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知對方心态的變化,尋找精神薄弱處而人,往往令敵人不戰而潰。“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來,着重影響對方的判斷力,所以小弦剛才在林中會有立刻離開的沖動,最後又生出恐懼的念頭,若非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對這等迷惑精神的異功有一種天生的抵抗力,早已拔腿逃之夭夭了。
宮滌塵心思機敏,見這小孩子不懼自己的獨門心法,已推斷出他與昊空門的《天命寶典》有關,再一聯想到這些日子裏京師的傳聞,立刻就猜出了小弦的身份。
小弦雖奇怪宮滌塵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但更驚訝于他叫的是“楊驚弦”而非“許驚弦”。他雖從小就用“楊驚弦”這個名字,但自從知道楊默僅是義父許漠洋的化名後就舍之不用,連追捕王亦稱呼自己為“許驚弦”,宮滌塵對這個名字又從何得知?他一時百思難解。
宮滌塵見小弦呆怔不語,只當他真以為自己是神仙,微笑道:“你放心吧,有神仙大哥在此,什麽人追你也不必怕。”小弦随口道:“他可是追捕王梁辰啊。”
宮滌塵心思電轉,剎那間已想到泰親王派追捕王帶小弦入京的用意,心想追捕王精擅跟蹤術,倒不能小窺,只怕立刻就能找到這裏來,當下沉吟道:“你又是怎麽逃出來的?”
小弦對宮滌塵極有好感,不知不覺把他當作了極信任的人,加之捉弄追捕王乃是他的得意之舉,當即眉飛色舞地将自己一路上與追捕王如何鬥氣,以及如何給他下藥之事細細講來:“他現在吃了巴豆,大概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尋來,我們最好先到什麽地方躲一下,只要到了京師,找到我林叔叔之後就什麽也不必怕了。”
宮滌塵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追捕王身為八方名動之首,多少窮兇極惡的要犯都難逃他的追捕,竟然被這小孩子從手中逃出,還被害得吃下了令人大瀉不止的巴豆,實是令人難以置信,面前這個小孩子決不簡單。但又聽到追捕王自己伸手從樹洞中取出小弦的“暗器”,縱是宮滌塵一向矜持,亦忍不住彎腰捧腹,笑得淚水直流。
小弦亦是樂不可支,好不容易收住了笑,眉間又掠上一絲憂色:“那個追捕王武功十分厲害,我可不能連累宮大哥,後會有期。”說完轉身就走。
官滌塵也不阻攔,只是不疾不徐地跟着小弦:“你這一聲大哥不能自叫,我就幫你這一回。”小弦吃驚道:“難道你不怕追捕王?”宮滌塵笑道:“追捕王雖然厲害,我卻不放在眼裏。”
若是別人說這話,小弦必會嗤之以鼻,但剛才在潭邊乍見宮滌塵實是印象太深,雖知他仍是個凡夫俗子,卻相信他必有過人之能,不禁喜道:“那你能不能幫我去找林叔叔?就是暗器王林青。”他說到林青的名字,忍不住一挺小胸膛,自豪之情流露無遺。
宮滌塵想了想,緩緩道:“我不但可以幫你找到暗器王,還可以助你對付明将軍。”小弦驚得雙目圓睜:“我,我與明将軍無冤無仇,為什麽要對付他?我只是要幫林叔叔。”他說完,又補上一句,“而且不能用什麽陰謀詭計,我要林叔叔光明正大地用武功勝過明将軍。”
宮滌塵随口道:“這個自然,若非以武功勝之,又豈能令世人心服?”他心裏卻已領悟到小弦并不知自己是明将軍“克星”的身份,亦不會自知目前正處于極危險的境地,當下凝神思索對策。
小弦見宮滌塵沉思不語,只當他為難:“你若怕麻煩,我就自己去找林叔叔好了。”宮滌塵眼中精光一閃,一個複雜精密的計劃已隐隐浮上心頭:“你不是說曾與追捕王約法三章麽,我們也來試試。”
小弦不解:“宮大哥想怎樣約法?”宮滌塵望着小弦,正色道:“你相信我麽?”小弦看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瞳,親近之意更甚,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宮大哥,我相信你!”他身懷《天命寶典》之功,對世間萬般生靈皆有一種獨特的判斷,此刻認定了宮滌塵與自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機緣,立時托付了真心。
宮滌塵精于判斷對方心意的“明心慧照”神功,當即瞧出小弦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一時大為感動,念及自己對他頗有利用之心,剎那間竟有一分自慚,暗下決心:無論事态如何發展,自己利用他也罷,助他一臂之力也罷,總之不能讓任何人傷害這天真無邪的孩子。
“好,你既然信我,就要按我的話去做。”宮滌塵朗然道,“第一,五天之內你決不能自己去找暗器王!”“啊!”小弦吃了一驚,“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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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滌塵反問道:“我才提出第一個條件,你就不信我了?”小弦振振有詞:“既然是提條件,就應該是雙方的。我雖然相信你,但若是不能見林叔叔,又何必讓你幫我?”
