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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

一位男子從林間走出,一揖到地。但見他二十八九的年紀,身材頗為矮小,卻穿了一身大紅彩衣,極其惹目。他的相貌亦很普通,舉手投足間有種潇灑從容的味道,言語和緩,聲音也十分輕柔,雖與何其狂差不多年齡,卻是自稱“晚輩”,十分恭敬。只不過他頭發稍顯淩亂,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仿佛有幾日不曾梳洗,與彬彬有禮的外貌頗不相稱。

小弦雖是心疼扶搖,但看來人态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怒氣。

何其狂冷然道:“夕陽紅,你來這裏做什麽?”

小弦心頭大奇,竟然有人叫這樣古怪的名字。

他卻不知這位夕陽紅正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的大弟子。潑墨王精于畫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種顏色為名,人稱“六色春秋”,分別是夕陽紅、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與清漣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畫工具,如畫筆、畫刷、畫板、印章、硯臺等物。剛才擊中扶搖的,正是潑墨王門中的獨門暗器,乃是一團凝固成各式形狀的墨汁。

潑墨王自诩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夕陽紅身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論,待人接物的風度倒是把師父學了個十足。

此刻他聽何其狂問起,再深施一禮道:“晚輩在此游玩,見到這鷹兒只當是野物,所以才貿然出手。務請何公子瞧在家師的面上,原諒晚輩。”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會中,薛潑墨抱病缺席,我還只當他在絮雪樓內安心養病呢。想不到在京師幾派人人自危的時刻,你們倒有這份游山玩水的閑心!”絮雪樓便是潑墨王在京師的住所。

小弦聽何其狂說到“薛潑墨”三字,才知道面前這位風度翩然的年輕人竟然是潑墨王的弟子。他聽許漠洋說起過潑墨王在笑望山莊引兵閣前挑唆“登萍王”顧清風搶奪偷天弓,從而造成杜四之死,顧清風亦被林青一箭射殺,心內對他十分反感,不願與夕陽紅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聲。

夕陽紅賠笑道:“何公子還不是一樣有這份閑情雅趣,晚輩不便打擾公子,這就告辭。”

“且慢。”何其狂輕喝一聲,“擊中鷹兒的暗器想必是貴師弟大漠黃所有吧,他為何不出來?”

何其狂對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陽紅一副不欲生事的模樣,心中起疑,暗想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這裏遇見潑墨王的弟子,莫非潑墨王也與禦泠堂有關?所以要查個明白。

夕陽紅一窒,讪讪道:“三師弟不擅言辭,所以讓我這個大師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運功細聽,已查知枯林中決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來絮雪樓來了不少人,還不都給我出來。”言罷不理夕陽紅的勸阻,帶着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閃出,橫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計謀的末弟子清漣白。

何其狂大喝一聲:“誰敢攔我?”他的手按住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鈎”,雖未加速,步伐卻絲毫不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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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淩霄公子動怒,清漣白如何敢強阻,話說了一半,急忙側開身形,避開何其狂的鋒芒。

夕陽紅随後追上幾步:“何公子留步,請聽晚輩一言。”何其狂不為所勸:“有話就說,不必留步。”

數道風聲響過,從林中、岩石邊又跳出幾人,各穿不同顏色的彩衣,一起攔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綠袍的草原綠性格最為急躁,手中已擎出獨門兵刃,卻是一柄大畫刷。

小弦看到那畫刷雖是鐵制,形狀卻與一般木刷并無二致,刷尖上竟然還挂着一顆欲滴的墨汁,大覺有趣,縱然在雙方劍拔弩張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潑墨親來,怕也不敢與我動手,你們倒真是吃了豹子膽。”臉上漸漸浮起一股殺氣。

他注意到扶搖仍是躁動不休,輕扇羽翼,鷹爪張揚,欲要往林中撲擊。聽到枯林中隐隐傳來異響,竟似還有一人,看來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黃衣的大漠黃,用暗器擊傷扶搖之人定然尚未露面。

