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弦雖有點害怕,但看到平惑發怒的樣子又想起水柔清,只想多看幾眼,冷笑道:“黃毛丫頭最是無用,就知道告狀。”只因小弦對誤害水柔清父親莫斂鋒之事一直耿耿于懷,認定她定然不會原諒自己,恐怕再難相見,如今見到了相似之人,便想找出幾分影子來。卻不知天底下女孩子生氣的模樣皆是大同小異。不過縱是望梅止渴,亦是聊勝于無。
平惑模樣乖巧,又是亂雲公子的貼身近婢,在清秋院中一向受人寵愛,何曾想過,這個不知哪裏來的小孩子對自己如此不敬,又想不出反駁的話兒來,氣得俏臉生寒,口唇微顫。冷哼一聲,大步前行,再也不理小弦。
小弦一震:自己以前就總是不肯容讓清兒,處處與她針鋒相對。爹爹常說男子漢大丈夫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她父親因我而死,豈能再惹她氣惱傷心?一念至此,心中登時軟了,快步上前:“你不要生氣了,我只是開個玩笑。”這一刻,恍惚間當真以為面前的小女孩就是水柔清了。
平惑怎料到小弦心中所想,平時小夥伴間賭氣誰也不肯服輸,他竟然這麽快就低頭認錯,一時反有些措手不及,氣消了大半,面子上卻還放不下來,“唔”了一聲,垂頭不語,腳步卻已放緩了。
兩人繞過水池、花園,來到一座二層小樓,平惑低聲道:“你住在樓下南房,我已收拾好了,你如果肚子餓了,或另什麽要求,便可搖鈴喚我。”言罷帶小弦到房間中,板着臉交代幾句,匆匆離去。
小弦本還想問問宮滌塵的事,順便打聽一下那一句林青所說、關于自己的話,看平惑餘怒末消的樣子,也只得作罷。
房間雖小,卻是一應俱全,小弦和衣躺在溫暖舒适的床上,呆呆想着這一日的“奇遇”:先是追捕王與那無念宗的談歌和尚相鬥,自己趁機下了巴豆,逃到山中溫泉,竟然遇見了宮滌塵,不但帶自己平安人京,更看到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軍,鬼失驚反而成了自己的保镖,又見到了京師認三公子之一亂雲公子,再過五天便能與林青重聚……只覺自己活了十餘年,唯有這一天最是多姿多彩。
他忽又想到宮滌塵請客之事,一時無聊,掰着指頭計算五日後将會遇見的人物:三大掌門、三位公子,八方名動中除了已死的顧清風外還有七人,再加上泰親王、太子與明将軍、水知寒、鬼失驚三人……
“哎呀。”小弦驚叫一聲,加上宮滌塵與自己,竟然不多不少恰好是二十人。難道是宮滌塵算錯了?他再重新算了一遍,依然是二十位。小弦本就不想參加宴會,此刻更加生怕自己成一個多餘的客人,一再逐個念着名字反複計算不休。他對京師諸人本就是僅聞其名,加之與追捕王在一起擔驚受怕了幾日,早已是疲倦不堪,不幾下便算得頭暈腦脹,漸漸睡去。
小弦醒來時天色己黑,隐約見到一張可愛的俏面在眼前晃來晃去,依稀是水柔清的模樣,他大叫一聲:“清兒,你怎麽來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手上卻是一痛,被人結結實實打了一巴掌。“你做什麽,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那聲音冷冷的,又帶着一絲受驚之後的惶惑。
小弦揉揉眼睛,這才想到自己是在清秋院中,面前之人并非水柔清,而是平惑。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我認錯人了。”平惑哼道:“看不出你倒是個小色鬼。什麽清兒情兒的?”
