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之夜,都會有十匹快騎從十個不同的方向疾馳入京。黑色的馬,黑色的人,黑色的絲巾蒙着面,在黑暗的街道上飛馳。急促的蹄聲踏碎了本就不清朗的月色,在暗夜中傳得尤為悠遠。
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什麽地方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何時會悄然離開。但聽有人都知道他們來到京城後,必會先去一個地方——将軍府。
冬已将至,一場早雪紛揚而下。
正是三更時分,京城已寂,靜夜中,偶爾會傳來一聲小兒的啼哭,一聲更夫的梆子,然後便是萬籁俱寂,只有雪落的簌簌聲響。
而此刻的将軍府前依然燈火通明。一位四十餘歲、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傲然立于青石階前,雙目炯然望着已經趕到的六名黑衣騎士。
在将軍府中,這十名黑衣騎士被人稱為“十面來風”,無一不是久經戰事、精明能幹之士,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将來自武林中四面八方的情報收集起來,然後在每月初一、十一五的三更時分趕到将軍府,把所探知的一切消息情報,都告訴而前這位中年人,風雨無阻。
而這個相貌敦儒、神态矜傲、如同一位熟讀史書卻又不屑應試功名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江湖中談之色變、令人又敬又怕的将軍府大總管——水知寒。
黑衣騎士中的領頭者略一欠身,朗聲道:“甲一啓禀水總管,還差乙二、庚七、壬九四人未到。”
“十面來風”以天幹為代號,各稱為: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己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其中甲乙屬東,丙丁屬南,戊己屬中,庚辛屬西壬癸屬北,分管五方。
水知寒卻只是淡淡點頭,不發一語。
又是一匹黑騎趕至,騎士翻身下馬:“壬九拜見水總管。”
水知寒低嘆一聲,微微領首,一雙眼仍是望向那無邊的黑夜。七名騎士互望一眼,心中忐忑。以往縱是人未來齊,水知寒亦會開始詢問,而看今天的情景,他似乎還在等待着什麽人。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騎如飛馳來:“丁四拜見水總管。”
水知寒冷峻的面容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那就開始吧,丙三先說……”衆人恍然,原來水知寒等的,是來自南方的情報。
随之剩餘兩騎一一趕來,待十騎将各自消息皆禀報水知寒後,時辰已過四更。水知寒輕輕拍手,喚來一名手下:“去通知将軍,知寒求見。”
那名手下愕然,按常理,明将軍應該早已歇息,不知水知寒有何急事,竟要深夜求見。但面對将軍府中實權在握的大總管,誰都不敢多言,只能匆匆前去通報。
Advertisement
水知寒神情若有所思,默然趕往明将軍的住所——華燈閣。
※※※
作為朝中權臣的明将軍的卧居,華燈閣絕非外人想象一般金碧輝煌、極盡奢華,而是出人意料地簡樸。兩邊牆上是青山翠竹的山水字畫,青紗素帳遮住并不寬大的卧床,室中央的大理石桌上不塵一塵。月色透過半掩的紗窗映在室內,與牆上兩盞長明燈清晰而溫暖的光線交織起一層光網,柔和而明亮,令室內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安靜。
明将軍并沒有休息,而是手執狼毫,揮墨于紙。望見水知寒進來,早有預料般微微一笑,顯然亦在等待水知寒的到來。
“暗器王已來了。”水知寒微一躬身,直言道。
“林青三日前由南門而入京城,渾身浴血,背受重創,徑往白露居而去。”明将軍執筆之手依然穩定,沒有一絲顫抖,眉梢輕挑,似笑非笑地續道,“如果知寒深夜找我,就為了通知這個消息,未免有些太過小題大做吧。”
明将軍對水知寒一向以總管相稱,只有無外人在場的時候,方才直呼其名。而他話中的白露居,正是京師三大掌門之兼葭門主駱清幽的居所。
水知寒坦然邊:“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京師,而且将軍必也知曉,此乃管平定下的巧計,他與葛公公、顧清風之弟顧思空等人聯手,方令暗器王遭到暗算,重傷而逃。但将軍一定不知道,十日前在君山,暗器王曾與歷老鬼交過手!”
明将軍聳然動容,筆鋒一頓,眼露神光,沉思良久,悵然一嘆:“不能親眼目睹暗器王與歷老鬼之戰,實在是一大遺憾啊!”