宮滌塵微笑道:“我只說五天之內不見暗器王,又沒說以後不見。你若是相信我,就按我說的去做。而我也可以保證,讓你安然無恙地見到你林叔叔身邊。若是你現在急于見他,不但于你無益,而且極有可能讓暗器王也陷入危險中。”
小弦聽宮滌塵說得煞有介事,心想自己可不能做林叔叔的“累贅”,擡頭看到宮滌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一咬牙:“好,我答應你。”
“第二,從現在起,你必須一切聽我指揮。”宮滌塵見小弦又要跳起來,笑着補上一句,“這個條件過了今日便可作廢。”小弦安靜下來:“今日與明日有什麽區別?”宮滌塵淡淡道:“今日你是各方勢力争奪的焦點,進了京城中也要乖乖藏起來,不可露面,而到了明日,就算你大搖大擺走在京師街道上,也沒有人敢動你半根毫毛。”
小弦驚訝不已:“怎麽會這樣?”宮滌塵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好,我答應你。”看到宮滌塵萬事不萦于懷的模樣,小弦登時信心十足,“第三個條件是什麽?”宮滌塵正容道:“你今天在潭底看到我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說。縱是日後有人問起,也只能說我們是在路上無意遇見的。”
小弦本以為第三個條件必也是頗為苛刻,誰知只是這件事,撓撓頭道:“奇怪,我倒覺得我們如此相遇好有緣分。宮大哥是在潭底練功夫嗎?”
“不許對我提什麽緣分。”宮滌塵如何能解釋自己只是在潭底洗浴,不過總算确定小弦那一刻确實未瞧見什麽不該看到的東西,稍稍舒了口氣,“你不要問太多,總之要答應我。”小弦點點頭:“好吧。這棄個條件我都答應。那我們現在做什麽,進京城麽?”
“進入京師重地,豈可形容不整?”宮滌塵輕輕一笑,“楊大俠入京前自然先要打扮一下。”
當下宮滌塵大致教了小弦一些易容化裝的要訣。譬如凝氣變聲,屏息斂神等,小弦奇道:“宮大哥不必如此,京師裏根本沒人認得我。”他忽想到曾在擒天堡中見過妙手王關明月與刑部名捕齊百川,又補充道,“就算有一兩個人識得我,京師那麽大,總不會湊巧撞上了。”
宮滌塵嘆道:“這才是最麻煩的。若是人人都認得你的面目,反倒容易,只要把你的模樣改變,便不會有什麽差錯。可正因別人都不認識你,所以他們對每一個入京的小孩子都會細細盤查。”
小弦猶豫一下,終于問出了橫亘胸口多時的疑問:“追捕王也說什麽京師人人欲得我而後快,這到底是為什麽?”宮滌塵嘆道:“那是因為你林叔叔被管平等人圍在城外時,說了一句關于你的話。這句話本是個秘密,可惜現在幾乎已是全城皆聞。”
小弦聽到竟與林青有關,更是不肯放過:“什麽話?”宮滌塵道:“等過幾日見到暗器王,你自己問他。”小弦苦苦哀求:“好大哥,你告訴我吧。”
官滌塵微笑搖頭:“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你現在知道了這句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徒亂心智。”他的神情雖仍是平和,語氣卻極堅決。
小弦雖是心癢難耐,但看宮滌塵的樣子勢必不肯說,只好把滿腹疑團留在心中,心想不急于一時,又好奇問道:“宮大哥真能把我變成另外一個模樣?”他想到若能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小弦,見到林青時吓他一大跳,一定非常好玩。既然全城皆聞,到了京師中找人打聽一下便知究竟,倒也不必心急。
宮滌塵道:“易容術并非萬能。但是每一個人的面目都有其最明顯的特征,只要把這個特征稍加修改,便可起到瞞天過海之效。”
小弦忍不住偷眼看看宮滌塵,暗忖:宮大哥的五宮幾乎完美,真還瞧不出哪裏是最明顯的特征。宮滌塵似是猜出了小弦的心意,別過臉去,随即又轉過身來道:“你看我現在可有什麽不同?”
