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
僅有你我二人。除了蒙泊國師,另外還藏有數名高手。雖然我們現在感應不到他們的存在,但我可保證,待你我戰罷,下山途中必會遭遇意想不到的伏擊!”
林青眉梢一挑:“泰山方圓數裏,将軍今夜初至,如何能知道得如此詳細了?”
明将軍嘆道:“實不相瞞,泰山之中亦早留有我的眼線,不會放過任何上山之人的蹤跡。并非明某信不過林兄,而是迫于京師形勢,不得不如此,事實上這兩個月中表面看來将軍府毫無行動,任憑泰親王布置,其實暗地裏搏虎團分別混編在禁軍之中……”
以往明将軍率軍出征,帳下有一支二百人的親兵,皆是武功高強、智勇雙全的忠誠死士,人稱“搏虎團”。明将軍回京為防當朝空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搏虎團,而實際上這一百人卻是化整為零,安插在京師與全國各處,只須明将軍一聲號令,便可集結起來。随着泰親王謀反之意漸濃,這二百死士亦成為明将軍扭轉京師形勢的潛在力量。而山腳下藏身石碑中的那人,也正是搏虎團中一名精通縮骨之術、心志堅毅的死士。
林青一擺手:“事關将軍府之機密,明兄不必多言,小弟信得過你,也無意沾染京師權力之争。”
“可惜林兄雖是閑雲野鶴的性子,偏偏有人卻不想讓你逍遙。”明将軍呵呵一笑,“在山腳下我接到心腹密報,這五日內他已見到七名高手潛入泰山之中,估計上山總人數至少應該有十餘人。林兄可知他們是何來歷,有何動機?”
林青冷笑:“這些人好大的膽子。按理說泰親王與太子在京師自顧不暇,應無可能再派人來此,莫非是江湖上的高手?”
明将軍道:“我本亦是如此想。旦從京師出發前卻發現了不少蛛絲馬跡,綜合考慮,已大致猜出些端倪。”他沉沉一嘆,“京師三派之争愈演愈烈,大家只顧着擴充自己的實力打壓對方,卻都忽略一個人。而這個人,才是最不希望我活着回到京師之人。”
林青一震,思索道:“山下五千官兵決非擺設,偶爾一兩個高手潛入還情可原,斷無可能十餘人齊至不被察覺,多半是官兵有意放行,由此看來……”說到這裏,明将軍已是緩緩撫掌,兩人彼此對視一眼,更加肯定了這個判斷,林青輕輕一嘆,沒有繼續說下去。
明将軍沉吟道:“所以,你我一戰後,敗者固然元大大傷,勝者也決不會輕松。而等到那時,這十餘名高手在擇險地一齊出手……嘿嘿,只怕過不了幾天,你我在泰山絕頂之日同歸于盡的傳聞就将傳遍江湖。”
林青劍眉一揚,手指左方不遠處一座小山峰:“那裏名為觀日峰,據說可見到東海日出之景。小弟先行告辭,今夜明兄好好休息,明晨五更你我便在觀日峰想見,不知明兄意下如何?”
明将軍先是一怔,立刻明白林青的意思:“久聞泰山日出奇觀,若能在觀日峰頭與林兄一戰,于願已足。”又淡淡一笑,悠然道:“不過明某還要提醒一下林兄,殺人容易,留活口無疑會耗費更多的體力,可莫不等我出手,林兄就先行倒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小弟從不自命俠義,生死關頭亦不會有婦人之仁。”說罷手撫偷天弓,頭也不回地下山而去。
※※※
蒙泊國師自知內傷頗重,不宜與人動手,帶着小弦小自翼翼地避開山中暗藏之人,等來到那座無名山峰上時,已近初更。
兩人找個山洞,剛剛坐定,就有一聲慘叫從山下遙遙傳來。小弦聽得真切,一驚:“這是什麽聲音?”蒙泊國師頗為激賞地點頭:“暗器王果然是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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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弦睜大眼往下望去,黑沉沉的什麽也瞧不分明:“是林叔叔嗎,他在和什麽人交手?”
