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鳳求凰
時至午飯時,從宮裏傳出消息,當今陛下要替他親弟弟報仇,将花明顧回召進宮裏,共用晚餐。當歸還是變做一根銀色絲縧纏在腰間,與顧回坐了馬車前往宮裏。
直到酉時才見到當今陛下,陛下于四面漏風的涼亭中設宴,玉子昭也在,一身家常白衣,當然皇家的家常在普通百姓看起來依舊錦帶款款,大袖飄飄,話說的很客氣,但細揣摩起來便不那麽客氣了。
“顧公子果真一表人材。”誇他弟弟眼光不錯。
“花公子也是玉樹臨風。”這就不知該怎麽解讀了。
“子昭性子頑劣,還請顧公子多多包涵。”
“是草民有眼無珠。”
……
如此過了幾個輪回,有人送上果子美酒。
那人緩緩坐在陛下身邊,軟聲道:“陛下。”
陛下似乎極寵他,再者本就是家宴,也論不上君臣之禮,便脫下白色貂裘裹在那人身上,“穿這麽少出來,不冷嗎?”
那人看到坐在一旁的花明,便笑道:“這位綠衣公子看起來好面善。”
顧回道:“花明不曾入過宮,想必吳公子看錯了。”
那位被顧回成為吳公子的人最得陛下寵愛,據說某次陛下要上早朝,奈何吳公子想喝朝露茶,非得要陛下親自乘船去荷花池一滴一滴的收集露水,然後煎茶給他喝。
由此,吳公子一戰成名,成了整個國家的紅顏禍水,更成了整個朝廷肱骨之臣的參奏對象。
花明對他這種行為敬佩得很,要問為什麽,大約是他知道他自己做不到吧,他不會放下前朝後宮的議論去喝一碗可有可無的朝露茶。追根究底,這都是他藏在骨子裏的東西。
吳公子當着陛下他弟弟,顧回,花明以及亭子周圍的太監、侍衛,在陛下唇上印下一吻,而後愉悅起身,笑着對陛下道:“你們還有正事要忙,我與這位綠衣公子便先下去了。”
花明不得不起身告退,随着吳公子走出花園,吳公子輕車熟路的将他帶到一座巍峨古舊的殿中,說:“這座大殿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歷史了,這裏一草一木都記錄着一千多年來所經歷的風風雨雨,你就不想知道他有沒有來找過你?”
吳公子就是千足洞裏那只修行幾千年的老怪,搖身一變,竟成了禍國殃民的白面公子了。
早在他進涼亭時花明就感知到了這一點。
花明心下訝然,脫口道:“你怎知我在找人?”
吳公子攏了攏身上貂裘,盡管他并不覺得冷,“偶然路過這裏,看見的。看在你借我眼睛的份上,我可以幫你。”
花明無時無刻不想知道那人到底有沒有來找自己,但答案就在手邊時,他卻猶豫了。
“怕他沒來找你?”吳公子挑起了眉。
花明神色沉重起來,艱難開口道:“怕啊,倘若我不知道真相還能騙一騙自己,知道真相後,卻是連騙自己的餘地都沒了。”
吳公子坐在石階上,道:“都說神仙無憂無慮快活得很,可你做神仙也有一千年了,你雖臉上常帶着笑,可心裏苦得很,苦到只能以笑掩飾了。”
“你很了解我?”花明也坐臺階上與他并排。
“一眼望到底的潭水,想不了解也很難。”
花明微微偏着頭,笑道:“在千足洞見你時,明明還是個醜到不能再醜的老頭,轉眼卻又成了翩翩佳公子,可知世事無常,許多事就算神仙也很難料定。”
吳公子笑得很灑脫,“我怕什麽?做與不做在我,成與不成我也不在乎。浮生數萬年,縱得長生不老逍遙似仙,哪有我溫茶淡飯幾千日過的自在?”
花明嘆息道:“道理都懂得,可做起來很難。”
吳公子道:“難便不做了嗎?”
花明被他問的一愣,“我死或我活沒多大區別,可別人不一樣啊,我不能因自己一時沖動連累旁人。”
吳公子施法将眼睛還給了花明,霎時間天地風起雲湧,草木樹葉紛紛向天而行,構成一幅幅畫面,都是一千一百年前花明死後的畫面。
殘敗的瓦舍,冒出一縷縷青煙,不消說,那是正義者在燒前朝皇帝遺物。
花明看着青石臺階上長滿一層厚厚的青苔,踩上去軟綿綿的,留下一串串腳印。
花明擡眸去望,一個遺世獨立的背影,一襲不染纖塵的白衣,一頭潑墨般的青絲半束。
天階小雨,那襲白衣撐把素傘來到大殿,望着斷壁頹垣,蜘蛛網橫結的屋子,背影僵直。花明還看到他手裏的傘在顫動,終是沒握住掉在地上。
蒙蒙小雨打濕了衣裳,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就要看清容貌時,花明揮袖一把火燒了那些記錄曾經的草木。
“他若真想來,又何以隔三十年之久。現在來,不過是撫慰心中那點愧疚罷了。”
吳公子望着在半空中熊熊燃燒的火苗,有些遺憾,“觀其背影,容貌不俗,只怕以後沒那麽俊的人可看喽。”
花明把眼睛還給吳公子,負手站立,道:“天下美景奇多,可惜我心有挂礙,終不得自在,你卻能。朝陽落日,潮起潮落,帶着那雙眼睛好好去看看,全當是我看過了。”
涼亭裏,顧回看到這邊濃煙滾滾,扔了茶盞便不顧一切跑過來,他身後,是當今陛下。
顧回穿過火海,将花明一把抱在懷裏,什麽都沒說。
陛下将吳公子擁在懷裏,啞聲道:“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吓死朕了!”