小弦定睛一看:“啊,宮大哥的皮膚一下變黃了,鼻子也似乎矮了一些,嗯,額角還多出好些皺紋,活像換了一個人。”他又拍手叫道,“是了,宮大哥的皮膚最白,鼻子也高,這就是最明顯的特征。”若是武功高手見到宮滌塵轉瞬間即令膚色變暗、鼻骨塌陷的神功,定會咋舌不已,小弦卻只如看戲臺上的戲子變臉,絲毫不以為奇。宮滌塵笑道:“正是如此,而對于你來說……”他的目光在小弦臉上轉來轉去,沉吟難決。
小弦撅着嘴道:“我沒有你那麽好看,不要看了……”他見宮滌塵絲毫沒有收回目光之意,急得瞪眼跳腳,“你這樣子,好像要在我臉上找塊好肉充饑一般。”宮滌塵撲哧一笑,眼睛一亮:“我找到了。你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這雙大眼睛,只要把眼睛縮小一點,乍見之下足可瞞過不熟悉你的人。”
小弦不解:“給我化裝還情有可原,宮大哥本來生得那麽漂亮,為什麽故意要弄成一個醜八怪?”他連忙又解釋,“也不是醜八怪,只是……只是比你本來的樣子要差了許多。”宮滌塵面色略有些不自然,淡淡道:“左右皆不過是一個臭皮囊,美醜又有何關系?”他雖是心止如水,但聽這樣一個小孩子無心稚語,誇獎自己的相貌,亦暗覺欣喜。
小弦喃喃道:“我仍是想不通,難道長得好看有錯麽?我想變得漂亮些都不行呢。”宮滌塵低聲道:“我如此做法自然有原因,你先不要問。”他見小弦臉上有些不快,柔聲道,“或許有一夭我會告訴你,但現在還不行。這是我們兩兄弟之間的小秘密,一定要幫宮大哥保守這個秘密,好麽?
小弦聽宮滌塵軟語溫言,又直承與自己是“兩兄弟”,心頭湧上一股熱血,伸出小指,一本正經道:“宮大哥請放心,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說出你的秘密。”他想了想,又毅然加上一句,“對林叔叔我也不說。”這一刻,小腦袋滿滿都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宮滌塵面露微笑,與小弦拉指為誓。在小弦的心目中,這一指頗有些義結金蘭的味道。
小弦自幼與許漠洋呆在清水小鎮,除了幾個平日在一起玩鬧的小夥伴,連說句知心話兒的人都沒有,水柔清可謂是平生第一個看得上眼的朋友,偏偏她卻認定自己害了她父親莫斂鋒,當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今日遇見官滌塵,心中極覺投緣,真希望有這樣一位模樣英俊潇灑、行事又極有主見的大哥,雖然隐隐覺得他行事神秘,似乎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心潮澎湃下也全然顧不得了。
相較之下,小弦雖然對林青的崇拜之情更勝一籌,但那是一種對父親、師長的敬重之情;而宮滌塵與他年齡相差不遠,更覺親近。一時之間小弦心潮起伏,良久方歇。
宮滌塵精通虛空大法與明心慧照,對小弦那一片坦蕩無私的真情感應尤深,饒是他久經江湖,被一個初萌世事的孩子這般毫無保留地信任,胸口亦是一熱,剎那間幾乎想放棄自己的計劃,終還是暗嘆一聲,強自抑制。