暗器王林青與鬼王歷輕笙皆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頂尖高手,他兩人之間的交手可謂是驚天動地,若能在場觀戰,必是得益匪淺。
水知寒續道:“丙三與丁四雖未親眼看到林青與歷輕笙那一戰,但曾詢問過那時正在山中砍柴的一名樵夫,詳細了解了當時的經過。據那樵夫說,先是歷老鬼一早就等候在僅容兩人并行的棧進上,盤膝靜坐足有兩個時辰,方見林青帶着一個小孩子而來,兩人就在棧道仁相隔十餘步對峙……”
明将軍突然截口道:“歷老鬼必敗無疑。
水知寒奇道:“歷輕笙身為六大宗師之一,揪神哭、照魂大法與風雷天動三大奇功震懾江湖數年,連我亦無必勝把握。何況歷輕笙提前凝神集氣,又憑借棧道天險,将軍卻何以料定是暗器王取勝?”
明将軍淡然道:“歷老鬼怎會無緣無故找上暗器王?他必是應某方勢力所請。歷老鬼自視極高,早對暗器王這些年譽滿江湖心生不忿,亦想借此機會試一試暗器王的斤兩。只可惜他勝負心太重,如此處心積慮搶先占據天時地利,分明是缺少必勝把握。若是見到林青立刻動手,或還有一絲勝望,一旦對峙下去信心動搖,又如何擋得住偷天弓的鋒芒?暗器之王,豈是浪得虛名?”
說到這裏,明将軍吸一口氣,蘸墨提筆在紙上寫下了長長的一橫。
水知寒嘆服,明将軍雖未目睹那時的情形,但以判斷應該與當局者心态大致相符。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歷輕笙極重功名,又與林青無冤無仇,自不免考慮一旦落敗的種種後果,全無背水一戰的決心,所以被林青挫敗,亦是情理之中。他注意到明将軍并不直呼“暗器王”,而提以林青的本名相稱,顯得極為尊重。
明将軍面色凝重,似乎全身心地投入手中那一管狼毫中。水知寒不敢打擾明将軍,靜靜看他用筆極工整地在紙上寫下三橫。
卻聽明将軍徐徐問道:“卻不知林青是用何方法勝之?”
水知寒道:“正如将軍所言。兩人對峙一炫香工夫後,忽見暗器王大步前行,而歷老鬼随之退後,直退到棧道盡頭,就此收手罷鬥。那樵夫雖然瞧得莫名其妙,但依我想來,必是暗器王借偷天弓遠程攻擊的威脅,迫得歷老鬼不得不亦步亦趨。”
“面對歷老鬼的三大神功,林青竟也可不戰屈人,總算不枉我等他六年。”明将軍似是愣了一下,繼續揮筆寫下一豎,自紙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王”字。雖僅是簡單的幾個筆麗,卻是力透紙背,如銀鈎鐵劃。
明将軍望着紙中所書,不怒而威的面容露出欣然一笑,也不知這笑意是針對林青而發,還是滿意自己的書法,一字一句道:“我寫下這個‘王’字,以敬林兄神功大成。”
他驀然伸指點在紙角,默運玄功,白紙若經烈火炙烤,漸漸蜷曲縮成一團,再被明将軍大掌握住,霎時化為片片碎屑。
水知寒心中暗凜,他做了十餘年的将軍府總管,雖是極得信任,卻一直捉摸不透面前這位武功智略皆冠絕天下的朝中大将軍。
六年前明将軍領兵塞外平亂,他則留守京師,明将軍在塞外大勝後班師回朝,僅擒回笑望山莊莊主容笑風,又放言天下,日後将與暗器王一戰。水知寒雖對明将軍與暗器王林青在塞外幽冥谷一戰隐有所聞,卻知之不詳。明将軍亦對此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
事後水知寒曾從機關王白石口中打探到當時明将軍執意撤去大軍包圍,孤身一人面對林青、許漠洋、物由心、容笑風、楊霜兒五位高手。水知寒本以為是明将軍憑流轉神功震懾衆人,當場擒下容笑風,暗器王等人俱都是僥幸逃出重圍。但此刻看來,其中似乎另有別情,至少明将軍對暗器忘的态度若敵若友,令人難以揣測。
良久,明将軍方沉吟道:“暗器王林青是我平生最為看重的一個對手,所以這六年來,我有意不讓你告訴我他的消息,以免影響自己的心緒。不過如今他既然已來到京師,你不妨将他近期的行蹤告訴我。”
水知寒按下翻湧的心潮:“自從一個月前暗器王在擒天堡現身後,據說是與蟲大師一起去了滇南的焰天教與媚雲教,其後有人再見到他時,卻是在湘西萍鄉府中……”
他說到“湘西萍鄉府”五個字時,明将軍神情略顯驚訝,水知寒看在眼裏,小心翼翼地輕聲道:“據說武林中最為神秘的四大家族就是在那附近的鳴佩峰中,不知暗器王此去萍鄉,是否與之有關。”
明将軍沉聲道:“水總管難道忘了我一年前的盼咐麽?”