小弦破天荒被人冠以“小色鬼”之稱,大怒之下一躍而起,忽覺身上涼飕飕的,才發現僅穿了貼身內衣內褲,身上還蓋着一床散發着淡淡花香的絨被,這一驚非同小可,瞬間又縮回被中,速度比跳起來時還要快上數倍,顫聲道:“你脫我衣服?”他雖是男孩子,卻是情思初萌的年紀,若是被這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身體,簡直比打他一巴掌還難過。
平惑全不明白小弦為何一臉驚惶,看他那副活像見鬼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脫你衣服怎麽了?又不是殺了你。”
小弦全身和腦袋都藏在被中,僅露出兩只滴溜亂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虧你還像讀過些書的樣子,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平惑沒好氣道:“誰耐煩伺候你,宮先生下午來過,大概是他給你寬衣的。”
小弦總算松了一口氣,心想與宮大哥相識不過半日,他卻對自己如此之好,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報答,望着平惑不解道:“那你來做什麽?”平惑道個萬福,姿勢極其誇張,不冷不熱地道:“請少……爺起床用餐。”這一聲“少爺”,當真是叫得抑揚頓挫,眼中卻滿是揶揄的笑意。
小弦這才覺出肚中饑餓,卻不好意思當着平惑的面下床穿衣:“你先出去。”平惑奇道:“為什麽?”小弦紅着臉道:“我要起床,你當然要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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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惑自小服侍亂雲公子起居,哪曾想到小弦會如此,頓時笑得花枝亂顫:“哎喲,我剛才真是冤枉你了,原來小弟弟竟是個正人君子呢:外面天寒地凍的,也別讓我出去了,我轉過身不看你就是了。”小弦無奈,請平惑将衣服拿來,在被中穿衣。平惑果然轉過身去,不看一眼。
小弦随口問道:“宮大哥在哪裏?”平惑答道:“宮先生似乎有什麽急事,用過晚餐後就匆匆離開清秋院。臨走前還專門囑咐,讓我好好照看你。”
聽到宮滌塵不在,小弦略有些失望,又聽平惑道:“宮先生到了清秋院十幾天了,無論是在公子面前還是下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禮,既讓人覺得惬意,又覺得不能親近。我還從末見過他對人這麽關心,難道你真是他兄弟?”
小弦聽出平惑言中的一絲酸意,頗自豪地昂頭答道:“他是我大哥!”平惑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嗯,模樣有點不像,肯定不是同胞吧……”
這一句無心之一言觸到小弦的痛處,大聲道:“我們雖然不是同胞兄弟,但大哥和我的感情比同胞兄弟還要親!哼,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好看,你也不用故意諷刺我。”
小弦畢竟是清秋院的客人,平惑不料他如此敏感,略有些慌神:“小弦不要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嗯,其實你樣子也不難看,眼睛大大的,額頭又高,一見就讓人喜歡。”小弦從未聽過別人這樣誇獎自己的相貌,一時竟不知應該高興,還是應謙虛幾句,又聽平惑說到“喜歡”兩字,才稍稍平複的臉色又泛起一層紅暈,讪讪地說不出話來。
“咕嚕……”小弦肚子發出陣陣叫聲。平惑一本正經道:“難道你會腹語術?這是在說什麽?”她自幼呆在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清秋院,确是極少聽到這樣的聲音。小弦氣苦,只道平惑嘲笑自己,大聲道:“肚子在說:‘我要吃肉’。”平惑這才明白過來,與小弦大眼瞪小眼片刻,終于都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友誼就這樣悄悄地在兩個孩子之間建立了起來。
小弦穿好衣服,平惑端來一只青瓷細碗,笑道:“看你餓得厲害,也不用起床了,趁熱喝了這碗燕窩粥吧。這是公子特意讓我端給你的。”
“燕窩!”小弦兩眼放光,他自小與許漠洋在清水小鎮過着清貧的生活,這等美味只從聽書看戲中得知,想不到今日終于有幸一嘗滋味,他也瞅到平惑驚詫的目光,連忙收斂起來。
小弦小心翼翼用銀勺舀一勺燕窩粥放在口中,若非礙于平惑在旁,定要閉上眼細品,卻覺得口中并無什麽特別的感覺,除了略略滑膩一些,與普通的白粥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分別。他實在是餓得厲害,終于顧不得吃相,狼吞虎咽地送下肚去,意猶末盡,剛想開口再要一碗,平惑早已端來。
小弦連吃四五碗方才停下,心想等到林叔叔擊敗明将軍後,定要讓他請自己大吃一頓燕窩粥,那時細嚼慢咽,再細細品味其中滋味,又想到不知父親許漠洋是否吃過這樣名貴的東西,若是能捧一碗給他,不知會多高興……他忽覺悲從中來,別過頭去不讓平惑看到微紅的眼,長嘆一聲。