就見一道亮光從山中傳來,似是寶劍寶刀反射月光,旋即又聽到幾聲慘叫。小弦大奇:“這些人到底是誰?林叔叔為什麽要和他們動手?難道是将軍府的人?”蒙泊國師道:“許施主恐怕猜錯了,這些人非但不是來自将軍府,反而是對付明将軍的。”
小弦驚道:“難道是泰親王的人?”蒙泊國師搖搖頭,緩緩道:“京師之中,最忌明将軍之人并不是泰親王與太子,而是當今天子!若是老衲所料不錯,這些人都是大內高手。”
這句話登時震醒小弦:京師三派之間的矛盾說到底就是權力之争,而無論誰總攬大權,都是當今皇帝敢不願看到的一幕。所以趁明将軍與暗器王泰山決戰之機,另派大內高手暗中行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京師諸人沉陷于彼此争鬥中難以自拔,反倒是來自吐蕃的蒙泊國師将其中的關鍵看得一清二楚。
小弦依然不解:“可是,這些大內高手要對付的既然是明将軍,為什麽反倒先和林叔叔動手了?”
“所以老衲才贊一聲暗器王英雄了得!”蒙泊國師慨然道,“明将軍受老衲一掌,已受內傷。暗器王不願乘危出手,所以代他解決這些人,自己也不免有所消耗,好讓決戰變得公平些。”
小弦恨聲道:“這算什麽公平?明将軍只不過和大師交手一招,林叔叔卻要于這些大內高手生死決戰,說不定受傷會比明将軍更重……”說到這裏,自覺頗有些瞧不起蒙泊國師的意思,悻然收聲。
蒙泊國師道:“許施主不必多疑。老袖那一掌,已足令明将軍死于暗器王之手!”“啊!大師那一掌如此厲害?”小弦吃了一驚,回想十八盤石階上兩人交手的情形,似乎只是蒙泊國師吃了大虧,并未瞧出明将軍受到什麽了不得的傷害,對蒙泊國師的話不免半信半疑。
蒙泊國師并不多解釋,眼望黑黝黝的山中不時閃現的亮光,計算着林青出手的次數:“七、八、九……唔,絕頂之戰最大的可能只會是兩敗俱傷,那時縱然明将軍與暗器王并肩聯手,也絕難抵擋這些大內高手的襲擊,此計本是狠毒,但可惜他們為免暴露行蹤,不得不分散隐藏在山嶺各處,每個人的武功雖可算是一流,單打獨鬥卻差了暗器王一籌,縱然有頑抗之力,最終亦難逃被逐一擊斃的命運……”
小弦驚道:“林叔叔殺了他們?這又何必?”
蒙泊閑師漠然道:“皇帝無故殺臣,自難讓天下人心服,事後決不會留任何活口。而一旦事敗,天子為求聲名,不計代價也會殺人滅口,這些大內高手此刻不死,明将軍與暗器王日後都會有甩不掉的麻煩,或許還會連累他人。所以暗器王下手雖辣,卻是明智之舉,表面上只救了三個人,其實卻救了更多的無率……”
小弦忍不住插言道:“三個人?哪三個?”
蒙泊國師輕聲一嘆:“許施主身無武功,老衲如今已不宜與人動手,那些大內高手事後決不會放過我們。所以,暗器王不但救他自己,也救了老衲與許施主的性命。”
小弦聽得一知半解,茫然點頭。突然體會到蒙泊國師的話外之音:明将軍似乎已注定要死在林青之手!蒙泊國師為何有如此把握?他與明将軍對的那一掌,到底有什麽神奇的秘密?
※※※
慘叫一共響了十三聲,等林青踏上觀日峰時,已近四更。
他一身衣衫雖已濕透,左肩、右腿上飛亦挂了彩,面容卻是神采奕奕,不見絲毫疲态。這三個時辰內他不但搜遍大半個泰山,還分別與十三位武功一流的大內高手交戰,經過這一番激鬥,潛能盡數被激發,體力雖消耗大半,對武學的理解卻又深了一層。
明将軍盤坐于山頂之上,望着走來的林青微微一笑:“看此情景,現在輪到明某給林兄留一些調息的時間了。”
林青哈哈大笑:“這十三人加起來,只怕也及不上蒙泊國師的‘虛空大法’。”話雖如此說,但明将軍已運功良久,此消彼長之下,林青亦知現在的自己難以抵擋明将軍的流轉神功。
明将軍眉頭略鎖:“不過我總覺得蒙泊國師當時未盡全力,卻寧可喋血負傷遠遁,不知他打的什麽主意?”林青道:“這些先不去管它,我只怕這山中尚有漏網之魚,雖無法對我們構成威脅,但若是回報京師,只恐後患無窮。”
明将軍大笑:“林兄果然不懂為官之道。縱有漏網之魚,事後也只會逃得越遠越好,一旦入京,等待他的只會是殺頭大禍。”
林青一想也是道理,畢竟明将軍軍權在握,只要他不公然挑破皇上派人伏殺之事,皇上亦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且勢必将那些大內高手盡數滅口。面對即将到來的與明将軍的決戰,林青不再多言,盤膝坐在明将軍身前五步外,閉目調整體內紊亂的內息。
明将軍望着林青英俊的面容,低聲道:“林兄如此托大,不怕明某趁機出手嗎?反正此刻并無外人在旁,事後就說你敗于我手,又有誰知真假?”