水知寒聽到明将軍突然以“總管”稱呼自己,如何不明白他話中的警告之意,垂手謹立:“知寒怎會忘記,只是說起暗器王的行蹤,順便提及而已。”明将軍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原來一年前,水知寒在遷州小城伏殺蟲大師弟子舒尋玉,曾與四大家族中翩跹樓傳人花濺淚交手。明将軍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嚴禁水知寒以後再與四大家族有所沖突,并下令全府上下皆不許再提及四大家族之事。明将軍身為四大家族的少主,身懷奪取天下的重任,此乃禍滅九族的死罪,自然不會對人洩露半分,連水知寒這個将軍府二號人物亦毫不知情。
水知寒雖不知曉明将軍與四大家族的淵源,但他身為将軍府總管,何等精明,已瞧出其中蹊跷,所以有意無意間用言語試探,此刻見明将軍微蘊怒氣,一笑轉移話題:“暗器王與蟲大師等五六人同赴萍鄉,分手後暗器王一路向北行,身邊卻多了一個身穿重孝,約摸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據我判斷極有可能就是曾與暗器王、蟲大師一起大鬧擒天堡、鬼失驚曾提及過的那個孩子。”
明将軍微微一怔:“鬼失驚說那孩子乃是冬歸劍客許漠洋的義子。許漠洋雖一意與我為敵,但他得巧拙師叔傳功,算起來亦是我門中唯一的師弟,難道竟死了麽?”
水知寒點點頭:“不久前我才得到密報,滇南媚雲教內亂,許漠洋曾染指其中,卻被叛出擒天堡的寧徊風乘隙暗算,傷重不支……”滇南畢竟離京師太遠,縱是以将軍府強大的情報網,亦是在兩月之後方才得到一些并不确切的零星消息。
“莫非許漠洋之死激起了暗器王的鬥志,方才入京麽?”明将軍喃喃道,目光忽然鎖在水知寒的面上,“你對寧徊風此人有何印象?”
水知寒從容一笑:“江湖上傳聞寧徊風‘病從口入、禍從手出’,出名的難纏。但我從未見過此人,對其亦談不上什麽印象。”他講話的神态是如此輕松,似乎在說着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之人。明将軍本以為水知寒會知道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一些恩怨,但以他的眼力,亦無法從水知寒的表情瞧出任何破綻。
水知寒接着道:“暗器王在岳陽府停留一日,卻将全身銀兩都輸給了一位號稱‘岳陽賭王’的江湖小角色。”
明将軍不解:“怎會如此?”
水知寒将當時的情形解釋一番,明将軍撫掌大笑:“好一個林青,直到今日我才确信總算沒有找錯對手!”言語中相惜之情溢于言表。相比以往那個決不肯輕易服輸的林青,如今寵辱不驚的暗器王尤疑更令明将軍看重。
水知寒沉聲道:“不過此次若非淩霄公子何其狂早早得到消息在京城外接應,縱有偷天神弓之利,暗器王亦難逃太子一系的追殺。經此重挫,将軍的這個對手只怕已不足為懼。”
“不然。”明将軍緩緩搖頭,“林青的厲害之處并不在于其武功的機巧靈動,變幻無方,而在于對敵時能保持一份沉穩的心态。但他少年成名,不免略失于驕狂,只要經此挫敗而不倒,心志愈堅,才會變得更為可怕。”他低低嘆了一聲,自言自語般道,“而我欲求一敗,亦難于登天啊!”