“小弦,你為什麽長籲短嘆,是不是平惑惹你生氣了?”亂雲公子從門外進來,恰好聽到小弦一聲長嘆。小弦連忙道:“不關平惑姐姐的事。她對我很好。”小弦本來賭氣不願叫平惑一聲姐姐,此刻生怕亂雲公子錯怪她,情急下竟脫口而出,觸到平惑感激的目光,微微一笑,一股保護嬌弱女子的豪氣油然而生。
亂雲公子柔聲道:“燕窩粥吃了麽,若想吃其餘東西,盡可對平惑說。”小弦點點頭:“我吃飽了,很好吃。”
“你宮大哥對我說過了,這五日你都住在這裏,有什麽不合心意的地方不必隐瞞,我雖不精于待客之道,卻也決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小弦本以為京師三大公子必都是眼高于頂之輩,想不到亂雲公子竟如比平易近人。續毫沒有架子。但或許是他威名極盛,小弦心裏總還隐隐有些畏縮,只是連還點失,不知說什麽好。
亂雲公子道:“小弦想必累了,早些休息吧。若是覺得無聊,明早到我書房找些書看。”他關切地給小弦掖好被角,吩咐平惑幾句,轉身出門。
平惑奇道:“公子一向只知讀書不理諸事,竟然也會專門來看你,難道你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亂雲公子一走,小弦頓覺心裏輕松了許多,嘻嘻一笑:“這叫人不可貌相。”
平惑扁扁嘴:“好了不起麽,我可不想沽你半點光。”小弦一本正經道:“我又不是油燈蠟燭,沾什麽光?”兩人相視而笑。經過一陣相處,雖仍是故意板着臉說話,心中卻旱沒有賭氣的念頭。
平惑笑道:“乖弟弟,你剛才在公子面前叫我什麽,不妨再叫一聲聽聽。”小弦瞪起眼睛,蘋果橘子一陣亂叫,氣得平惑直跺腳。
小弦心中一動:“你若能叫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叫你姐姐。”“哎!”平惑當仁不讓,先答應一聲,“弟弟有什麽問題?”小弦正色道:“你可知道,前幾天我林叔叔……哦,就是暗器王林青進京時,說的那句話是什麽?”
平惑長長“哦”了一聲,臉露恍然之色:“你竟然是暗器王的侄子,果然是有些來歷,怪不得宮先生和公子都如此看重你。”她旋即反問道,“我好像也聽人說他來到京城,他說什麽了?”她雖身為京師三大公子的貼身近婢,奈何亂雲公子郭暮寒一向不理閑事,清秋院亦不參與京師派系争鬥,雖得知林青入京之事,卻知之不詳。
小弦看平惑的神情絕非作僞,略微一怔,這才知道宮滌塵口中的“京師人人皆知”,至少決不适用在面前這小姑娘身上,悻然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不叫你……”他連忙住口,生怕被平惑又借機占去便宜。
平惑偏着頭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打聽的事,但只要你叫我一聲姐姐,我可以讓你去找一個人,他一定知道。”小弦反問道:“你怎麽知道他一定知道,萬一他并不知道,我豈不是白叫了你一聲?”
平惑道:“這個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天下的事幾乎沒有他不知遴的,只要你有銀子,他就會告訴你。”小弦心生疑惑,不由摸摸懷中的銀子:“你說得未免太絕對了吧,天下之事何止萬千,他怎麽可能全都知道?”平惑嘻嘻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君無戲言’這四個字是京師一個響當當的招牌,至少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小弦大生興趣:“是嗎?快給我講講。”平惑高高一昂頭:“你先叫姐姐。”小弦亦是昂首挺胸,只可惜個頭本就沒有平惑高,又是坐在床上,終是趕不上她的高度,哼道:“你先說,若是有理,再叫不遲。”
“好吧。”平惑拗不過小弦,只好道,“這‘君無戲言’吳先生乃是京師中極有趣的一個人物,看模樣雖像個算命先生,卻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最奇特的是,他可以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但每個問題都要收費,費用由問題的難易程度決定,有的只要一個銅板,有的卻要幾千上萬兩銀子。”
小弦第一次聽到這等新鮮事:“難道就從沒有問題能難住他?”“那也不盡然。你若是讓他回答你今晚喝了幾碗燕窩粥,他定是不知道。”平惑笑道,“不過只要是有意義的問題,确是從未出過錯。京城人都知道,‘君無戲言’答出問題不奇怪,若是有天對你說聲‘不知道!’,那才是天下奇聞。”
小弦聽得意動,心想若不見這位如此有趣的“君無戲言”,豈不白來一次京師?反正有鬼失驚保護自己,明日就去找他問個明白。小弦張嘴想說話,卻先打了個哈欠。
平惑道:“你困了,那就先睡吧。”替他将淩亂的床鋪平,将衣物放在枕邊,又細細囑咐夜壺的方位等等瑣事,聽得小弦臉紅不己。他從未受過這般精細的服侍,瞧平惑做得理所當然,開口道謝似乎也太小家子氣,嗫嚅說不出話來。
平惑笑道:“你不用謝我,叫聲姐姐就行了。”小弦不肯受她“要挾”,嘴硬道:“等我見過那個‘君無戲言’後,如果真如你所說,就叫你一聲。”
平惑一早領受到小弦固執的性子,也不迫他,扶他躺好,又柔聲道:“你若是怕黑,我就不吹燈了,要不要将火苗撥小一些?”
