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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

小弦一路上跌跌撞撞,連摔了好幾跤。衣衫被樹枝劃破,手掌與膝蓋蹭出血跡,他卻渾然不覺。這一刻,小弦只覺心中郁悶至極,卻不知用什麽辦法才能宣洩,只能奮力奔跑,直跑到精疲力竭,方才停下腳步,怔怔地看着天空中一輪淡黃色的月亮,拼命喘息起來。他的心頭充滿一片無從訴說的茫然,真有天地雖大、卻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寒涼的山風襲來,滿身是汗的小弦不由打了個寒戰。他不願回到小木屋中,不願再看到那瀕死的小雷鷹,當即也不辨方向,只在月夜下信步游走,腦海中全是那凄凄堪憐、卻又寧死不屈的小雷鷹,一時間鼻中發酸,熱淚幾乎忍不住奪眶而出,只得咬緊牙關,強壓心中湧上的萬千雜念。

這一路懵懵懂懂,從京師東郊直走到北郊外,不知不覺來到初遇宮滌塵的小山邊。小弦想到宮滌塵,惹起一分挂念,心頭稍感溫暖。他自小膽子甚大,此時雖已夜深,但在清朗月色下也不覺害怕,腦中依稀記得溫泉的方位,便往山上行去。

來到溫泉邊,小弦掬一捧水敷在火燙的面孔上,神志略清。一時也不想回頭,便在溫泉邊尋一棵大樹,盤膝閉目坐下,默運駱清幽教他的“華音沓沓”心法,聽着那夜風低吟,泉鳴水濺,心裏漸漸平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腳步聲從山道上輕輕傳來。小弦本就敏感,再加上修煉“華音沓沓”心法,耳力較平時靈了數倍,腳步雖輕,卻聽得十分清楚。心中大感奇怪:算來此刻恐怕已近五更,怎會有人來此荒山?莫非是鬼?

那腳步在離小弦十餘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後就聽一個細柔的女聲道:“二三時分,白水相約。”這聲音頗為古怪,似乎用力很輕,卻又在山谷中隐隐回響,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的,若非小弦先聽到她的腳步聲,必然無法判斷出聲音的來路。他卻不知這女子故意用內力散音,所以令人不辨方位,乃是江湖上一流高手。

小弦靈機一動:“二三”相加為“五”,“白水”合而為“泉”,這兩句話想必說的是五更時刻,在泉邊相見之意。這女子半夜與人在荒山野嶺相約,不知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不過總算能确定來者是人非鬼,隐隐覺得這聲音似乎在什麽地方聽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那女子說了兩句話後再無言語,也不聞腳步移動,只聽得她極有規律的輕輕呼吸聲,看來是在原地等候。小弦從小聽許漠洋說過不少江湖規矩,知道自己貿然現身多半會引來麻煩,不敢亂動,只是閉目凝神傾聽。

過了一會兒,忽又遙遙傳來一個男人的說話聲:“來遲一步,有勞久候。”這聲音亦如那女子一般不辨方位,而且壓着舌頭般含混不清,好像是不願讓人認出自己原來的聲音。

只聽那女子微微“咦”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呼吸聲随即斷絕,而衣袂飄飛聲急速往小弦所在的方位移來。小弦心知不妙,尚未想好對策,一個黑影已驀然出現在他面前。那女子乍見小弦,卻是微微一怔:“怎麽是你?”原來“華音沓沓”雖令小弦呼吸極輕,但這女子武功高強,早已察知小弦所在的方位,只是誤以為小弦是約她來見之人,所以才停步靜候。此刻聽到那男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方覺不對。

這女子身材窈窕,面蒙輕紗,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她望着小弦的眼中起初有一絲殺氣,可漸漸又平和起來。

小弦見她身法迅疾,知道逃也無益,讪讪起身,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應對。只是看她的樣子似乎認得自己,倒也不覺害怕。

那女子低聲道:“半夜三更的,你來這裏做什麽?”小弦正想如此發問,誰知卻被這女子搶先一步。他只言片語也難以說清自己到這裏的原因,只好勉強一笑:“我、我出來散步。”他瞧着那對靈光四射的眸子只覺得熟悉,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女子目光閃動,并不回答小弦的問題,淡淡道:“你快回家去吧,不要多管閑事。”忽又左右四顧,喃喃低語:“難道暗器王在此?”