夕陽紅先對草原綠呵斥一聲,令他收起兵器,又對何其狂嘆道:“何公子不要動怒,我師兄弟如此做實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風度二流的潑墨王嫡傳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禮數,只是語氣中已有哀求之意。

淩霄公子何其狂向來吃軟不吃硬,一時不便與六色春秋翻臉,微一沉吟,腳步已緩了下來。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淩亂,裝束遠非往日的一絲不茍,莫非正在密林中進行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四大家族今日入京,六色春秋此刻出現,也太過巧合,若不查個清楚,實難罷休。

夕陽紅上前幾步:“請何公子不要讓晚輩為難。”給幾位師弟打個眼色,六人齊齊半跪于地。

何其狂吃了一驚,終于停下腳步:“男兒膝下有黃金,諸位快起來!”

夕陽紅道:“若是何公子不答應我們,大夥兒便跪死于此。”

何其狂冷笑:“你這是要挾我麽?”“晚輩不敢。”夕陽紅朗聲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輩等有辱師門,只好自盡以謝。”

何其狂聽夕陽紅說得堅決,吸一口氣,緩緩問道:“薛潑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觑,誰也沒有開口。

何其狂心念電轉,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寧死也要維護他。夕陽紅既然提到什麽“有辱師門”,莫非此人與潑墨王大有關系?可潑墨王直到現在也不在場,難道六色春秋背着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麽極其重要的緣故!

雙方僵持一會兒,何其狂嘆道:“也罷,給你們半個時辰,都回絮雪樓雲吧。至于密林中的那人,也一并帶走,就當我未曾見過。”

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說已是給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誰知六人互視一眼,皆是面有難色,似乎也無法接受何其狂這個提議。

“哈哈哈哈!”突然,從密林中傳來幾聲大笑,然後再無聲息。六色春秋面色齊變,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聲:“出來!”六色春秋以死相勸,若是林中人默不作聲,何其狂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他卻故意發出大笑,頗有挑釁之意,淩霄公子又怎能咽下這口惡氣?

夕陽紅長嘆一聲:“何公子……”

何其狂擡手止住夕陽紅的話:“我今日有事來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與我無關,我保證決不會洩露你們的秘密。諸位若是信我,便請起身讓路。”

六色春秋無奈,夕陽紅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輩當然信得過你……”他話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一的女弟子花淺粉搶先道:“不行,我決不會讓別人看到師父……”她說到一半,驀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聽花淺粉的意思,林中人難道就是潑墨王本人?當下決定更是要查他個水落石出,沉聲傲然道:“我若要見此人,天下有幾人能擋得住?念你們一片誠心,這才留些餘地,難道真要迫我動手麽?”

夕陽紅長嘆一聲:“我等自知無法阻攔何公子,但請何公子發下重誓,今日所見決不洩露給第二個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聲,“這位想必就是許少俠吧,也請你一并立下誓言。”

何其狂絲毫不為其所動,依舊故我:“何某做事從不自縛手腳,你等出手攔我也罷,自盡也罷,都不放在我心上。不過如果林中之人與我并無關系,我也不會行長舌婦人的行徑。”說罷,拉着小弦大步入林。

面對驕狂如淩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無辦法,只好随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難言的痛苦。

※※※

入得林中,何其狂與小弦齊齊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數尺闊的空地,一個白衣人散發赤足,盤膝而坐,面前放了一副畫板。他左手支頭,右手提着畫筆,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麽疑難處,正在沉思應該如何提筆。在他周圍,幾乎每一棵樹木上都貼滿了畫卷,有些畫卷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強用膠紙貼住。

何其狂吸一口氣:“薛兄,你搞什麽鬼?”原來這個悠然作畫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只不過此刻他散發披肩,容顏憔悴,不但一襲白衫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墨汁,臉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跡,哪還有半分“二流風度”的樣子?