小弦點點頭,眼中莫名一濕,忽覺入京以來遇見的幾乎每個人都對自己好得無以複加。宮滌塵自不必說,亂雲公子和顏悅色,就連鬼失驚那惡人也對自己輕言細語……如今平惑更是将自己當作親弟弟一般疼惜。他自小沒有母親,又是一個極重感情的性情中人,平惑雖然做的是分內之事,卻令他感動不已。
平惑撥小燭火,走到門邊,忽聽小弦低低叫了一聲:“蘋果姐姐。”這一聲雖叫得不倫不類,但那份滿溢而出的真心實意卻更令平惑動容,一時都忘了答應,怔了一下,方回頭嫣然一笑:“乖弟弟好好睡吧,做個美夢。”
小弦忽覺心中有許多話想對平惑說,想叫她到床邊輕聲低訴,眼皮卻沉重如山,心想剛剛睡了一下午,怎還會如此疲乏,幾個念頭閃過,終于抗不住襲來的倦意,沉沉睡去。
小弦一覺醒來,眯着眼看着窗外兒已升至頭頂的太陽,覺得平生唯有此覺睡得最為香甜,連夢也未做一個。
他生怕平惑來服侍自己穿衣,急忙起床,洗漱完畢,呆呆坐在床上不不知如何是好。卻見桌上已擺着一個青瓷細碗,果然又是一碗燕窩粥。大概是平惑久等他不醒,放在桌上先去了。
這一次小弦是細細喝完燕窩粥,咂咂嘴巴,仍是絲毫感覺不出燕窩有何異常之處,搖頭苦笑,剛想出門去找宮滌塵,平惑踏進門來:“咦,大懶鬼都起床了?公子叫你去書房見他。”小弦低聲嘀咕道:“我才不是什麽大懶鬼。”随着平惑一路開着玩笑,往書房而去。
那書房位于清秋院西端,與亂雲公子的卧室相接,上面寫着三個大字:磨性齋!
小弦心想這書房的名字起得好,對于讀書之人來說,任他在外面受了多少閑氣,只要有一卷在手,全可不聞不顧,可不正是磨去了心頭那份火氣麽?想到平惑說到亂雲公子“好學善問”,不免有些忐忑。好學也還罷了,若是自己這個沒讀幾本書的人被他一問三不知,豈不是太沒有面子?