林青眼也不睜,悠然答道:“明兄何必開我玩笑。莫說你并非這樣的人,就算你有此想法,恐怕也無法抵擋與小弟盡力一戰的誘惑吧。”
明将軍輕輕嘆道:“林兄可算我平生第一位知音。不過,我此時卻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微一停頓,緩緩道,“我怕自己會真的敗了!”林青淡淡道:“求敗不正是明兄的目的嗎?”
明将軍沉思良久,方才開口:“林兄錯了,我并不是想求敗,而是希望面對失敗時可以激發求勝的欲望,從而在武道之荊途上再踏前一步!”林青微笑:“有此頓悟,明兄己跨出了新的一步。”明将軍聞言一怔,亦撫掌而笑。
林青續道:“小弟于昨日清晨到達泰山,在玉皇頂等待明兄的這一日的時間裏,明兄可知小弟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什麽?”明将軍搖頭:“請林兄直言。”
林青驀然張開雙眼,直視明将軍:“六年前的幽冥谷一戰歷歷在目,我在想:第一招,應該如何出手?”
高手之間的武功對決,第一招往往是決定成敗的關鍵。以強淩弱大多先發制人,以雷霆之勢一舉摧毀對手;以弱擊強則多是後發制人,故露破綻誘敵強攻,伺機尋隙反擊;但當兩個同級別的高手相遇時,如何能從對方完美的防禦中找出破綻才是第一個難題。
明将軍長聲一嘆:“這亦是我的困惑,不知林兄可想出什麽結論?”林青道:“小弟的結論是:只有等到出手的那一刻,才會知道何時是出手的時機。”
這一句看似矛盾的話,卻令明将軍眼睛一亮,沉吟良久後吐出一句更為古怪的話:“所以,我們不必去想應該何時出手,而是應該等待某種神秘的機緣,喚醒彼此出手的欲望!”
林青含笑不語,深吸一口氣,重新閉上雙眼。只有在絕頂之戰即将到來的一刻,兩個似敵似友的“對手”才能體會這蘊藏着武道奧秘的語言。
這之後,林青與明将軍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各自屏息靜氣,一面調整內息,一面等待着那“神秘的機緣”。
五更将至,天空驀然黑暗下來,這是黎明前最陰沉的虛無,亦是光明君臨大地前最濃重的色彩。
※※※
小弦再也按不住滿腹疑惑:“大師,你是不是給明将軍下了毒?”蒙泊國師不答反問:“何為虛空?”若是平時,小弦定然想也不想就給出一個答案。但這一刻,卻是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蒙泊國師自言自語般道:“記憶或是虛空,然而每每回想過去難忘的情景,我們可以重新感覺到那時的山之雄奇、水之晶瑩、花之色香、風之氣味;夢境或是虛空,卻不時與日夜所見吻合無間,固可一夢黃粱,恍惚匆匆一生,亦可避隐田園,托夢以度濁世;死亡或是虛空,然而既有青史留名之士以供後輩瞻仰,亦可求取來生重堕人間,再度體驗百丈紅塵;莊生夢蝶,惑然不知是蝶入己夢還是己入蝶夢,或許二者本無區別,只是偶爾同入一夢,自以為演一場生死,卻不過是夢中臆想;到最後,才明白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們的感覺,虛空的盡頭又可轉化為實,輪回千年永無休止……”他的一語聲平靜無波,但每一個字句都勾起小弦無數遐想,竟覺得自己在這世間的十幾年喜怒哀樂,也只不過是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做了一場關于江湖、關于恩怨情仇的大夢,一覺醒來,了然無痕。
蒙泊國師手指前方:“老衲可以告訴許施主,明将軍與暗器王此刻就在對面的觀日峰上,但你看到了什麽?”小弦運足目力,只看到重重黑暗,哪能見到半個人影。
蒙泊國師緩緩續道:“所以,眼中所見、耳中所聞、鼻中所嗅、心中所感未必就是真實。這,就是‘虛空大法’的妙谛!”
