃了多少苦頭。

這人已人事不醒,霍錦骁又探手試他額頭,他額頭火燒般燙。她忙把油燈放下,從随身挎的布包裏摸出應急藥,又在屋中尋來涼水,去了藥丸封蠟,以水研開後,她才回到床邊,将人扶着坐起。

“來,喝藥。”她一手捏住他下巴,另一手迅速端起碗塞進他牙關,将藥水灌入他口中。

他喉頭滾動幾下,咽下大部分藥,用力咳嗽起來,藥汁咳得到處都是,霍錦骁忙又扶他躺下,轉頭拿出巾帕拭藥汁。這人受了動彈有些迷糊意識,渾渾噩噩睜開眼,不管眼前是誰,一把就握住霍錦骁的手,嘴裏胡亂喊着:“娘,疼……好疼。”

霍錦骁用力抽了抽,竟抽不回手,他握得很緊,又嗚嗚咽咽哭起來,像深巷角落裏流浪的小狗兒。她估計這人大概是燒糊塗了,聽他哭得可憐心生恻隐,便拍拍他的背,柔聲安慰:“沒事了,乖,明天就不疼了。”

也不知是她的安慰起效,還是藥的關系,沒多久他的哭聲就漸漸小下去,呼吸似乎也平穩些許,霍錦骁這才抽回手,盯着他看了許久。

從前在雲谷時,谷裏長輩也常救回這樣的可憐人,她打小耳濡目染,也知雖是太平盛世,天下的可憐人卻也救不完,無非是能幫一個算一個。

如此想着,霍錦骁又取出傷藥替他處理傷口。

————

屋外的天漸漸變得透亮,霍錦骁一夜未眠,到此時才算把他身上的大傷口都敷過一遍藥。這人已睡沉,身上出了點汗,額頭沒那麽燙。她伸個懶腰,把油燈熄滅,拎了屋裏的木桶出去打水。

“嘩嘩”水聲傳來,這竹林附近就有水源,她循聲而去,果然找到從山澗流下來的細細溪流。溪水頗急,九曲八彎下來,撞到溪底尖石濺起白沫,水霧散開,霍錦骁才剛走近就被細密水珠潑了滿臉。溪水冰涼,覆面而來,醒神非常。

她把桶一放,蹲到溪邊鞠了水就往臉上潑。

“舒坦!”徹夜未眠的混沌被洗去,她長舒口氣,從包裏取出個青瓷瓶與巾帕,将瓶中淡赤的粉末倒了指甲蓋大小在帕上,揉開後往臉上抹去。

為了方便行事,她用易容術将皮膚易色,又在臉上貼了輕/薄的面具,成了皮膚黝黑、面目普通的少年。如今人已救出,她也沒必要再瞞人,便要卸下易容術。

薄薄的面具撕開,小心抖開收進扁匣放好,她又将臉擦拭過幾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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