小弦深吸一口氣,似是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宮滌塵複雜的目光,轉開話題道:“宮大哥,就算你把我的眼睛變小了,可我……我這個頭還是會引人生疑啊。”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能快快長大,成為一個高大強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宮滌塵道:“你放心吧,我自有辦法,只是你要吃些苦頭。”“我不怕吃苦。”聽了宮滌塵的話,小弦頓時信心倍增。
※※※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已望見京師城牆。在冬日午後并不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就見那住矗立的城樓高聳入雲,氣韻非凡。
小弦咋舌道:“原來京師就是這個樣子啊,果然十分氣派。”’宮滌塵笑道:“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記得我第一眼看到京師時,最想做的是站到城牆上,縱身一躍……”看着小弦吃驚的目光,輕輕打一下他的頭,“不許胡想,我可還沒活夠,而是想體驗一下,那種在京師上空飛翔的感覺。”
小弦想了想:“我最想做的事是到紫禁城頂最高處,對着那皇帝老兒大叫一聲:‘我來也!’哈哈。”聽到小弦這一句玩笑,宮滌塵卻意外地沒有笑。
當下,宮滌塵帶着小弦并不直接入城,而是繞城而行。小弦奇道:“我們為什麽不進城呢?”宮滌塵道:“從南門入城,要在城中多行幾裏,只恐被人察覺。”小弦聽出他的意思:“宮大哥要帶我去什麽地方?”宮滌塵答非所問:“只有先到了那裏,你以後才可以在京師中公然現身。”
兩人繞過小半個京師外城,來到西門。宮滌塵把小弦拉到一個無人的僻靜處:“現在我将用‘移顏指法’拿捏你全身筋骨,令你身高增長數寸,以避京師耳目。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有不少痛楚,要麽我先點了你的穴道,只是,宮大哥也不知點穴後再施功,會否有什麽不良後果……”
小弦又驚又喜:“我不怕疼,宮大哥不要點我穴道。嗯,這個方法能保持多久呢?”
“大約能保持一個時辰,所以我們入京後要直奔目的地,不能在途中耽擱,若是遇到什麽好玩有趣的物事你千萬不要多事,日後自有時間讓你玩兒個夠。”
小弦大失所望,喃喃道:“有沒有保持幾個月的方法,要麽幾天也行。”看來他關心的倒不是疼痛程度,而是能否就此長高幾寸。宮滌塵沒好氣地道:“要不要我直接将你的腿鋸斷,接一截木頭上去,想要多高都可以?”“那樣豈不成了瘸子?不行不行。”小弦垂頭一嘆,“要麽宮大哥就經常給我拿捏一下吧。”
宮滌塵給他一個栗爆子:“你當我是江湖上按骨揉肩的瞎子麽?”他本是板起臉,看小弦捂頭的樣子十分誇張,又忍不住笑了,“你這小鬼,先且不說你能否忍住疼痛,拿捏一次我亦會元氣大傷,豈能經常施功?”