小弦總算稍稍明白過來:“大師剛才對明将軍施了‘虛空大法’?”蒙泊國師點點頭:“老衲強用‘淩虛’之術,拼得受傷,就是要明将軍産生一種時間與空間的錯覺,當他以為自己武功己完全恢複時,其實根本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真氣運行,而這一點點錯覺,就己注定了天下第一高手的第一次失敗!”
小弦忍不住道:“林叔叔才不要勝之不武,就算沒有大師的‘虛空大法’,他也不會輸給明将軍。”蒙泊國師長嘆一聲:“暗器王武功或能勝過明将軍,卻無法取其性命。為了天下蒼生,老衲必須如此!”
小弦道:“你既然一定要明将軍死,為何不親手取他性命,何必借林叔叔之手?難道就只是因為不願開殺戒?可明将軍确實算是間接死于你之手,這樣又有什麽區別,豈不是自欺欺人?”“老衲并不介意開殺戒。”蒙泊國師沉聲道,“只不過明将軍死于老衲之手,吐蕃國的災難就會因老衲而起……
小弦即使痛恨明将軍,此刻心中亦生出不平:“我不喜歡這些陰謀詭計,大師也算是得道高僧,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方法,非要染指罪孽嗎?”
蒙泊國師眉頭一沉,低聲吟詠,正是那一句小弦聽過兩遍的藏語。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小弦話才出口,驀然眼前一亮,一輪紅日已在東天升起。
小弦擡頭看去,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天幕由漆黑而逐漸轉白、漸紅,直至耀眼的金黃,然後噴射出萬道霞光!與此同時,對面觀日峰頂的兩條人影驟然騰入空中,映照在那一輪冉冉飛升的紅日中,仿若仙人。一道人影似已飛出紅日之外,卻在半空中生生止住去勢,靜立在一棵大樹之上,在他手裏,一把弧月形的長弓已拉至滿弦,龍吟之聲響徹山谷!
※※※
東升旭日躍出地平線的瞬間,林青與明将軍皆在同一時刻感應到了那“神秘的機緣”,不約而同騰躍而起,在空中對擊一掌後向後飄開。
林青與明将軍相距十餘步遠,各自站在崖邊橫生的一株大樹上,遙遙對視。
偷天弓已執在林青手中,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令人心悸的殺氣,偷天弓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拉開,直至滿弦。
偷天弓弓胎為千年一木、弓弦為火鱗蠶絲,弓柄則是名為“舌燦蓮花”的大蠓之舌,皆是上古神物。此刻面對強敵明将軍,偷天弓似乎被激起靈性,發出綿延不絕的龍吟之聲,弓柄更是變得血紅,隐隐顫動,仿佛那死去的千年大嵘重又複活。然而,最令人驚訝莫名的是:弓上并無箭支!
在林青開臂拉弓的這段期間裏,明将軍至少已瞧出了他身形上的四處破綻,卻被偷天神弓的變化所懾,未能出招。而等到弓至滿弦,面對林青的沖天氣勢與那一往無前、全無畏懼的凜冽眼神,明将軍再也找不出半點破綻,反而自己全身上下已被偷天弓的威力罩住,只能全力防禦,不敢稍動半分。
明将軍訝然發問:“箭在何處?”林青傲然一笑:“天地萬物,皆可為箭!”說話間他頭頂一根粗短的樹枝突然斷裂落下,林青左手驀然一松,弓弦疾顫,一股真氣已随弓弦彈出……
那根樹枝猶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大力牽引,疾如閃電般射向明将軍的右胸。
兩人六年前在幽冥谷中第一次交手,林青集全身之力發出巧拙大師留于笑望山莊暗道中的“換日箭”,卻被明将軍先以楊霜兒頭上銀簪格擋,再以七重流轉神功凝氣成球,于胸前硬接一箭,雖然明将軍咳血負傷,換日箭亦被其無上神功震得粉碎。然而此次再度交手,林青發箭竟是如此随意!