潑墨王對何其狂的問話渾如不覺,似是呆望天空,驀然一躍而起,手中畫筆在畫板上縱橫翻飛,不多時已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形輪廓。

但見畫中女子赤足伫立,穿着中原極難見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點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點嫣紅,五趾緊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條柔軟的流蘇纏在腰間,舞動中隐約可見細軟的腰肢;短衣上卻接有長長的兩條水雲長袖,淩空飛射而出,分搭在兩株大樹的枝丫上,看起來就似是被那長長的雲袖綁縛在兩棵樹間一般;而随着長袖展至盡頭,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隐若現的半月香肩,極盡誘惑……

潑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畫技”,不但将女子翩然起舞的風姿盡現無餘,渾圓結實的腿肌更是充滿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線看得人心跳欲停。饒是何其狂有過縱情聲色、流連歡場的經歷,乍見畫中這集嬌弱與英烈于一體的女子,亦是覺得怦然心動。

潑墨王飛速畫完女子的肢體後,又在女子的面龐上畫下一雙彎眉與一對鳳眼。下筆速度越來越慢,好不容易勾勒出鼻子的輪廓,忽停筆不前,又恢複到剛才呆立的模樣,臉上神情陰晴不定,仿佛難以下筆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與何其狂心癢難熬,百般猜想這樣舞若天仙的女子,會有何等令人驚豔的容顏?

周圍樹上所貼的畫卷,也盡都是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态各異,身材窈窕聘婷,舞姿風華絕代。或飛袖迎風、或自憐自艾、或如搖花擺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畫皆半途而止,全沒有那女子的完整相貌,大多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窺全貌的,就是那張被撕成碎片後勉強粘連起來的畫卷,亦難看出究竟。何況既然撕毀,想必與原人相距甚遠,作不得數。

潑墨王呆望良久,臉色漸漸沮喪。忽然一聲大叫,雙手抱頭,口中發出“嗚嗚”的哀鳴之聲,似乎在嘆息自己不能畫出那女子的神韻,雙目竟然流下淚來,喃喃自問:“我不行?我真的不行麽?”

潑墨王目光茫然,漸呈迷亂之色,又一躍而起,來到一株大樹前,怔怔望着貼在樹上的畫卷,搔首弄姿,竟模仿起畫中女子的舞姿來。

潑墨王年近五十,卻依然是面白若玉,豐神俊朗,不然也不會有“二流風度”之稱。然而此刻模仿之态卻讓人哭笑不得:幾縷長須沾着一團團墨跡,胡亂纏在脖頸間,還把長袍翻起,露出保養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樣點起朱砂,再緊緊腰身,手上擺出蘭花狀,渾如當自己亦是千古紅顏,正對鏡自憐,實是令人作嘔。

何其狂與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林青口中知道潑墨王心計深沉,口蜜腹劍,外表雖然儒雅,內心卻十分卑劣;當年為追求駱清幽無所不用其極,被嚴詞拒絕後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語,毀壞駱清幽的名聲。原是頗鄙視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畫技超凡脫俗,竟然還癡狂至此。

何其狂與小弦滿臉驚訝,六色春秋面上則皆是悲憤沉痛之色。八個人都靜靜着着潑墨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潑墨王忽發出幾聲大笑,好像又突生靈感,來到畫板前,先将前一幅未完成的畫作取下,細心貼在一株大樹上,又拿出一張空白畫紙,重新提筆繪畫:這次的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卻又換了一種舞姿。

——那女子擡頭昂首,擰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蔥蔥玉玉指輕點胸口,似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對情人低訴衷腸……這個舞姿本來頗有挑逗之意,但在潑墨王的筆下,卻毫無半點情色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對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将她柔弱的身體抱于懷中,替她撫平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畫到那女子的面目時,潑墨王再度滞筆。呆愣半晌,捶胸頓足,悔恨不已,忽臉現怒色,飛起一腳踢向畫板,腳至中途又驀然疾停,好像生怕踢傷那畫中女子。這一下停得萬分突然,連小弦這不通武功之人都聽到一聲因骨骼逆力發出的脆響。

潑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撫畫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吓壞了你麽?”看樣子竟把畫中女子當成了活人,而他的手指雖似是撫摸畫中女子的衣衫,卻始終沒有接觸到畫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與小弦都已知道:潑墨王薛風楚并不是因畫癡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瘋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強行阻止,也正是不願意讓他們看到潑墨王這般不堪入目的模樣。

何其狂淡淡發問:“薛兄這般畫了多久了?”