他低聲問平惑:“公子叫我做什麽?”平惑笑道:“公子性子随和,對下人從不打罵。你不必害怕。他大概是怕你一個人無聊,所以找你說說話。”
到了書房門口,平惑叫一聲:“公子,小弦來了。”裏面傳來亂雲公子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平惑對小弦眨眨眼睛,低聲道:“公子最寶貝他那些書,輕易不讓人碰。我就不陪你了,自個兒去吧。”說罷朝小弦揮揮手,徑自走了。
小弦硬着頭皮推開房門,霎時間驚得張口結舌。
——但見書房中足足有二三十個大書架,每個書架分為五六層,每一層上都密密麻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紙書、帛書、石板書、絹書、羊皮書等等不一而足,大概有幾萬本。只怕小弦從小到大見過的所有書本、紙張加在一起,也沒有面前這麽多。
亂雲公子靜靜坐在數個書架中問的一張檀木桌前,似正遇到什麽疑難,見到小弦進來,淡淡一笑,招手道:“小弦早啊,快過來。”
小弦自小頑皮好動,許漠洋本有意送他上私塾讀書,奈何小弦堅決不肯,只得作罷,僅在家中教他識文斷字,又把自己記憶中零落的《天命寶典》與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傳給小弦。其實小弦雖然貪玩,卻亦有好學之心,不然也不會将那《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但他早熟懂事,知道家中拮據,許漠洋不過是一名小鎮鐵匠,豈能付得起自己入學堂的費用,所以才不肯上學,其實心底對學堂中的學生卻極為羨慕,見到秀才模樣的先生亦是畢恭畢敬。此刻見到亂雲公子安然坐于書洋籍海之中,眉目間氣韻漾然,一股崇敬之情頓時油然而生,但覺亂雲公子那一笑中才情盡顯,午後的陽光透過重簾的縫隙,将斑斑點點的光彩灑在他臉上,更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清塵之氣。
小弦心神震撼,垂首蹑足走前兩步,腳下一軟,差點軟倒。亂雲公子跨上一步,輕輕扶住小弦,只聽小弦恍如夢游般喃喃吐出幾個字來:“天,好多書啊。”
亂雲公子哪知小弦的心思,他最喜歡結交文士,見小弦魂不守舍的樣子,只道他亦是愛書之人,大喜道:“你既然喜歡讀書,這幾日皆可來此翻閱。我這就下令,無論我在不在家,任何人都不得阻攔你來書房。”他又傲然一笑,“我郭暮寒別無所長,這磨性齋中藏書之豐卻足可慰懷,便是皇宮中的庫藏怕亦不過如此。”對于嗜書如命、不擅交際的亂雲公子來說,将書房開放可謂是他最為鄭重的待客之道。
小弦心神稍定,紅着臉道:“公子不要笑話,我……我未讀過幾本書。”他眼望四周,咋舌道,“天啊,只怕一輩子也無法把這些書都看完……”
亂雲公子正色道:“古人雲:讀萬卷書勝行萬裏路。這書中不但有安邦治國的道理,亦可修身養性。沉溺其中,自得其樂,遠離紛擾紅塵,豈不快哉?”他加重語氣道,“人生在世,怎可沒有好學上進之心?若非宮兄是一個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我亦不會與他結交。”
小弦聽亂雲公子提到宮滌塵,心想自己可不能給宮大哥丢臉,連忙分辯:“我可絕非不好學上進,雖然家裏窮,未進過學堂,但也算知道一些書本的道理。”“那我可要考考你。”亂雲公子悠然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你可知何為五美,何為四惡?”
小弦口瞪口呆,這才知道平惑提到亂雲公子“好學善問”實非信口開河。這“好學”也就罷了,“善問”才真是令人頭疼。
亂雲公子自顧自地解答:“‘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此為五美,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此乃四惡。這都是做人的至理名言,豈可不知?”’當下又細細解釋一遍。小弦大有所悟,連連點頭。
亂雲公子又問道:“管子曰:尺寸尋丈者,所以得長短之情也,故以尺寸量短長,則萬舉而萬不失矣。此句何解?”小弦聽得頭昏腦脹,呆呆道:“管子是誰?難道是個裁縫?”亂雲公子微怒道:“孺子怎可不敬賢者?管子乃是春秋名相,這句話教人做事須從細微處着手,謹慎可防纰漏……”
小弦吐吐舌頭,專心聽亂雲公子的講解。亂雲公子見小弦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面色稍霁:“且考你一個簡單的。淮南子曰:‘鳥窮則搏,獸窮則攫’。你可知是什麽意思?”小弦怕惹亂雲公子恥笑,不敢胡亂開口,只是搖頭。亂雲公子解釋道:“世人只道鷹虎兇殘,其實世間萬物無論禽獸皆有性靈,若非迫不得已,何願傷人?亦唯求一席溫飽罷了。”
小弦脫口道:“狗急跳牆就是這樣吧。”亂雲公子原是一本正經,亦不禁被小弦惹得失聲而笑:“道理是差不多,卻稍嫌粗陋。嗯,那你可知道‘惚恍有象,明錯有物,念之則濁,棄之則清’是什麽意思?”