“好!”明将軍吐氣開聲,足尖用力,腳下的樹枝一沉,身體疾落半尺,本來射向胸口的一箭已觸及唇邊,正迎上明将軍那一口先天真氣。
樹枝如同被一柄透明的寶劍從中剖開,齊整整地分為兩半。然而這一箭上不但蘊含着偷天弓強勁的弦力,更含有林青充沛莫能禦的真力。
一分為二的樹枝并不變向,仍是朝明将軍就中射去。一旦擊實,恐怕不僅是唇破齒斷,而是裂腭穿顱之禍。
說時遲、那時快,明将軍猛然甩頭,那烏黑透亮的長發漫卷而起,如一道牆壁般擋在口邊:“咝咝”聲不絕于耳,兩截樹枝被長發卷飛,數十縷黑發亦從空中飄下,接觸到兩人相交的氣勁,頓時化為齑粉。
林青一箭無功,明将軍已借足下樹枝反彈之力騰躍而起,左拳護胸,右掌疾伸,掌緣隐泛金光,拍向林青執弓右臂。
弓弦聲再響,這一次并無箭羽射來,但那空無箭矢的弓弦卻帶起一股強悍的氣流,豎直如刀,剖開晨霧,朝明将軍劈面襲去。
明将軍大笑:“好一個天地萬物、皆可為箭!”他身體懸空,無法閃避,擊向林青手臂的右掌只得變招疾斬而下。一聲裂響,明将軍右袖已被劃開一條大縫,而這凝氣成形的無形之箭射在他掌中,竟也隐隐發出一記金石相交之聲。
兩招交手,明将軍雖是稍落下風,但他已撲入林青身前五步,右掌疾晃數下,重又集結真力,複又拍向林青小腹。在這樣短的距離下,弓箭已無效用,林青又如何抵擋“将軍之手”?
“嗖”。好個林青,電光石火間竟仍有暇再度拉緊弓弦,但這一次并沒有出箭,他竟然在剎那間反手執弓,左手握緊弓弦不放,右手一松,反将弓胎彈出,正撞在明将軍疾至的右掌上,空出的右手凝指成爪,斜撩明将軍面門,袖中突又彈出二道黑光,分別射向明将軍雙目。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暗器之王都有足夠的應變,攻敵之必救!
明将軍不料林青應變奇速,擡頭後仰避過刺目暗器,右掌已不及變化,弓梢尖正刺在他掌心勞宮穴上,卻連一道白印都沒有留下,渾如鐵鑄。明将軍大喝一聲,蓄勢一掌終于擊實,內力如洶湧澎湃的狂潮疾撞在偷天弓上。
林青執在弓弦上的左手三指一熱,流轉神功沿弓而來,尋隙直沖脈門,迫不得已下只好将右掌收回,疾按在偷天弓柄上,方免脫手。腳下一聲脆響,立足的樹枝抵不過兩人力道的沖擊,終于折斷。林青腳下一空,身體不由自主朝下落去,而明将軍的右腳已無聲無息地反踢而上,鐵膝帶着勁風,撞向林青的小腹,兩人貼身肉搏,相距太近,這一膝竟是無可閃避……
千鈞一發之際,林青雙手疾沉,偷天弓弦猛然搭在明将軍的膝上,雙方兩股相反的大力相碰,弓弦再度緊繃,就在明将軍右膝觸及林青小腹的剎那間,弓弦已拉至極致,驀然反彈。
偷天弓弓力超強,箭支可攻千步之遠。弓弦滿勢一彈幾乎非人力所能抗拒,這一下就仿佛偷天弓将兩人一上一下射了出去,林青高高彈起數丈,而明将軍則疾速下沉。
明将軍落地時微一踉跄,右膝畢竟是血肉之軀,已被弓弦割傷;而林青身在空中,已覺氣息不暢,腹痛欲墜,明将軍那一膝雖未擊實,但那雄渾的內力已迫人他丹田。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兩人已交手數招,各受輕傷,卻全無避讓怯戰之意。幽冥谷交鋒不過是此次絕頂之戰的前奏,這六年裏兩人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對方的出招變化,可謂知己知彼。所以乍一交手,皆是盡出全力毫不留情。
林青勝在變招奇速,偷天弓力勁不可擋;明将軍則勝在功力深厚,舉手投足都可造成巨大的殺傷力。兩人以攻對攻,勝負瞬間可決!
明将軍端立原地,望着林青從高空頭下腳上俯沖而至,右掌由腹至肩畫一道美麗的弧線,從下至上迎擊,口中尚大笑道:“痛快痛快,與林兄一戰足慰平生!”