夕陽紅黯然一嘆:“那一日師父突然外出不歸,幾日不回絮雪樓,幸好我門中有一種特殊的跟蹤之法,才在這裏找到他。當時他只在泥地上以樹枝作畫不休。我們欲要接他回京,他卻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師父這個模樣,心想莫非是被敵人所害,而他所畫之人極有可能與此有關。便令師弟去絮雪樓中取來紙筆,誰知師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畫了下去,而且決不讓我們動他的畫,實在饑渴難忍,方才胡亂吃些食物。我們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顧師父,算來已有一個多月了。幸好此處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發現這個秘密。唉。這個女子到底是誰?”說到最後一句,夕陽紅嘶啞的聲音裏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憤怒。

“一個多月?”小弦看着形容憔悴的潑墨王,雖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湧起同情。随即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會上只聽說潑墨王抱病不出,當時還以為他愧見林青,想不到竟是這個原因。

何其狂所想卻不似小弦那麽簡單,沉聲問道:“當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見什麽人?”

六色春秋一齊搖頭,顯然不知潑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問道:“這應該是清秋院大會之前的事情,可記得具體是哪一日麽?”

夕陽紅道:“我記得很清楚,師父接到宮先生的請柬時十分高興,那幾日都在準備赴宴。可就在大會前第六日突然外出……”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麽你們找到薛兄是什麽時候,可是在清秋院大會之前嗎?”

夕陽紅搖頭道:“家師向來行蹤不定,我們做弟子的并不敢多問。所以本以為家師無論有何事耽擱,必也會在清秋院聚會前趕回來。誰知他一直不現身,我們覺出不對,方才出來找尋。找到他時已是清秋院之會後第三日了。若是從他外出那日就已遭到毒手,算來那時他已在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

他說到這裏,望一眼依舊呆怔的潑墨王,搖頭嘆息。其餘幾人更是眼眶發紅,花淺粉則落下淚來。看來六色春秋對潑墨王皆是情深義重,這些日子照顧神志不清的潑墨王都極是辛苦。

何其狂緊皺眉頭,緩緩道:“那麽當薛兄外出時,你們并不能确定他不能及時趕回京師赴約?既然如此,又是誰的主意對外宣稱薛兄抱病?”

夕陽紅回憶道:“清秋院大會前兩日,宮先生來訪絮雪樓,我就對他說及家師外出之事。宮先生便提議,若是會期到時家師依然未歸,不妨托病不赴,免得引起京師各派的猜疑。我那時亦有些擔心家師發生意外,心緒大亂下也沒有什麽主意,便依從了宮先生的意見。”

“宮滌塵!”何其狂喃喃念着這個名字,目中閃過一絲光華,沉思不語。

小弦将這番對話聽在耳中,心裏猛然一震:當初宮滌塵說是運糧出京離開三日,直到清秋院大會前一天才回來,他怎麽有時間去絮雪樓拜訪潑墨王?再退一步講,就算是夕陽紅記憶失誤,或是宮滌塵提前一日回京師也還情有可原。但宮滌塵對自己根本未提及潑墨王抱病是他的托詞,難道這樣一件小事也需要對自己隐瞞嗎?是否這個大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麽信任自己?

小弦想到這裏,不由有些心灰意冷,腦海裏又隐隐閃過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卻拼命止住自己繼續想下去,不願意對宮滌塵産生任何懷疑……

何其狂當然不知宮滌塵曾對小弦說的這些話。林青入京後他一直住在白露院中,所以宮滌塵親自送來請柬時并未與之照面,第一次見到宮滌塵就是在清秋院中,未見面先聞其聲,說的竟是那一句:“除了将軍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斷、管平之策外,最後一絕當屬……淩霄之狂!”