小弦雖被宮滌塵毫不手軟地痛打一下,又被他罵一句平生最忌諱的“小鬼”,心中卻無絲毫不快,反而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兄弟情誼,拉着宮滌塵的手撒嬌道:“那宮大哥要教會我這套‘移顏指法’,沒事時我自己拿捏好了。”他話音未落,但覺背椎骨上一陣疼痛直搗心肺,驚跳而起,“哇,這麽痛啊!”宮滌塵笑罵道:“不疼怎麽能長高,天下間豈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當下出手如飛,指下雖不容情,但見小弦叫聲凄慘,已暗暗将一股真氣送入小弦胸中,助他止疼。
誰知真氣才一入小弦身體,頓如泥牛入海,剎那間不見了蹤跡。宮滌塵一呆:“怎麽會這樣?”一般人但有外力入體時,都會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小弦的體質卻是大異常人,不但沒有排斥,反而将宮滌塵殘留指尖的一絲餘力亦吸得點滴不剩。
虛空大法中本就有一種“借體還氣”的奇功,如遇本身受到重創、功力大損時,可将全身功力注入旁人體內,運轉一周天後重新吸回,不但可愈傷,更可令功力完好如初。只是此法太過陰損,被注功之人事後必會元氣大傷,重病一場,若被心術不正者學會,以之害人,必定後患無窮。所以蒙泊門下僅有蒙泊本人與大弟子宮滌塵習過,而且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擅用。宮滌塵雖懂得“借體還氣”之法,卻從未使用過,對于注功入體後的種種反應亦一無所知。他不明白小弦體內的變故,還只道是自己無意間用上了“借體還氣”的心法,也未放在心上,又聽到小弦大呼小叫個不停,急于加快手法,讓他少受些痛楚。
小弦生性堅韌,若是別人給他這般拿捏,必是一聲不吭,但心裏把這個“宮大哥”當作親人一般,毫不見外,也不怕他嘲笑自己受不了疼痛,反而隐隐有一種“自己受苦多些,宮大哥便會多疼我一分”的想法,更是叫得驚天動地。
直聽到宮滌塵說一句:“你想引來旁人圍觀麽?”這才收斂了些,只從牙縫裏抽入幾口冷氣,口中還不時指揮一下:“哎喲,膑骨上三分,不對不對,是胫骨下一分……”
宮滌塵聽小弦将自己拿捏骨骼的方位說得絲毫不差,心中暗驚。連自己都僅能按方位出指,未必能将每一處骨骼名稱都說得清楚,這小孩子又從何而知?他哪知小弦在殓房中摸了七日七夜的死屍,若說對人體骨骼結構的了解程度,決不在這世上任何一人之下。
過了半炷香工夫,小弦總算苦盡甘來,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左顧右盼一番,拍着手大叫:“啊,我真的長高了好多啊!”
其時,宮滌塵已将他全身骨節按松,尤其是腿骨長了近二寸,一時小弦頗有些不習慣,走兒步路連忙扶住宮滌塵,只怕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宮滌塵看着他短了一大截的褲腳,哈哈大笑:“怎麽樣,你宮大哥的本事還不錯吧。”小弦卻偏着頭,笑嘻嘻地盯着他:“我看見了。”宮滌塵奇道:“你看見什麽了?”
“我一直想看看,你的牙齒是不是很白,可你總是不肯笑,這一下總算看見了。嗯,确實配得上我這玉樹臨風的宮大哥。”
宮滌塵怔住了,心想自己平日确實是極少如此開懷大笑,一時也不知應該罵小弦幾句,還是應該感激他給自己帶來了久違的快樂,心頭浮起一絲異樣,轉過頭輕聲道:“走吧,我們可以入城了。”
兩人在城門口遇見官兵盤查,宮滌塵将一面玉牌随手一亮,立刻通行。
小弦問道:“這是什麽寶貝?為何那些兇巴巴的官兵一見之下,立刻老實了許多,還對宮大哥點頭哈腰,如此恭敬?”宮滌塵淡淡道:“這是泰親王親手贈我的玉牌,除了皇宮內院和少數幾個地方,這京師裏任何去處都可暢行無阻。”
小弦一震:“泰親王!”宮滌塵也不多言,只顧朝前行路。小弦雖有疑惑,但瞬間逝去,暗想以宮大哥的外表與氣度,必是大有來歷的人物,泰親王巴結他亦是情理之中……
在他幼小單純的心中,泰親王便如那戲臺上畫着白鼻、長着小人嘴臉的朝中弄臣,縱然是堂堂親王的身份,亦會對宮大哥努力“高攀、巴結”,想到自己剛才還對宮大哥有所懷疑,暗暗自責兩句。
宮滌塵本以為小弦會追問自己與泰親王的關系,見他臉有愧色,埋頭行路,運起明心慧照,立知究竟。
他雖是俗家弟子,但自小随蒙泊大師精研佛法,早勘破了諸多人情世故,相較之下,這個胸無城府、天真無邪的孩子比起世上大多數人來更令他動容。他心頭唏噓,忍不住扶住小弦的肩膀,與他并肩同行。
小弦長高了足有三寸,看起來已像一個毛頭小子,雖然有人注意到他那短得極不合身的褲腳,但那些入京做活的工匠學徒亦大都如此,并未受人懷疑。
兩人一路朝京師西城而行,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氣派華貴的府邸。小弦眼尖,看到那府門上挂着一個牌子,寫着個大大的“明”字,牌子下還站着一位挺胸叉腰的家丁,心中吃了一驚:“這是什麽地方?”宮滌塵肅聲道:“你還記得我們的約法三章麽?第二條,今天一切行動都聽我指揮!”