小弦聽她提及林青,更确定這女子必然自己認得。想想自己在京師中認識的女子,除了駱清幽便只有平惑,可她倆都決不是眼前人。驀然靈光一閃:“你是琴瑟王?”女子微微嘆了一口氣:“你這孩子真是沒有江湖經驗。以後再遇到這等情況,縱是認出了對方,也要裝作不知……”說罷,她徐徐取下蒙面輕紗,果然正是琴瑟王水秀。

小弦一言出口,立刻後悔,半夜相約本就為避人耳目,自己叫破對方來歷,恐怕立時就會被滅口。不過聽水秀語氣,顯然并無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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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僅在清秋院與水秀見過一面,但對她頗有好感,裝腔作勢地嘻嘻一笑:“你可不要騙我,我見過水姑姑,她可不是你這模樣。”水秀一愣,立刻醒悟到小弦故意這樣說,表示自己并未認出她的身份,一時間啼笑皆非。

小弦心裏萬分好奇,駱清幽驚才絕豔,琴瑟王琴技超卓,兩人并稱“京師雙姝”,皆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裏。而水秀這麽晚了還與男子相約,莫非是有什麽私情?他幾乎想脫口詢問,終覺不妥,只得苦苦強忍。

水秀看着小弦臉上的神情,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笑罵道:“不許胡思亂想,誰帶你來這裏的,是暗器王麽?”小弦心想水秀雖然看起來并無惡意,但她是泰親王手下,若是知道自己一人來此,說不定就會起什麽殺人滅口的念頭,遂故意道:“林叔叔過一會就來接我。”

水秀江湖經驗何等豐富,聽小弦說話口氣不盡不實,早已猜到他的心思,卻并不點破,眨眨眼道:“夜深露重,你林叔叔不知何時才來,姑姑送你回去吧。”小弦奇道:“你不是還有事情麽?”

水秀笑道:“我也是出來散散步,哪有什麽事情。”她今夜與人約見之事極為隐秘,萬萬想不到會被小弦無意中攪局,而那人的身份也決不容許洩漏,只好下次再約。

小弦疑惑道:“剛才我聽到有個男人的說話聲。”水秀嘆了口氣:“你不要問了……”話音未落,那個男聲再度響起:“這孩子聰明機靈,水姑娘也不必瞞他了。我只給你傳個消息,他聽到也無妨。”

水秀略略吃了一驚,顯然想不到對方并不避諱小弦的出現,沉聲問道:“你要傳什麽消息?”那人長嘆一聲:“這個消息其實上個月就已傳到,我只怕會惹你心亂,所以才一直沒有告訴你。”

水秀眼中閃過一絲迷茫:“為何現在又要說?”那人再嘆一聲:“因為景閣主等人不日将入京,你遲早要知道此事。”

小弦聽到“景閣主”三字,心頭大震。景姓極為少見,加上閣主的稱呼,十有八九指的就是四大家族的盟主、點睛閣主景成像。再想到四大家族景、花、水、物四姓,難道,身為京師八方名動之一的琴瑟王水秀竟然是溫柔鄉之人?而這個說話的男子想必也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卻不知是什麽來歷,看起來地位似乎比水秀還要高。

“景閣主入京?”水秀微微一怔,既驚訝于從不問世事的四大家族入京的消息,又奇怪對方為何不避諱小弦知道此事,“你所說的消息又是何事?”

那人停頓良久,方才緩緩道:“行道大會上,莫兄戰死當場。”

小弦聽到那人說到“行道大會”與“莫兄”,已知說的正是溫柔鄉劍關關主莫斂鋒。莫斂鋒之死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這本是他心中最痛悔的一件事,此刻忽聽人提及,頓時怔在當場。

水秀身形一晃,似乎便要摔倒,小弦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水秀一把撥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這不可能,你在騙我!”那人沉聲道:“這孩子當時正在鳴佩峰中,你不妨問問他?”水秀眼中仿佛驀然騰起一團火來,定定望着小弦。小弦心中愧疚,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點頭。

水秀的臉色頓時蒼白如雪,雙唇顫抖,喉中忽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叫,淚水在美麗的眼中漸漸結聚,卻偏偏不落下來。那份無聲的凄楚比號啕大哭更令小弦難過。這一剎,他已知道了琴瑟王水秀的真正身份——她,就是莫斂鋒故事中美麗的撫琴少女、水柔清的母親。