淩霄公子驚訝之餘不免暗中留意宮滌塵的一舉一動,總覺得此人清淡絕塵的容貌下有些說不清楚的古怪,更是直覺自己對他有一種極微妙的感應,僅是清秋院匆匆一晤,卻時時想到此人,所以後來還有意無意地向小弦打探情況。而經過與林青、駱清幽的一番分析,亦對宮滌塵的真實身份有所懷疑,此刻再度從夕陽紅口中聽到宮滌塵的名字,心頭疑念叢生。

夕陽紅道:“何公子現在既已知此事,還請替家師隐瞞一二。”若是被人得知以絕佳風度自诩的潑墨王淪落到如此田地,只怕會成為京師的笑柄,六色春秋替師父的聲名考慮,所以剛才不惜以死相勸。

何其狂嘆道:“如今可不是顧及顏面的時候,既然薛兄這般光景已有一月之久,只怕難以自愈,還是早請良醫診治為好。若是時間拖得久了,只怕後患無窮。”

夕陽紅面露難色:“可是家師堅持不肯離開此地,我們總不能冒犯恩師,點他穴道。”

身着紫衣,一直沒有開口的淡紫藍道:“晚輩稍通岐黃之術,趁家師勞累熟睡之際悄悄替他把過脈象,卻根本瞧不出是何怪病。看此症狀,倒像是鬼神作祟……”

何其狂沉聲道:“依我看,多半是中了什麽攝魂之術。”

六色春秋齊齊一震。事實上他們早就懷疑恩師中了此類邪功,但攝魂之術一般都是在施用者和承受者武功相差數倍時才可使用,不然極有可能反噬自身。而潑墨王排名八方名動之二,好歹亦是京師中的成名人物,武技絕對不凡,實難相信他會被人輕易制住!何況此事大傷顏面,所以六人寧可認定潑墨王是得了什麽怪病。如今被何其狂毫無顧忌地挑明,夕陽紅等人皆是面色讪然,不知所措。

小弦插言道:“薛、薛大叔既然執意留在此地,又一遍遍地畫畫,我看給他施功的多半與這畫中女子有關。”他本來不齒潑墨王的為人,可看到他的處境又頗為同情,這一聲“薛大叔”叫得十分不情願。

清漣白接口道:“以家師決不願意離開此地的行為來看,這裏恐怕也就是對方下手毒害家師之處。但當我們趕來此地時,也根本瞧不出任何線索了。”潑墨王狂性大發下,就算有些蛛絲馬跡,亦早被他破壞殆盡了。

夕陽紅沉吟道:“只可惜家師不記得這女子的相貌,只憑身形,無法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畫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并不可信。我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制住潑墨王?”

他仰首望天,思索一番,喃喃道:“江湖上能有此能耐的女子實不多見,算來也不過落花宮主趙星霜、靜塵齋主寂夢師太等寥寥幾人,而且這幾人皆遠在京師千裏之外,莫非除了這畫中女子外,兇手還另有其人?”

夕陽紅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家師對畫中女子極為看重,而且,咳咳,頗有愛慕之心,恐怕并非被她所害。”

何其狂淡然道:“也不盡然。這等攝魂之術正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尋隙而入,一旦被其抓住心理上的破綻,生死皆不由己。嘿嘿,薛兄年紀雖大,卻是個多情之人,所以對方化身為他最欽慕的形象,從而牢牢控制他的心智,倒不一定真是他所鐘愛之人……”

他說到這裏,忍不住冷笑一聲,自是想到了潑墨王追求駱清幽之事,又續道:“但此類攝魂之術講究虛實相間,真假難辨,最忌挑破那一層半遮半掩的夢幻感,想來那女子必是輕紗掩面,不讓他看到真實的面容。”

經過何其狂這番分析,六色春秋與小弦皆有恍然大悟之感,淩宵公子人雖狂傲,确是有真才實學,不但憑一柄瘦柳鈎傲立京師,對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皆有所研究,這份見識遠在諸人之上。

小弦道:“就算那女子用輕紗掩面,總不能連眼睛也一并掩住吧。薛大叔既然能畫出來,想必這一雙眼應該不假。”說罷,他湊到一株樹前,細細看起畫卷。

忽聽潑墨王一聲大吼,雙手箕張,朝小弦惡撲過來。何其狂右手疾伸,出指若電,點向潑墨王腋下;潑墨王身體微側,手中畫筆筆鋒回藏,斜刺何其狂掌心勞宮大穴,同時擡腳往小弦面門踢去。