水知寒大生感懷,這句話從明将軍口中說出,絲毫不覺其狂,反令人生出一種獨攬天下、寂寞蕭索的感覺。
明将軍眉稍一挑:“這次在飛瓊橋邊你曾告訴我追捕王己蹑住林青,為何最後不見梁辰的蹤影,反是管平與葛公公出手?”這一問确是關鍵,京城将軍府、泰親王與太子了三大派系明争暗鬥,互有掣肘,如果追捕王參與管平襲擊林青之事,豈不是說明泰親王後與太子已暗中聯手,針對将軍府?
水知寒胸有成竹,微笑道:“只要猜出請歷輕笙出山之人到底是誰,歷輕笙截住暗器王的原因,便可知答案。”對于請歷輕笙出手之人,剛才,以及明将軍雖僅以“某方勢力”稱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除了泰親王與太子,又有誰能請得動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鬼王?
明将軍沉吟道:“厲老鬼孤身一人挑戰林青,周圍又并無埋伏,多半是相試武功之意。由此看來,應該是泰親王的手筆。”
水知寒點頭:“正是如此。将軍與暗器王約戰天下皆聞,泰親王亦知若是暗器王挑戰無功,只會令将軍聲望更盛,所以僅讓追捕王觀察暗器王的動向,又派出歷輕笙試探一下暗器王是否真有與将軍一戰的實力。而如果是太子請厲輕笙出手,只怕就不會輕易放過暗器王了。”京師中局勢複雜,三方勢力互相牽制勉強維系着平衡,牽一發而動全身,暗器王與明将軍一戰無論勝負都會帶來不可預知的變數。泰親王希望林青入京挑戰明将軍,趁亂奪權;而太子則一味隐忍,靜待聖上百年後登基,所以才要尋機會除掉林青,以絕後患。
明将軍撚須冷笑:“泰親王唯恐天下不亂,他如今已是天子之下萬人之上,位高權重,到底還想做什麽?”
水知寒靜默,暗忖泰親王身為先帝正宮的唯一嫡子,對于立太子之事早就心懷不滿,以他的野心,或許已在暗中策劃謀反,只是這些想法,他卻不敢随便訴之于口。
水知寒小心避開話題:“梁辰顯然想不到,暗器王可以如此輕易地擊敗鬼王歷輕笙,他忙于将此消息回報泰親王,一時未有行動。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管平借此機會巧施計謀,先在君山附近的平山小鎮中擄走那個孩子,然後故意在沿途留下痕跡,假意引暗器王入京,卻待其人困馬乏之際痛施殺手。只可惜暗器王重傷之餘,依然有能力破圍而出,再加上淩霄公子何其狂驀然現身,管平等人雖不甘心就此放虎歸山,卻也只得作罷。”
明将軍肅聲道:“淩霄公子如何能算好時間,在京帥外接應林青,難道他僅僅是無意路過,這豈不是太過湊巧?”要知林青由君山一路追襲管平,雙方人馬不歇,晝夜趕路,連太子本人都無法預知雙方抵達京師的時間,何其狂的出現确是極為蹊跷。
水知寒微怔,思索道:“淩霄公子絕非無意路過,在暗器王入京之前,他已在京師南門外等了足足三日。将軍提醒得好,我本來尚未注意此事,如今看來,管平對付暗器王的計劃雖然機密,但淩霄公子卻已早早得知,太子府想必有與他通風報信之人。”
明将軍領首而笑:“林青一來,各路人馬聞風而動,京師又将有一番熱鬧了。”他忽對水知寒吩咐道,“六年前我擒下容笑風,這些年他一直閑居于将軍府中,你明日派人領他去白露居與林青會面,以全他們兄弟之誼。”
水知寒略有些迷惑:“将軍的意思,可是要趁機察看暗器王的傷勢?”