林青亦是一聲長笑:“林某與君同感。”疾落的身體忽在空中不可思議地一滞,翻個跟頭,并不硬擋明将軍右拿全力一擊之鋒芒,腳尖輕點樹身,借力再度沖天而起,人在空中,偷天弓弦再度拉緊,一道氣箭又将搶射而出。
然而這一次明将軍卻不容林青再放無形氣箭,流轉神功由“劈”字訣疾變為“黏”字訣,右掌按在樹上,如影緊随林青騰空而起,速度竟比林青更快數分。就在林青開弓放箭的剎那,明将軍手臂驀然暴長數寸,一把就握在偷天弓弦之上。
林青處變不驚,右手一擰,弓梢反點明将軍乎腕“三焦穴”,明将軍緊握弓弦不放,手腕橫掠,避開林青這一招;林青撮唇吐氣,口中發出氣箭襲向明将軍雙眼,明将軍擺頭沉肩,一直護于胸日的左手突然擊出;與此同時,林青亦左手放開弓弦,骈指點向明将軍胸前……
這一刻,林青的偷天神弓固然無法盡展其長,明将軍最具威脅的右掌亦不敢松懈,兩人足踢周圍樹木,身體在空中飛行不停,左手已連環交接數十式,疊遇險招。明将軍內力雄渾,幾番強奪偷天弓,但林青運起“雁過不留痕”的輕功,高大的身體仿佛化為一根輕飄飄的羽毛,随着明将軍去勢起伏,竟讓明将軍奈何不得,幾度欲強以真力攻入林青體內,但林青應變奇快,巧招頻出,又不時發出細小暗器,令明将軍無暇旁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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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鬥數招後,明将軍久攻無果,忽覺丹田漸枯,略感焦躁,竟是體內功力欲要耗盡的跡象,這可是他修成七重流轉神功後從未有過之事,心知若再不能一鼓作氣奪下偷天弓,等林青拉開距離發箭,已是有敗無勝之局。
恰好兩人勢盡将要落地,明将軍猛然一聲大喝:“放手!”先出腳踢在一棵大樹上,保持身體平飛之勢,右掌強将偷天弓弦繞于腕間,回掌亮肘,頂向林青胸口膻中大穴;同時将剩餘的功力皆集于左掌,瞅準林青的掌勢,全力硬擊。
而此刻林青也正欲變招奪回偷天弓,出腳踢樹時足尖一勻,身體突然止于半空,亦是大喝一聲:“放手。”兩人力道相左,右手各自往回一帶,左掌已不可避免地相接……
“砰”的一聲大響,這全力一掌終把兩人分開。明将軍如離弦之箭一般彈出,堪堪落在崖邊,差半尺就會跌人萬丈懸崖。林青卻以腳尖為圓心、單足為軸,繞一着那棵大樹平平轉起了圈子,偷天弓依然留在他手裏,而在明将軍的右手裏,卻拽着半截斷弦。
火鱗蠶絲所制的偷天弓弓弦經不起兩大高手的全力拉扯,竟然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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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遇挫不亂,趁對方立足未穩,疾旋的身體猶如石子般抛出,掌中偷天弓直指明将軍腰下三寸,竟是以弓做棍,使出一招滄州華家棍法中的“蒼龍出水”。
滄州華家棍法乃是武林中人門的平常功夫之一,這一招“蒼龍出水”亦遠非什麽精妙的招式,但林青卻在最合适的時機選擇了最合适的一招,時間角度拿捏得精準無匹,令明将軍有一種欲避無門的感覺。他此刻背處懸崖,如果硬接林青這一擊,只怕會被擊落崖底,但只要他稍有退讓,林青便可搶得先機。
明将軍悶哼一聲,腳下一沉,陷地半尺,身體不避不讓,右掌疾揮,手中的斷弦先擊在偷天弓柄上,将林青這一式完美無缺的“蒼龍出水”擊偏少許,而這片刻的偏差,已足夠“将軍之手”再度抓住偷天弓柄,只要能抗住林青挾勢而來的沖力,他有足夠把握把偷天弓奪下來!
然而,令明将軍意外的是:他這全力一擊尚未及發力,竟然已輕輕巧巧地奪下了偷天弓!
就在明将軍右掌觸及偷天弓柄的一剎,林青已主動放開了偷天弓。雙手化掌為拳,中指突起,鑿向明将軍的胸膛!