小弦大喜,這一句乃是《天命寶典》上的話,自是熟知,挺胸答道:“這是說凡人的幻覺裏皆隐露天機,譬如人在做夢時就是一種預示。但卻不能太過執于其間,須得抱着一種平常心對待……”
亂雲公子眼神微凜,淡然“哦”了一聲,柔聲道:“着來小弦亦非是不學無術,竟然能解出公羊先生的話。”小弦不知道“公羊先生”是什麽人,料想亦是如孔子、管子、淮南子一般的古代賢者。聽亂雲公子語中不乏誇獎,心頭大是得意:“我看的書雖然不多,但記性還算不錯。公子不妨多給我講些‘五美四惡’的道理,我一定會牢牢記住。”亂雲公子笑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如此方是勤學求知的态度。那我再問你,何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當下又提出許多問題。
京師三大公子中,淩霄公子何其狂勝于武功,天下第一美男子簡公子勝于雜學,亂雲公子郭幕寒則勝于文采。他一向低調,不擅交際,唯喜讀書,胸中所學何止萬于,随口引經據典,皆是小弦聞所末聞的新奇之見。大多問題全然不知,偶爾聽到《天命寶典》中的句子頓時如獲至寶,仿如遇上了多年不見的知交好友,一心要讓亂雲公子對自己刮目相看,頗為賣弄地細細道來……
不覺過了兩個時辰,亂雲公子道:“今天就到這裏,先去吃飯吧。”小弦意猶未盡:“我不餓,公子先去吃飯吧,我想留在這裏看一會兒書。”
亂雲公子面色欣然,撫着小弦的頭呵呵一笑:“你有好學之心當然最好,我将書房的鑰匙留給你一把,你随時可來此讀書。不過若是碰上了我,可要考你學習的進度了。”
小弦極為好勝,重重點頭。心想下次決不能再這般一問三不知,自己被亂雲公子瞧不起不說,還累得宮大哥也沒有面子。他又問起官滌塵的消息,才知宮滌塵昨夜極晚才歸,一早又外出了。
小弦知道宮滌塵年齡雖不大,卻是極有主見,此次來京諸事繁忙,自己可不能總纏着他不放。打定主意這兒日就留在磨性齋中看書,宮大哥知道自己如此勤奮,想必亦會極為高興。
亂雲公子将鑰匙交給小弦後自行離去。小弦便一頭紮進書海中,先找到一本《論語》,翻到“五美四惡”那一段,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
不知過了多久時光,書房門一響,平惑端着一盤點心走進來:“公子有事出去了,吩咐我給你拿些點心充饑。”
小弦目光盯着書本,随手拿起一塊點心放在口中,食而不知其味:“平惑姐姐,這是什麽字?”原來他雖是讀得極有興致,奈何那些書籍大多是篆文所書,許多字都認不出來。
平惑聽小弦叫這一聲姐姐,心花怒放:“我家小弦弟弟才高八鬥,他都不認得的字,我怎麽能知道?嘻嘻,你終于叫我姐姐了。”
小弦醒悟過來,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白一眼平惑:“哼,現在叫了,以後就不叫了。等我見了那個什麽‘君無戲言’,若是你騙我,一定還要讨回。”
平惑笑道:“怎麽讨?難道我還叫你姐姐不成?”小弦語塞,大叫一聲:“臭蘋果!”平惑佯怒,作勢欲打,小弦抛下手中書本,閃入書架後。兩個孩子在書房中捉起了迷藏。
亂雲公子雖然待人和善,但向來不拘言笑。平惑看小弦活潑可愛,又與她年紀相仿,與之鬥嘴極為有趣,玩得忘形,差點撞翻書架,頓然停步,吐吐舌頭:“哎呀,姐姐捉不住你,認輸好了。”小弦從書架後探出頭來:“你認輸就認輸吧,為什麽還要自稱姐姐……”
平惑忙不疊趁機答應,誰知小弦早有防備,這一聲“姐姐”拖得極長,等到平惑答應時,口中驀然又蹦出一個“臭”字,見平惑中計,拍手大笑。