明将軍搖搖頭:“你不必多生事端,順便送去上等傷藥,并替我問候林青。此事無須暗中進行,最好能令京師皆聞。”
水知寒一震,明将軍此舉無異是給太子一個警告:若是再對暗器王糾纏不放,便是與将軍府為敵了。
他微微思索一下,謹慎地道:“有駱清幽與何其狂在,管平等人縱想對暗器王不利,一時亦不敢輕舉妄動,還請将軍三思而行。”
水知寒一向對明将軍唯命是從,少有違抗,但此事事關重大,稍不小心就會引起将軍府與太子一系的沖突,所以方才出一言提醒。
明将軍淡然一笑:“管平身懷驚世謀略,豈會不知輕重。此人一向低調行事,不喜張揚,既然殺不了林青,必會想方法化解這段恩怨,這種心理倒可供我們利用一番。嘿嘿,林青入京可算是遂了某些人的願,只不過他們這如意算盤要打得響,還須看我同意不同意。”
水知寒望着霸氣隐現的明将軍,心中若有所悟。明将軍豈會不知暗器王入京對局勢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對此自然早就有了準備。泰親王可以利用林青挑戰明将軍的時機,籌謀計劃,将軍府與太子一系亦可借此事大做文章,好戲才剛剛開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他轉念又想到一事:“今日午間,吐蕃使者宮滌塵送來請柬,十日後将在梳玉湖清秋院宴客。将軍、鬼失驚與我都在所請之列。”
明将軍一愣:“他倒會挑地方,卻不知還請了什麽人?”
清秋院乃是京師二公子之一亂雲公子的居所。那亂雲公子郭暮寒雖然名列三大公子之一,卻是謙沖自抑,行事低調,只是閉門苦讀詩書,正因其向來少與人交往争執,可謂是京師四派裏最為中立的人物,人緣極佳。此次宮滌塵的宴客之地設在清秋院中,縱是瞧在亂雲公子的面子上,大家亦都不便拒絕。
水知寒道:“據說京師中有頭臉的人物都請到了,也不知宮滌塵意欲何為?此人身為吐蕃國師蒙泊的嫡傳大弟子,虛實難測,外表雖然纖秀柔弱,胸中卻暗藏丘壑。這些日子他交往了不少京中權貴,依我看必有所圖。”他語氣加重,緩緩道,“那日将軍在飛瓊橋邊遭遇刺客時,官滌塵正好被泰親王請去了凝秀峰,同行的還有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這裏面似乎大有問題,卻不知那名刺客是否已經招供……”
明将軍喃喃念着宮滌塵的名字,面色陰晴不定,随口答道:“前日刑部總管洪修羅來見我,說是那名刺客極是硬氣,雖是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卻仍拒不招出幕後主使,無奈之下欲請牢獄王黑山以酷刑相伺,特地來征求我的意見。”
水知寒冷笑道:“牢獄王一向聽從泰親王的命令,又精于藥物,若是刺客落到他手裏,只怕過不了幾天,便會被弄出失心瘋來。将軍何不直接從刑部要人,把刺客帶回将軍府審問?
明将軍呵呵一笑:“洪修羅既然客客氣氣地來問我,自然是要看看我對此事的反應。若是朝刑部要人,他也必有對策,我索性痛快答應他,反倒令其出乎意料。”
水知寒暗自佩服。明将軍行事風格一如他的武功與兵法,虛實相間,井無常法。他恭聲問道:“十日後将軍是否會去清秋院?”
明将軍朗然一笑:“京師各路人馬齊至,這等場面久已不見,本将軍豈可錯過。你與鬼失驚亦與我同往吧。”他話鋒一轉,“不過在此之前,我還要見一個人。”
水知寒正要相詢,明将軍一擺手:“知寒現在還不必多問,只須事先做好安排,必須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會面,決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待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要見的人是誰。”
水知寒聽明将軍說得如此鄭重,心頭大是好一奇。聽口氣,明将軍所要約見之人應該不會是暗器王,卻不知會是何人。當下,他垂手恭聲答應。
明将軍輕聲道:“知寒勞累了一夜,若是沒有其他的事,便回去休息吧。”
水知寒躬身一禮,卻并不急于離開,而是欲言又止。
明将軍目光望向水知寒:“知寒還有何事?盡管直說無妨。”
水知寒猶豫道:“那日暗器王被管平等人圍攻時,曾說了幾句事關将軍的話,但我并不能判斷這幾句話的真假,所以也不知是否應該禀報将軍。”
明将軍大感興趣:“他說了些什麽?”
水知寒神情古怪,緩緩道:“暗器王說,那被管平擄去的孩子乃是昊空門前輩全力造就的人才,與将軍命中相克,所以請管平莫要傷他。”
明将軍一怔,而後哈哈大笑:“難道你也會相信這無稽之談?”