“可是……這個‘明’是什麽意思?”小弦小臉憋得通紅,終于還是忍不住發問。宮滌塵微微一笑:“京師中除了明大将軍,還有哪一位王公貴族能住在這樣的地方?
小弦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望着宮滌塵。宮滌塵靜靜站在原地,面上沒有絲毫表情。
小弦愣了半天,上前拉住宮滌塵的手:“我相信宮大哥,走吧。”這一刻,他相信宮滌塵無論做出任何讓他吃驚的事,都決不會對自己不利。
宮滌塵來到将軍府前,對門口一位家丁道:“通報明将軍:就說吐蕃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宮滌塵求見。”
“當”的一聲,小弦腳下發軟,一下未站穩,連忙扶住将軍府前的石獅,腳趾已撞在石獅上,卻絲毫不覺疼痛。他萬萬未想到,這個宮大哥竟然會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縱是這一日中已遇見了無數奇怪的事情,乍聽到這消息亦是立足不穩,差點當場摔一跤,出一個大洋相。
小弦在擒天堡見過的番僧紮風喇嘛就是蒙泊的二弟子,看那紮風喇嘛好色貪財,心中早認定這吐蕃國師必是如紮風喇嘛一般,是個浪得虛名之輩。何曾想自己敬若天人的宮滌塵亦是出于他門下!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
宮滌塵與紮風喇嘛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可謂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就算打破小弦的腦袋,也不會猜到他們竟偏偏是同門師兄弟,只覺得世間最大的笑話莫過于此。
宮滌塵似笑非笑地瞪了小弦一眼,小弦漸漸回過神來,一咬牙:或許宮大哥就是那種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自己萬萬不能懷疑他。明知這種想法頗為牽強,卻拼命止住其餘念頭,上前兩步拉住宮滌塵的手,似乎能從他溫暖的手心裏感應到一份令自己堅定的力量。
那家丁一聽了宮滌塵的話,卻是一翻白眼:“你可與将軍預約過?”宮滌塵微笑搖頭:“這個倒不曾。”
家丁從鼻中哼一聲:“你可知這京師中有多少人想見我家将軍,若是人人都如你一樣不請自來,将軍還不得累死……”看着宮滌塵篤定的神态,他越說聲音越低,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面對這樣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秀士,平日的驕橫都不翼而飛了?
宮滌塵仍是那絲毫不動氣的樣子:“在下有急事求見明将軍,煩請通報。”家丁晃晃腦袋,似是要甩去什麽念頭,眼睛瞪得溜圓:“說了不行就不行!”
按常理,宮滌塵此時至少應該掏出幾兩銀子賄賂一下家丁,他卻渾如不通世故,仍是輕言細語:“若是耽誤了大事,兄臺可擔當得起?”家丁“呸”了一聲:“若是你意圖行刺将軍,我又怎麽擔當得起?”