平惑卻不再追上小弦:“公子的書房從不讓人進,我以前也就來過兩次,這次還多半是瞧在你的面子呢。我們不要鬧了,若是打壞什麽東西可就糟糕了。”言罷東張西望,看個不停。
小弦把手中的鑰匙一亮,炫耀道:“不怕,我有這‘磨性齋’的鑰匙,只要你乖乖的,我就帶你來玩。”平惑啐道:“沒大沒小,這樣對姐姐說話。”她眉頭一皺,略含羨慕道,“公子對你真是太好了,竟然連書房的鑰匙都給你,真是難以置信。”
小弦得意一笑:“那你還不好好巴結我。”心中不由對亂雲公子甚是感激。他小孩子心性,剛才讀書入迷,不覺疲勞,這時玩鬧一陣,反倒不想繼續看下去了。心想這些書也不會長腳跑路,遲早可讀,還是先去京城逛逛,找到那個“君無戲言”問清楚林叔叔到底說了什麽關于自己的話……
當下小弦匆匆吃了幾塊點心:“臭蘋果,我要出去玩,你陪不陪我去找那一個‘君無戲言’?”平惑怒道:“再叫我什麽臭蘋果,我就不睬你了。”
小弦哼着小曲:“不睬就不睬吧,我自己去玩。”平惑急道:“我沒有公子的允許,可不能随便出去。你一個人出門怎麽能讓人放心,我去找個家丁陪你一路。”小弦笑道:“我這麽大的人了才不要陪,晚上見。”
他對平惑揮揮手,蹦蹦跳跳跑出書房。平惑追趕不及,手忙腳亂地收拾好餐具,等她走出磨性齋,小弦早已去得遠了。
想必亂雲公子早己關照過下人,大家都知道清秋院中來了一個小客人,那一些家丁、婢女等見到小弦都是客客氣氣,也不阻攔。小弦走出清秋院,依稀記得來時的道路,獨自走去,反正知道鬼失驚必會在暗中保護,一點也不覺害怕。
雖是初冬天氣,但此時正是午後未時,陽光斜照頭頂,加上小弦一路小跑,倒也不覺寒冷。繞過梳玉湖後行人漸多,已至京師中最繁華的地段。
小弦一路上留神身後,卻并未發現鬼失驚的影子,不過知道這黑道殺手之王向來神出鬼沒,保不準就在什麽地方偷看自己,可不能露怯讓他小瞧,當即挺起胸膛,邁着方步,東瞅西看,倒也惬意。
京師熙熙攘攘,天南海北各種風物應有盡有,小弦看得眼花缭亂。又見百姓們雖然衣着稍顯富裕,模樣卻也與清水小鎮的人們沒什麽不同,心氣漸足,拉着路邊一位面貌和藹的漢子問道:“大叔,你可知道‘君無戲言’在什麽地方?”那人見小弦年紀雖小,卻是極有禮貌,倒也喜歡,細細答道:“你是問吳先生啊。他一向在城東幕顏街上,沿着這條路直走四五百步,再左轉就是了。”
小弦問清道路,謝過漢子,不多時便已到了幕顏街。遠遠就看到街邊擺着一個攤子,攤前一面髒污不堪的布旗迎風飄揚,上面四個大字正是:君無戲言!
小弦緩緩走近,看到攤前坐了一位中年人,面淡若金,亂發垂肩,一件打了無數補丁的褂子上油跡斑駁,根本瞧不出原來的顏色。那攤子不大,僅是張斷了一條腿、搖搖欲墜的木桌,一與兩把同樣破敗的椅子,桌上還放了兩個木牌,左邊寫着:貨真價實。右面寫着:童叟無欺。那書法也還罷了,木牌上卻同樣藏污納垢,字跡模糊不清,令人懷疑那字不是用筆墨所書,而是随便從陰溝裏舀了些髒水匆匆寫就。
小弦心中頗為疑惑:在他心目中,這“君無戲言”原應是一個外表幹淨、相貌儒雅的世外隐者,誰知竟是這般模樣,活似落泊街頭的叫花子。
吳戲言遠遠見小弦走來,仍是懶洋洋、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小弦吸口氣定定神:“你就是吳先生吧。”
吳戲言擡起頭來,着清了小弦的相貌,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笑道:“小兄弟可有什麽疑難之事?”這一笑露出嘴裏兩排不知多久未漱洗的黃牙,牙縫中青葉茂盛、綠意橫生,剎那間小弦只覺雞皮疙瘩層層翻起,若非聽他說話還算有些禮數,幾乎要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