水秀少年時心高氣傲,只因與莫斂鋒一時賭氣,方才接受了四大家族秘密輔佐明将軍的任務,抛下四歲的女兒獨自來到京師。從此再未見過夫君與女兒,心底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們。經過這近十年的相思煎熬,她早無昔日賭氣之意,只是身懷家族使命,無法抽身離京,只盼有一天能重回鳴佩峰與他父女二人相見,盡訴離情。

事實上莫斂鋒之死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但四大家族與禦泠堂那一場驚世之戰極其隐秘,除了雙方嫡系弟子,江湖上無人得知。而水秀在泰親王手下卧底,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與家族中人聯系,只通過這男子傳遞信息,僅知曉四大家族在離望岩前大敗禦泠堂,卻不知莫斂鋒已亡于此役。此刻水秀乍知真相,突聞噩耗,表面上雖還強自壓抑,內心裏卻早已是魂斷神傷。

那人的聲音仍不疾不徐地傳來:“你女兒還有一樣東西與一句話要帶給你……”水秀木立半晌,低低吐出兩個字:“清兒。”臉上仍無一絲血色,轉身緩緩朝林邊走去。小弦呆呆望着她的身影,回想起莫斂鋒的音容笑貌,亦是心痛難當。

突然,林邊閃現出一個黑黝黝的人影,擡手把一物遞給走來的水秀,口中道:“清兒讓我告訴你……”說到這裏,他吸了一口氣,極慢極慢地吐出三個字,“她恨你!”

水秀又是一震,莫斂鋒的死訊已令她肝腸寸斷,想不到唯一的女兒竟也會因此而痛恨自己。霎時,她只覺腦中一陣暈眩,恍惚中往日共享天倫的種種浮上腦海,若非自己定要賭那一口氣,結局又怎會如此?她用顫抖的手接過對方遞來的物事,再也忍不住決堤而出的淚水,視線萬分模糊,渾不知手中是何東西……

“不!”小弦搖頭大叫,“清兒決不會恨她的母親,她告訴過我,她是多麽想念……”話音忽斷,因為就在這時,小弦已看到了林邊黑影子的動作,盡管距離較遠,但用陰陽推骨術已然可以判斷出,對方絕非是給水秀遞來物品,而是拼盡全力地出手!

只聽“咔嚓、咔嚓”兩聲輕響,那黑影交給水秀的竟是一個設計巧妙、外形如木盒的機關,一觸及水秀右手,盒蓋驀然彈開,兩支細小的短針疾射而出,直取水秀雙目。與此同時,那道黑影立掌如刀,重重擊向水秀的前胸。

水秀正魂不守舍,僅出于本能偏頭讓開暗器,然而擊向胸口的那一掌卻無法閃開,伴着幾聲肋骨斷裂的脆響,兩道人影乍合即分,水秀踉跄退開,那道黑影則倒退入林中。

水秀忽逢驚變,左手撫胸,右手探入腰際,借對方掌力如舞蹈般旋身數圈,腰間一條軟帶已筆直抖出,猶若長槍般往樹林深處刺去。

那黑影顯然早知水秀武功的虛實,一招得手後立刻閃入林中。溫柔鄉的纏思索法本可攻遠,但在這樹木糾結的林間卻無法盡展其長。

“砰砰砰”幾聲輕響,纏思索刺透幾根大樹,終于力竭,被那道黑影輕輕松松地一把挽住。用力往回一拉,水秀站立不穩,往前撲跌,黑影卻趁這一拉之力沖天而起,掌中光華暴閃,如雷霆電掣而下,直斬向水秀的頭頸。映着那猶勝月華的電光,小弦看到那黑影面上,正戴着一張可怖的青銅面具!

水秀大震,此人不但從容破去她瀕死的全力一擊,其借勢反擊之力更是沛不可當,莫說現在身負重傷,縱是正面交手,恐怕也非此人之敵。

兩人交手如電光石火,僅一個照面,水秀便落入絕境。對方縱然是占了偷襲之利,又借言語令水秀分神,但這份武功修為也足可驚世駭俗!

“你到底是誰?”水秀口中鮮血狂噴而出,眼見這開山碎石的強力迎頭而下,卻已無力抵擋。其實那突襲一掌已震斷她的心脈,但此人卻仍要一劍斬首,不給她一絲回氣喘息的時間,端的狠辣至極。她已判斷出對方絕非自己相約之人,卻已沒有機會揭開他的真面目!