潑墨王的成名兵刃便是形如畫筆的“勾魂筆”,此時雖是神志不清,看來武功卻是絲毫無損,認穴精準。何其狂輕哼一聲,變指為爪,五指撫琴般揮掃而下,将畫筆握在手中。但覺手心一燙,勾魂筆上傳來的內力雖然紊亂,卻是強勁如潮,竟然無法一舉奪下畫筆。

何其狂面上青氣乍現,吐氣開聲,手腕一擰,再度化掌如刀,側砍在畫筆之上。那畫筆本就是尋常之物,如何經得起兩大高手的內力相拼,“啪”的一聲輕響,斷為兩截。潑墨王力道用左,身體一個踉跄,踢向小弦面門的一腳失了準頭,朝他肩膀掃去。

何其狂借斷筆之力縱身躍開,拎住小弦的衣領,硬生生将他朝後提開三尺,潑墨王這一腳踢空卻并不收招,弓步前沖,騰空躍起,右手棄去斷筆,一掌拍向小弦前胸。何其狂豈會讓他得逞,右手把小弦拉在身後,左掌在胸間畫個半圓,與潑墨王這一掌結結實實地對了個正着。

砰的一聲大響,潑墨王身體在空中一滞,面上如飲酒般青紅迸現,複又大叫一聲,連退四五步方才穩住身形。

何其狂的武功極其霸道,遇強愈強,這一下硬碰硬看似平常,卻是他自創的得意招式,名喚“潮浪”,手法并不出奇,講究的是內力運用。一掌內含二重內勁,就如大海潮浪般層疊湧來,第一重內勁化去潑墨王的掌力,第二重內勁将其震退數步。若非看在潑墨王神志不清,第三重內勁留而不發,這一掌已足以令其內腑受到重創!

淩霄公子能在高手如雲的京師中以武成名,豈是僥幸。

※※※

兩人過招極快,夕陽紅急迫的聲音這才傳來:“許少俠且慢……”說到一半,又急忙高喊,“何公子手下留情……啊!”這最後一聲驚呼,卻是因為立在小弦肩頭的扶搖已朝潑墨王電射而出。

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但見扶搖收肩凝羽,鐵喙直啄向潑墨王的右目。何其狂只恐扶搖受到潑墨王的反擊,連忙伸手去捉。不料扶搖雖尚年幼,行動卻疾如閃電,何其狂這一捉竟然拿空。

潑墨王與何其狂硬碰一掌,胸中氣血翻騰不休,孰想這鷹兒身法如此之快,百忙中只來得及擡手遮在右眼上。

慘叫聲與鷹嘯聲同時響起,潑墨王的右手被啄開一個血洞,而他彈指一擊,亦正中鷹頸。人鷹乍合即分,扶搖在空中盤旋一圈,又落在小弦的肩頭上,連聲哀鳴,看來潑墨王這一指亦是不輕。

小弦又是驚喜又是心疼,抱住扶搖替它撫摸脖頸,心中卻想,扶搖雖是出其不意,但這小小的鷹兒竟然能傷了撥墨王,果然不愧是鷹中之帝!假以時日待其羽翼漸豐,有它護着自己,豈不是足可抵得上一位武林高手?他開心至極只想大笑,可瞧着潑墨王血跡斑斑的手掌,終不敢太過放肆,只得苦忍。

六色春秋不料扶搖如此厲害,驚訝地望着它,夕陽紅本想上前替潑墨王包紮傷口,卻知他神志糊塗,根本不分敵友,只好擋在何其狂身前,防他再度出手,口中道:“何公子不要見怪,家師決不許別人碰他的畫。剛才這只鷹兒就是因為飛來伸爪撕畫,才被家師出手擊傷……”