水知寒正色道:“當時暗器王身中霹靂子,肩背還受了重傷,面對包括管平、葛公公、顧思空等太子府中十餘高手的圍攻,幾已是必死之局,他卻說了這番虛實難辨的話。雖有維護那孩子之嫌,但以暗器王的為人,或許并非妄言。這幾句話亦只有在場的十餘人聽到,其中恰好有一人是将軍府的內應,拼着暴露身份,特意來禀報我……”
明将軍問道:“那孩子現在何處?”他的神情漠然,眼中卻隐隐閃動着一絲光華。
水知寒道:“管平一向行事謹慎,引暗器王一路追蹤時,并沒将那孩子帶在身邊,依我判斷,他們應該是在半路托付給了他人。但這幾日,我令手下暗中留意管平與太子府的動向,似乎并沒有派人離京去接那孩子。由此看來,恐怕管平當真是相信了暗器王這番話。”
水知寒此語看似矛盾,其實卻包含着極其微妙的推斷。以暗器王林青遇強愈強的個性,一旦養好傷,豈肯對太子府善罷甘休?在這樣的情況下,管平原應該牢牢掌握人質,要挾暗器王。但管平亦知道太子府中有各方勢力的耳目,林青那番話必然早已傳入泰親王與明将軍府中,稍有行動便會被對方提前下手,索性按兵不動,令人無從察知隐藏人質的地點。若非相信了林青的話,管平無須如此謹小慎微。
水知寒接着道:“在當時的情形下,暗器王如此說,或許僅是為了救那孩子的性命,但何曾想到,一時權宜之言卻令得那孩子成為各方勢力争奪的目标,豈不是反害了他,當真是始料不及……”
明将軍微微一笑:“有趣有趣。尚末見面,林青已經給我出了一個小小的難題。”他加重語氣道,“傳我號令,将軍府全力保護這孩子,務求将他安然無恙地送回林青之手。”
水知寒不料明将軍會下此命令,略微一愣。明将軍似是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道:“作為對手,林青可謂是十分了解我的行事風格,知道我決不會聽任那孩子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他那番話雖是不足為信,卻無疑是救那孩子的一個妙計。呵呵,林青為了這孩子用心良苦,連我都忍不住好奇,想見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了。”
水知寒隐有所悟,卻猶不解道:“就算如此,莫非将軍就甘願替暗器王出頭救那孩子?”他心想,就算明将軍不相信那孩子會是自己的命中克星,卻也無須如此對暗器王示好,其中必有什麽猜不透的原因。
明将軍正色道:“我與林青遲早會再度交手,在此之前,我決不會讓他因任何事情而分心。”他輕輕一嘆,“假若他處在我的地位,亦會如此做。”
※※※
水知寒走出華燈閣時,大雪已在不知不覺中将整個京城鋪起了一層純白,玉屑般的雪花紛揚在空中,在月色照射下,幻映出絢爛的七彩,令人目炫神迷。
“十面來風”依然穩穩站在将軍府門前,在未得到明将軍或水知寒的命令前,他們都不能擅自離開,每個人肩頭都已積起了半寸厚的雪。
水知寒再囑咐幾句,揮手令十人退下,自己則擡頭望向漫天飛雪掩映着的一輪淡月,陷入沉思。一陣疾風吹來,天空與大地驀然混為皚皚茫茫的一體,令人恍然不知,那飛舞的雪粉是傾天而降還是揭地而起。
凝立雪中的水知寒忽嘆了一聲,難以置信般搖搖頭,喃喃吐出三個字:“他信了!”
※※※
小弦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中,眼前是無邊無際的獲茫黃沙,怎麽也望不到盡頭。日光如火,烤得他口幹舌燥,身邊卻沒有一丁點清水止渴。他想張嘴大叫,才發現連自己的聲音似乎都被那黃沙吸去,一點兒也發不出來。靜寂的天地間,只傳來一種詭異的“咕咕”聲。
小弦心頭大懼,只想早些走出這片荒漠,拼力奔跑起來。突然,林青倏地出現在他身邊,一如往常般沉靜地微笑着:“要想報仇,就要苦練武功。這點苦都吃不消麽?”