小弦不假思索,奮不顧身地朝前沖去,就在那劍光将要斬入水秀玉頸的剎那,他已撲在水秀身上。一時強光炫目,小弦緊閉雙眼,抱緊水秀,這一刻,他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只有一個念頭:縱然不要性命,也一定要救下清兒的母親!

但看那一往無回的劍勢,只怕這一劍立時要将小弦與水秀盡皆斬斷!

那人猛喝一聲,劍光不可思議地在空中一頓,斜劈而下。小弦只覺得耳邊如刮起一道狂風,滿頭頭發都被撕扯得疼痛難當,再聽到一聲巨響,渾身劇震,幾乎當場昏過去。然後,就是一片沉沉的寂靜。

※※※

“小弦,醒醒。”水秀微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弦睜開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還活着。然而那道黑影已不見蹤影,身邊土地上裂開了一條二寸餘寬、三尺餘長的大縫,裂口處犬齒交錯,如一張怪獸的大口。

“青霜令使被我們吓跑了?”小弦難以置信地喃喃道,雖然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麽本領能把這個可怕的敵人“吓跑”。“青霜令使!”水秀一怔,回想剛才敵人那一招,苦笑一聲:“果然是禦泠堂的帷幕刀網,縱然以劍發招,亦是如此犀利。”随着水秀說話,她口中不斷噴出鮮血,面色卻宛若平常,怔怔望着天空,似乎還沉浸于莫斂鋒的死訊中。

小弦扶起水秀,用手去擦她口角的鮮血,卻怎麽也擦不盡。咬牙道:“水姑姑你等一會,我去找林叔叔救你。”“我問你,斂鋒真的死了嗎?”水秀的目光凝在小弦臉上,蒼白的面容上滿是期待。當她确定那黑影并非所約之人,而是四大家族的百年宿敵禦泠堂,心底不由生出一份期望:或許敵人只是故意讓自己分心,莫斂鋒尚在人世。

小弦知道若是水秀确定了莫斂鋒的死訊,只怕立時便不願獨活,自己是否應該騙她?方一愣神間,水秀眼中的光彩已暗淡下來,小弦的猶豫無疑等于告訴了她真相。

小弦大急:“水姑姑,我知道青霜令使是誰,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去找他報仇……”“不用了,我就要去見斂鋒了。”水秀輕輕道,面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自知心脈已斷,縱有大羅金仙亦回天無術,想到即将在冥府與夫君相見,竟有說不出的輕松。

小弦顫聲道:“水姑姑,你不會死的。我……我不要你死!”他惶然起身,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真恨自己身無武功,連替水秀止血都無法做到。

水秀眼神突然一亮,顫抖的手伸向小弦的胸口:“這東西怎麽會在你身上?”小弦低頭一看,自己胸口挂着的正是水柔清的那面金鎖。當時小弦為了讓日哭鬼不至于離開涪陵城,信口開河說水柔清的金鎖是自己之物,日哭鬼信以為真,便請妙手王關明月從水柔清身上偷下來,交給小弦。後來小弦在“須閑”號上偷聽了水柔清與花想容對話,賭氣不把金鎖還給她。離開鳴佩峰後便一直挂在自己頸上,每每看到此物,便會想起那個時時與自己作對,卻又怎麽也放不下的小姑娘。

而這面金鎖,卻正是水秀十年前離開鳴佩峰時親手挂在女兒脖子上的,想不到今日竟會在小弦的身上看到。剎那間,她想到若是自己這一去,女兒從此無父無母、孤單一人,自己本已處于彌留之際,心中卻湧起強烈的求生之念,掙紮起身,把那面金鎖牢牢拽在手裏,仿佛抱住了闊別多年的女兒。

小弦的這面金鎖得來不甚光彩,也不知如何解釋,着水秀似乎傷勢好轉,大喜道:“水姑姑,你一定要撐住。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見清兒。”水秀掙紮道:“清兒,她,她還好嗎?她,真的恨我嗎?”

小弦大聲道:“不不,清兒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怎麽會恨你?這都是那青霜令使故意騙你分心,千萬不要相信他……”

水秀眼中露出一絲欣慰,尚未開口,忽又聽到一個陰沉、細弱的聲音直插耳中:“我還只道琴瑟王一直冰清玉潔,任何男人都看不上眼,想不到竟然連女兒都生下了。”

水秀蒼白的臉上忽然湧起一種混合着厭惡與驚懼的絕望!