原來扶搖極有靈性,遠遠望見林中挂滿了畫卷,便飛來察看,卻被潑墨王擲出墨汁所傷。若非如此,何其狂與小弦一心聯絡四大家族,倒未必會注意到這片枯林。

何其狂冷冷一笑:“不過是幾張廢紙,碰了又能如何?”一伸手已從樹上取下畫卷。

潑墨王喉間發出一聲似狼嚎虎吼般的聲音,神志不清下雖認不出何其狂,卻知他武功犀利,不敢再貿然沖前,亦不點穴止血,任手中傷口鮮血長流,眼中透出怨毒的神色,冷冷望着何其狂與小弦。

何其狂狂笑一聲,将手中畫卷對着潑墨王一抖:“就是她害了你,是不是?我現在就替你報仇!”說着,他指上用勁,畫卷淩空碎成幾片,随風飄去。

潑墨天大叫一聲,起身去追飛舞于空中的碎紙,何其狂手法極快,随即又撕下另一幅畫,依樣運勁震碎。潑墨王口中狂叫,徒勞地伸手在空中亂捉,仿佛在面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夕陽紅大怒:“在下雖然武功粗陋,卻決不容何公子相辱恩師!”他擡手抽出一根小小的畫筆,狀如瘋虎,朝何其狂撲來。其餘的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四人亦是滿臉悲憤,紛紛拿出各式奇形兵刃,就要圍攻何其狂。

清漣白卻一把拉住夕陽紅:“大師兄不要莽撞,何公子此舉必有深意。”

何其狂也不解釋,只是淡然一笑:“很好,很好!”既是贊夕陽紅等人不忘師門情義,亦贊清漣白心思敏捷。

夕陽紅終于反應過來,收起畫筆深施一禮:“多謝何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必謝我。”何其狂嘆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此舉能否見效尚屬未知。”似這等中了攝魂術之人,若無施術者解救,便只好以毒攻毒,繼續刺激他的神志,所以何其狂才故意毀畫,希望借此令潑墨王清醒。

不多時,所有畫卷都已被撕毀,潑墨王繞着圈子大叫大嚷地狂追良久,終于力竭,卻似乎激起了殘餘的一絲理智,自知難以阻止何其狂毀畫,只是把那畫板緊緊抱在懷裏,眼中流露出孩童被搶去心愛玩具般的哀求之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保護畫板上那唯一留下的畫卷了。

夕陽紅雙目淌下淚來,跪在潑墨王身前:“師父,随弟子回家吧。”

“回家!”潑墨王喃喃重複着這兩個字,似已癡了。

與潑墨王同樣如癡如呆的還有小弦,他的手裏握着一片從空中落下的碎畫卷,畫面上只有一雙鳳月,仿佛正在靜靜地凝視着他。

此刻,小弦的腦中卻浮現起了一幅自己永生難忘的畫面:那京師外的溫泉邊,一位年輕人從水中沖天而起,在空中旋轉不休,罩上一襲長衫,長發輕甩的水珠漾起了漫天的七彩……而在那年輕人的臉上,亦有一雙同樣的眼睛!

剛才沉積在小弦胸中、堅持不去猜想的疑團再度躍入心間:宮滌塵在溫泉邊與自己相遇,當日帶自己先去将軍府,再至清秋院中住下,然後他便說,自己是清秋院之會的第十九位客人;而在那個時候,宮滌塵又怎麽會知道五日後的潑墨王無法赴約?再聯想今日的所見所聞,只有一種推斷可以解釋:宮滌塵早就知曉潑墨王無法如約前往清秋院,而對潑墨王施術之人,極有可能就是宮滌塵!

可是,潑墨王畫中的女子怎麽有一雙與宮滌塵相同的眼睛呢?難道宮滌塵實是女子之身?又或是他的攝魂之術強烈到足以讓潑墨王誤會他的性別?回想那畫中女子的驚世舞姿,而宮滌塵又故意将原先清妍絕俗的容貌運功改變,再聯想到有幾次讓他陪自己同睡時的蹊跷态度,小弦幾可肯定:自己認下的這位“宮大哥”,确實是一位易釵而弁的女子!

這一剎,小弦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宮滌塵的秘密何其狂并不知情,而宮滌塵運功易容之後,雙眼的輪廓也稍有變化,何其狂縱然眼力高明,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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