看到了林青,小弦心中一定,這才發覺,那“咕咕”聲竟像是從自己腹中發出的。他一下子感覺到萬分饑餓,但接觸到林青充滿鼓勵的目光與笑容,便暗自咬牙強忍。
陡然,從那漫無邊際的黃沙中冒出一人,身材極其高大,面目卻看不清楚。他的身體将斜射的日光遮住,長長的影子搭在地上不停跳躍,猶如噬大怪獸。
林青一把拉住小弦:“是明将軍!”他解下偷天弓,抽出長箭搭在弓上,凝神待發。
四周忽就出現了許多人,許漠洋亦在其中,與愚大師、蟲大師、水柔梳、花嗅香、花想容等人并肩而立,替林青助威。而景成像、物天成、龍判官、歷輕笙等人則站在明将軍一方壓陣,決戰一觸即發,氣氛萬分凝重。小弦乍見到早已死去的義父許漠洋,欣喜若狂,嘴邊湧上千言萬語,卻又怕影響林青,不敢開口,只是牢牢抱住久別的爹爹。許漠洋微笑不語,面容一如往日般慈愛……
忽又見到水柔清出現在自己面前,撅着小嘴指着他道:“你既然向着林叔叔,我就偏偏與你作對,支持明将軍!”
小弦想起莫斂鋒之死,心頭驀然一沉,知道水柔清決不會原諒自己,正想要對她辯解幾句,耳中聽到林青一聲大喝,長箭巳離弦而出。
随着這一箭射出,黃沙撲天襲地,霎時令他眼中不見任何景物。待飛沙落盡,林青等人忽又消失不見,似乎那一箭已帶走了天地間的所有生氣,僅餘下小弦與明将軍隔沙相對。
漸漸的,小弦看清了對方臉上戴着一張獰惡的青銅面具,原來他竟是禦泠堂的青霜令使!這一刻,小弦心中湧起沖天鬥志,自己似乎已然練成絕世武功,面對四大家族數百年的強敵亦毫不畏懼,大喝一聲沖了上去!
眼見小弦沖來,青霜令使一把揭開面具,卻變成了那面容白淨無須的朱員外。小弦微微一愣,雙手叉腰哈哈大笑:“原來是你這老頭兒裝神弄鬼,還不快把銀子給‘本大俠’拿出來。”
朱員外朝他古怪地眨眨眼睛,竟又從面上揭下一層薄薄的人皮,卻是擒龍堡的師爺、禦泠堂的紅塵令使寧徊風。
小弦大驚,這才想起剛才抱着的父親已然不見,難道又中了寧徊風的毒手。他心中悲憤莫名,戟指怒喝:“我爹爹在哪裏?”
寧徊風冷笑:“我殺了他,有本事就替他報仇吧。”
小弦目中噴火,只覺體內一股內力流動不息,使一招少林羅漢十八手中的“排山運海”,疾拍寧徊風前胸。不料寧徊風随随便便一擡手便将他雙掌握住,面露獰笑,右爪如鈎,直朝他頭頂插下……
小弦心頭一涼,霎時間萬念俱灰,卻猛然清醒過來,這才知道原來是做了一場大夢。冷汗已将衣衫浸透,濕淋淋地貼在背上,極不舒服。
眼前是一片濃重的黑暗,什麽也看不清楚。那細瑣的“咕咕”聲響仍是不絕于耳,仿佛是什麽小動物的咬噬之音。空氣中還飄浮着一種古怪的氣味,就似是發黴的谷物,又似是一團浸了水、放了數月的棉花……
小弦平躺着不動,腦中漸漸清明,想起在平山小鎮中自己去朱員外卧室中“劫富濟貧”,卻反被那朱員外制住的情形。看此狀況,自己恐怕是落在敵人手中了,而林青如今又在何處,他又怎麽會任自己遭擒,難道亦中了敵人的埋伏?小弦想到因自己一時逞強,而連累了林青,心中又悔又急。
他輕輕一掙,發現自己全身并無禁制,只是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氣,猶如大病一場,腹中饑餓也就罷了,更是滿嘴發苦,口渴難耐。幸好林青留在他體內的那股內氣依然蹿行不休,足有一擊之力。小弦心神稍定,暗想就算落在敵人手中,也要找個機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厲害”。
小弦伸個懶腰,手卻撞到硬物,隐隐生疼。他目不視物,只覺氣悶異常,仿佛處于一個封閉環境中,緩緩擡起手朝上一摸,果然摸到一個蓋子,略微用力一舉,蓋子紋絲不動,十分沉重,仿若石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