小弦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相貌陌生、文士打扮的青衣人靜靜站在身後十步外。他年約四十,身形瘦小,面白無須,相貌普通,腰間還插着一柄折扇,活像個秀才舉人!特別的是,他故意用別針将青衣衣領高高豎起,連下巴都被遮住半邊,手中還拎着一件鍋蓋大的圓弧形物事,也不知作何用途。他迎着月光而立,臉上纖毫畢見,那若隐若現的半張笑臉更顯得萬分陰險獰惡。

水秀長吸一口氣,驀然坐直身體:“高德言,你想怎麽樣?”

這個青衣人正是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他在京師中本不算什麽人物,但因其城府極深,智謀高絕,縱不及太子禦師管平的計驚天下,卻因其處事謹慎,巨細無遺,每件事未必做到最好,卻一定是妥當不失。

所以高德言名義上雖然僅是刑部總管洪修羅的一名手下,卻十分得泰親王信任,許多行動都請他出謀劃策,出入公開場合亦大都帶其随行,職位不高,卻是泰親王府的實權人物,可算是泰親王手下的第一謀士,連頂頭上司洪修羅亦有些忌他。當日飛瓊橋上派“春花秋月何時了”行刺明将軍、從而引蒙泊國師入京的計策,便是來自他的謀劃。

此刻高德言搖頭晃腦,啧啧而嘆:“玉骨冰肌淡裳衣,血痕添色猶可憐。水姑娘縱然是欲入幽冥,亦是令人意馳魂銷啊。”小弦聽懂了七八分意思,厭惡高德言那張色迷迷的嘴臉,對水秀道:“水姑姑不要理他,我們走。”

“往哪裏走?”高德言嘿嘿冷笑,“堂堂琴瑟王竟然是四大家族的奸細,我若是放你走,八千歲那裏可沒法交代了。”水秀又咳出一口血:“我今日已不存生望,只想求你一件事。”

高德言大笑,目中閃過一絲快意:“想不到驕傲如琴瑟王,竟然也有求我高德言的一天!呵呵,你不妨說說是什麽事。”原來他垂涎水秀的美色,追求數年之久,水秀卻從不假以顏色,反令他在泰親王府中落下笑柄。高德言惱羞成怒之下,更是死纏硬磨不休。他做事本就不擇手段,更是動用刑部之力時時監視水秀,所以今晚水秀與人相約,亦被他知曉。原以為會抓到什麽奸情,誰知卻發現了水秀的真正身份。

高德言因智謀被泰親王重用,武功不過二流,只是精于刑部潛測暗察的手段,那手中形如鍋蓋的鐵物名叫“聽千裏”,乃是刑部特制,專用于貼地偷聽,雖并無聽察千裏之效,但夜深人靜時百丈距離內的響動皆可毫無遺漏。所以他雖是遠遠跟蹤水秀,卻把幾人的對話皆聽得一清二楚,直到确定那神秘黑影已遠遁、水秀又重傷無力,方才露面檢個現成便宜。

水秀轉過頭去,不看高德言,目光盯住小弦,緩緩道:“今日之局,這孩子只是無意卷入,還請高先生放他一馬。”她看到小弦身懷水柔清的金鎖,斷定這孩子與女兒必有很深的交情,不願他受到任何傷害。所以雖是極度厭惡高德言的為人,但在這命懸一線之際,一也忍不住替小弦求情。

高德言笑道:“這位便是許少俠了吧。按理說有暗器王與将軍府護着他,我高德言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他一根毫毛。不過……嘿嘿。”他說到此處,望着水秀,一臉不懷好意的神情。

水秀玉齒緊緊咬唇,一絲絲血線從齒縫滲出:“不過什麽?”高德言仰望明月,神情看似悠然,語氣中卻充滿了陰狠怨毒:“不過去年的中秋之夜,我被你最後一次拒絕後,便曾立下毒誓,此生此世,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身體!看你此刻氣息奄奄,斃命在即,我若不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豈不要自應毒誓,不得善終?”小弦大怒:“你,你算是人嗎?”