宮滌塵嘆了一聲,回頭對小弦道:“走吧。”
小弦巴不得不入将軍府,轉身就走。卻被宮滌塵一把拉住:“往這邊走!”說着拖起小弦,直往将軍府內而去。
小弦大驚!普天之下敢這般硬闖将軍府的也沒幾人,莫非宮大哥當真不要命了?然而看那家丁卻是一臉茫然,望着宮滌塵與自己施施然入府,全無半分反應。
宮滌塵懶得與那家丁廢話,索性運起“明心慧照”,剎那間已惑住那名家丁。他當然知道擅闖将軍府的後果,府中看似寂靜,這一刻卻已無異于龍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會中伏。當下一路緩緩而行,忽見一人迎面走來。
宮滌塵微微一笑,舒了口氣:“總算遇着一位管事的人了。”
小弦卻是倒吸一口冷氣——來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眉心上一顆大痣其色欲滴,正是将軍府第三號人物、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
小弦曾與鬼失驚在擒天堡中見過面,知他眼光精準,宮滌塵雖替自己易容,卻未必能瞞過這位殺手之王的眼睛,連忙往宮滌塵身後一躲。
鬼失驚本以為有人硬闖将軍府,匆匆趕來,殺氣騰騰,見到宮滌塵時驀然一震:“宮……宮兄為何擅闖将軍府?”宮滌塵淡然道:“鬼兄好,只因有急事求見将軍,門口那家丁卻拒不放行,迫不得已,只好硬闖了。”
鬼失驚臉色一變:“宮兄請随我來,那名家丁我自會處置。”他目光在小弦身上一滞,随即移開,似乎并不曾懷疑小弦的身份。小弦暗暗舒了一口氣。
宮滌塵悠然道:“他亦是忠于其職,倒也不必懲戒。”鬼失驚冷冷道:“我罰他并不是因為他不放宮兄進來,而是他竟會讓宮兄直闖而入。”宮滌塵若有若無地一笑:“若是我不能闖進來,又有何資格見明将軍?”
鬼失驚一嘆:“也罷,便饒他一回。”說罷領宮滌塵與小弦來到一間純黑的小廳前:“請宮兄稍待片刻,我去通知将軍。”他的目光又落在小弦身上,陰沉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容:“小弦,你好啊。”不等小弦回答,轉身匆匆離去。
小弦吓了一跳,這才知道鬼失驚早就認出了自己,鬼失驚可算是他最怕的幾個人之一,想着他方才那态度暖昧的一笑,不知他心裏打的是什麽主意,胸口好一陣怦怦亂跳。
宮滌塵望着那間純黑如墨、似木似鐵的小廳,嘆道:“這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将軍廳了。”他見小弦心神不屬,自顧自道,“聽說此廳乃是絲毫無間的一個整體,均以上等鐵木所制,堅固異常,刀槍水火皆難侵人分毫,乃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軍練功會客之處,普天之下只怕也沒幾個人能親眼目睹。若不好好珍惜這份眼緣,豈不是自來了将軍府一趟?”他這最後一句話卻似是有意說給小弦聽的。
小弦哪兒還有心情看什麽将軍廳,只呆呆想着宮滌塵這個才認識不足半日的大哥。他不但身為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手執泰親王親賜的玉牌,更直闖将軍府而毫發無傷,而且從頭到尾都是胸有成竹、将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樣,平生所見過的英雄人物亦不在少數,但若說到神秘莫測,當以此人居首。偏偏自己對他提不起一絲惡感,無論他是好是壞,是正是邪,只要他一句話,寧可為他拼卻一腔熱血……
想到這裏,小弦走到宮滌塵面前:“宮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宮滌塵淡然道:“我們兄弟之問,不必說求字。”
小弦驀然覺得鼻子一酸,深深吸了幾口氣方才平複:“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就算你想殺我也罷,我都毫無怨言。我只請你……不,我只希望你,不要和林叔叔為敵。”
宮滌塵一震,沉吟良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我答應你。”
小弦立刻笑逐顏開,剛才那一剎那,他忽然冒出一種可怕的想法:無論宮滌塵要對付誰,自己都會全力相幫,但若是他要與林青為敵,實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所以才說了這番話。聽到宮滌塵答應了自己,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聽到小弦的話,宮滌塵心緒稍亂。這乃是他習成虛空大法第二重“疏影”之境後從未有過之事。既然答應了小弦,亦意味着他必須重新修訂這次行動的計劃,然而心中卻無一絲後悔之意,與小弦雖僅僅相識半日,那種人與人之間微妙而一發不可收拾的感情,卻已深深植根在他的心間。
或許,傾蓋如故就是如此!
官滌塵正沉思間,忽感應到心口一跳,擡頭望去,明将軍已如一座伫立千年的大山般靜立在他面前。
“不知宮先生找我有何事?”明将軍沉聲發問,目光卻盯在小弦身上,若有所思。宮滌塵不語,目光亦停在小弦身上。
此刻,小弦終于見到了這個被愚大師稱為自己命中宿敵的四大家族少主、雄霸天下第一寶座二十餘年不倒的明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