這一招就是每個人習武之人都可以使出來的——“黑虎掏心”。
如果說得到偷天神弓是林青武功的一個分水嶺,那麽當現在他重又棄弓不用、反而以最平常的拳法掌握主動,才是一名武者在武道上真正的突破與超越!
明将軍畢竟是天下第一高手,生死一線的關頭,不退反進,右足踏前一步,松開偷天弓,雙掌先以陽掌平排揖下,然後力鼓雙肘撞向林青前胸。
如果小弦能看到明将軍這一招,一定會驚喜得大叫起來。這一招正是林青曾在平山小鎮上教給他的少林羅漢十八手中“揖肘鈎胸”。
這是明将軍迫不得已下拼得兩敗俱傷的一招,他自知內力将盡,這一肘運足全身功力,就算是數尺厚的石板,亦會應肘而碎。
然而,林青與明将軍出招的剎那,都發現一個無可更改的事實,當林青的“黑虎掏心”直搗入明将軍的心窩時,明将軍的“揖肘鈎胸”也将會擊碎林青的肋骨……
林青笑了,明将軍也笑了。只怕事前誰也不會想到,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兩大絕頂高手的決戰,到最後竟會用江湖上最平常的招式,一分勝負,甚至是一決生死!
此刻兩人雖已變招不及,卻可及時散功。雖然撤去護體神功再硬承對方一招不免有所損傷,剎那間疾收內力亦會受到反挫之力,但總要好過玉石俱焚。兩人對視一眼,心意相通,面含微笑,一起逆運經脈散功收力。
突然,明将軍臉色變了,他發現自己竟已不及收功!當他強行把殘餘的內力盡數施出後,竟然再也無法控制真氣的運行,若是在剛才激鬥中發生這種情況,明将軍必會因為閃避不開林青的重擊而喪命,但此時此刻,受到重擊的将會是林青!
“砰砰”,兩記響聲同時發出。林青的右拳輕輕擊在明将軍胸口,明将軍的一對鐵肘卻是帶着排山倒海之力撞在散去護體神功的林青胸口!
林青猛然一震,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色,他不相信明将軍會做出如此卑鄙的行徑。劇痛随着猝不及防的驚訝傳來,才微微張開口,急湧入胸腔的鮮血已從口、鼻、眼、耳中噴瀉而出。
“林兄,林兄……”明将軍一把抱住軟倒的林青,自己亦腳下一軟,幾乎跌入萬丈懸崖!
林青忽然笑了,盡管從五官湧出的大笙鮮血染紅了他的面孔,他依然笑得那麽從容、那麽潇灑。因為他從未想過,自己心目中最強大的對手、最激勵自己的敵人,竟然也會哭泣!
當林青看見明将軍眼中閃耀淚光時,無論明将軍此舉是否故意、懷着什麽目的都已不重要,他已原諒了他。
痛苦已變得麻木,林青感覺到生命正快速離自己而去,微微一笑:“明兄不必內疚,林青這一生,可以死,不可以敗!”
然後,林青拼盡最後一絲力量推開了明将軍。這一刻,他很想掏出懷中那一方珍藏多年的手帕蒙在臉上,最後再聞一次那熟悉且令他心跳的芳香……然而,劇烈的暈眩擊中了他,他只能努力再朝前跨出一步,任山自己從萬丈懸崖落下,墜人那無邊的黑暗。
明将軍呆立崖邊,良久後,才喃喃吐出五個字:“林兄,你勝了!”
是的,暗器王勝了,在那生死一線的關頭,他勝在還有餘力可以控制自己。盡管,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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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弦聽不到觀日峰上林青與明将軍的對話,也根本看不清兩人過招的情景,直到隐約看到林青突然墜入懸崖時方才明白過來,大驚之下一把抱住蒙泊國師:“你不是說林叔叔一定會勝嗎?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蒙泊國師亦在心底不停問自己。他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苦心準備的“虛空大法”果然奏效,卻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結果。
從頭至尾,蒙泊國師沒有放過兩大高手決戰的任何細節。至少他的第一個預感并沒有錯,暗器王雖然失去了性命,但這一場武功決戰卻是勝了明将軍;那麽,他的第二個預感是否也一樣正确?失敗之後的明将軍是否就會兵發吐蕃,引發那夢中所見的殺戮?
小弦發了瘋一般搖晃着呆怔的蒙泊國師:“你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