高德言不怒反笑:“不錯,既然許少俠看出我要做禽獸之事,自然也能猜出我不會留下任何活口。明将軍也罷,暗器王也罷,縱然查出什麽蛛絲馬跡,事後也只會找那什麽令使算賬……嘿嘿,若是一會兒水姑娘配合我,倒可以考慮給許少俠一個快活,不讓他多受罪。”

小弦氣得說不出話來,小拳頭緊握,擋在水秀面前,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高德言,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張看之生厭的嘴臉。

水秀垂頭不語,氣息急促,胸口一陣起伏,臉上陣青陣白。溫柔鄉武功獨辟蹊徑,由音律入手,內力招式皆別出心裁,其中最厲害的武功便是以“纏思”為名的索法。而水秀正是溫柔鄉劍關、刀壘、索峰、氣牆四營中的索峰之主。她身懷家族使命,在京中僅以琴技成名,不便練習獨門索法,唯有在內力上加緊修煉。

所謂“纏思”,便是形容與敵動手過招時如情人相思,糾纏難化,不死不休。溫柔鄉的內力亦走的陰柔纏綿的路子,韌勁極長,所以水秀雖是心脈全斷,絕無生還之望,卻是仍能殘存一息,而不立時斃命。此刻強聚內力,只盼能再有一擊之力,與高德言拼個同歸于盡。

高德言以往在水秀面前動手動腳,吃過暗虧,知道她看似柔弱,武功卻極強。此刻看她一臉篤定,不辨虛實,是以不敢貿然相逼,僅以言語挑撥。

忽見水秀擡頭,朝高德言嫣然一笑:“你來吧,我從你就是。”随着這一笑,似乎往日那纖指撫琴、拂袖纏思的風情又重回她将死的軀體中。

小弦慘叫一聲:“水姑姑……”高德言卻只是冷笑不語。

水秀不理小弦,自顧自地道:“其實我對高先生也不無敬意,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時,才不得不嚴詞拒絕。若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得先生垂顧,亦算是此生無憾了。”她幾度集氣,皆半途而止,心知難逃此劫,才迫不得已以美色相誘。在這一刻,任何矜持都顧不得,只盼能纏住高德言片刻,給小弦一個逃跑的機會。

高德言哈哈大笑:“若早能聽到水姑娘如此說,高某夫複何求。水姑娘時候無多,這便應你所請吧。”他臉上雖是色授魂與的模樣,目光卻清醒如前。踏前幾步,左手寬衣解帶,右手卻抽出一把折扇,裝模作樣地嘆道:“可惜啊可惜,竟不能在水姑娘手腳完好時與你歡好……”那折扇乃是高德言獨門兵器,以精鋼所制,扇頁鋒銳,猶如刀刃。

水秀氣苦,知道高德言疑心絲毫不去,竟要先斬斷自己的四肢以防生變。以往雖厭惡此人的撩撥,總算還看他有些文人風度,想不到竟然歹毒至此!

水秀苦思無計,卻見小弦背着高德言,往左邊輕輕一指。她轉頭看去,卻見左方五六步處那一潭泛着蒸汽的泉水,正是小弦初見宮滌塵的洗浴之處。

水秀知道小弦的意思,與其受高德言的污辱,倒不如投水自盡,她輕輕一拉小弦的衣角,示意明白。高德言雖看不到小弦在身後與水秀打的手勢,卻憑直覺覺出不對:“你這小鬼想做什麽?”

小弦忽然大笑,指着高德言身後拍手高叫:“林叔叔,你總算來了!”

高德言大吃一驚,若是暗器王在此,豈不是小命休矣,回首看去,卻哪有半個人影?這才知道中了小弦的疑兵之計,怒喝道:“先解決你這小鬼再說!”轉身卻聽到“撲通”一聲水響,小弦與水秀都不見蹤影。

趁高德言回頭失神之際,水秀抱住小弦,拼盡餘力朝左一撲,兩人一齊掉入那溫泉水潭中。

高德言一個箭步來到潭邊,潭水雖清澈,但水花湧濺下,一時也看不清一潭底虛實,唯有一道道血線浮起,瞬間漂散。他不敢随兩人跳下,右手緊握折扇,左手凝指成爪,恨聲道:“我就不信你們不浮上來。”又四顧一番,打算找根長樹枝在潭中攪得兩人不得安生。

那潭水表面不過井口大小,卻是極深。這一撲力量極大,兩人直墜而下,幸好皆有準備,口中都吸足了氣,還不致喝水。落至中途,堪堪觸及潭底,只覺得腳下氣泡翻騰,似有一股大力把兩人托起。

水秀一心以求速死,連屍體也不願落在高德言手中,纏思索卷住潭底岩石,将上浮的身體硬生生拉住。但想到懷中緊抱自己的小弦,心頭一酸,難道這無辜的孩子也要随自己一起斃命潭底麽?卻見小弦在水中勉強睜開眼睛,與水秀相視,重重點頭,竟也是一副死而無悔的模樣。

這一剎那,望着水秀飽含愛憐的目光,在小弦心中閃過的,不是林青、駱清幽、宮滌塵、水柔清等人的容貌,而是那只小雷鷹寧死不屈的神态。

潭中水流古怪,激得兩人浮浮沉沉,只靠着纏絲索之力方才不至于浮上水面。原來這潭溫泉乃是地下熔岩熱力上湧而成,潭表之水受涼,便與潭下熱水形成對流,當日若非宮滌塵身懷一流武功,也決不可能在潭底安如磐石,絲毫不動。

水秀胸前中那神秘黑影一掌,受傷極重,難以憋氣,才一張嘴,已灌下一口熱水,不由又咳出一大口血,但胸口傷勢受熱水一激,似一乎略有好轉。她心知小弦身無武功,在水下絕難持久,自己雖抱着必死之心,卻要盡力助他逃出生天。心念電轉,想到這地下水勢頗大,而且無止無休,若不能溢潭而出,必然另有流瀉之處,只是不知能否在溺斃前找到出口。

當下水秀強提精神,感應着潭水的流向,隐隐覺得有一股水流往身側湧去,手中用勁一扯,纏思索帶着兩人略沉半尺,果然在潭下方有一個洞口,兩人剛一接近,便被湍急的水流帶着不由自主朝那洞中沖去。水流實在太急,那挂在潭底岩石上的纏思索渾不着力,已然松開,奔騰的水流帶着兩人翻翻滾滾,直往洞中而去。也算是小弦命不該絕,那洞口甚大,恰可容兩人經過,若是稍小幾分,在這潭底也不能鑿壁擴洞,便只有徒喚奈何!

小弦才喝了一口熱水下肚,忽覺口鼻間一松,連忙大口呼吸幾口空氣。心想這潭水中如何會別有洞天,莫不是誤打誤撞,到了龍王的水晶宮,一念未必,身體驀然懸空下沉,大駭之下驚叫起來。

原來這潭底暗洞的開口處乃是在山背面峭壁之上,形成了一道瀑布。兩人被水流沖出洞口,便随着那飛挂于半空的瀑布朝着崖下落去。

小弦只聽得耳邊風聲、水聲齊響,一顆心似被挑入半空,久久不歸胸腔,只道必會被摔成一攤肉泥。誰知下落的身體驀然一震,在空中驟然停了下來。左右晃蕩不已,然後就聽到一聲驚心動魄的斷骨聲,水秀一聲悶哼,又噴出一大口鮮血,混在瀑布水流中,仿佛下了一場紅雨。

水秀神志尚清,被潭水從洞口沖下時已瞅見崖邊橫生的一株老樹,足可供兩人容身。她重傷之餘身法不便,只能左手抱緊小弦,右手揮出纏思索,正纏在那株大樹上。

奈何兩人下落之勢太快,纏思索雖止住去勢,但那一股疾墜之力卻全部承受在水秀右臂上,登時肩、肘、腕兒處關節全斷,百忙中水秀借張口噴血的剎那,一口咬住纏思索……

此刻水秀新傷舊痕同時被引發,再也無力沿纏思索攀上大樹,只有一個念頭頑強支持着瀕臨崩潰的她咬住牙關,決不能讓小弦落下去……

兩人就這樣,憑着水秀的牙齒,懸空挂在飛崖瀑布前!

※※※

卻說高德言正在林中攀折樹枝,聽到小弦一聲驚呼,飛速湊近去看,見到這一幕,亦是吃驚不己!

他遙望水秀與小弦在空中晃蕩的身影沉吟。那株大樹孤零零生在崖邊,周圍再無借力之所,以他的輕功,從崖邊跳落在樹上容易,想上到崖頂就頗有風險了。但若就此放過兩人,卻實在不甘,水秀這到嘴的“肥肉”不吃固然可惜,卻也犯不上用性命作賭,何況她重傷在身,恐怕支持不到黎明。但小弦萬一逃出,把自己的行為洩露出去,卻是大大不妙,要是惹得林青尋仇,更不是說笑的事情。他又尋思這小山少有人至,天明前也不會有人尋來。水秀重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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