吳公子環住陛下脖子,笑眯眯道:“本打算帶着花公子觀賞觀賞皇宮,不知哪兒來的邪風,竟燒着了這些花木。”
兩人額頭相抵,溫柔缱绻。
花明空洞的眼裏卻流下一滴淚來,或許真如吳公子所說他心裏苦的很,苦的只能笑了,如今掉下千年不曾落過的淚,卻覺心中郁悶疏散許多。
還沒等淚水落地,就覺脖頸間一片濕膩,原來是顧回先哭了。
顧回将臉深深埋在他脖頸處,還是一句話沒說。
花明苦笑道:“我可是修行之人,騰雲駕霧,呼風喚雨都是小事,區區小火能耐的住我?”
良久,顧回才放開他。
吳公子對花明道:“吳顏,我叫吳顏,很高興交你這個朋友。”
“花明,柳暗花明的花明。”
與顧回走下石階,花明徒勞的回望那些曾被一襲白衣踏過地方,到底沒辦法抛下一切如吳顏一般,不顧人妖阻隔,不顧天打雷劈,死也要與心上人在一起的勇氣。
“以後有事我替你擔着。”花明朝吳顏一笑。
自己做不到的事,別人能做到也挺好。
回去時,又遇到夜游神提燈夜游,上一次事情還沒完結,又來找事,花明讓當歸去擺平了他,自己連馬車也沒下。
馬車再次停下時,卻是玉子昭攔下了馬車。
顧回看了一眼閉目休息的花明,掀簾下車,把玉子昭拉到遠處一棵幹枯梅樹下。
玉子昭沒再試圖挽留顧回,只最後輕輕抱了一下他,平聲道:“那次初見你便說我立在橋頭含笑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如今方知像誰。”
“我那次故意摔下馬,想着當時便死了你會不會多記我一些,你還為我罵了他一頓,我聽到後很高興,可之後看你心中羞愧卻是藏也藏不住,時常表露在臉上,我便知不管他是神是仙是妖是怪,是心狠手辣薄情寡義,還是計謀算盡深不可測,你都喜歡他。”
他攥緊拳頭,雙眉緊皺,終于鼓起勇氣,大聲道:“我今天攔你,只是想告訴你,我玉子昭是真真切切的喜歡你。”
顧回這次是真心實意的抱他了,然後留下一句抱歉便轉身上車。
花明還是閉目打坐,并無任何變化。
回到侯府,顧回将長明燈放在廂房,螢綠的燈火照亮整個房間。
“這本是你死裏逃生得到的,我沒權利支配它。”
花明問了句,“什麽時候過年?”
“快了!”
“過完年便是科舉之年,你想考狀元還是想當探花?”
一句話把顧回噎的落荒而逃,當歸化出人身,道:“今夜我與夜游神過招時聽他說上頭正派人捉拿您呢!”
“要派誰來?”
當歸頓了一會,道:“靈清仙君。”
花明睜開了眼睛,慢慢回味道:“靈清仙君?天君還真是看得起我。”
“還有一件事。”
花明皺眉:“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
“鳳凰與凡人琴師在一起了。”
花明不禁眉開眼笑,又很快像娘家人一樣嚴肅起來,“何人?”
“是蒼梧山莊的莊主,叫蘇素,是個目盲琴師。”
花明沉吟一會兒,憤憤道:“這鳳凰竟事先不與我說,難道把我當外人還能阻止他不成?”
當歸立刻道:“我也是聽…… 聽承明真人說的。”
“說起承明真人,我也有件事問你。你被雲泥捉走後,可曾受過什麽嚴刑?倘若受過,即便看在他師兄曾救過我的份上也不能輕饒。”
“雲泥也是個可憐人,自從謝如與他以命換命後,便反出菩提山,見不順眼之人便殺,七百年來,他欠下太多人命官司,即使現在用長明燈把命換給謝如,也難逃地獄刑罰永無輪回之苦。”當歸一五一十的答道。
“那承明真人呢?”
“把謝如救活後便親自葬了雲泥,四海雲游去了。”
“我倒想看看謝如是個什麽樣的人。”
“相貌平平,赤膽忠心。活過來後說再不修什麽道,要守着雲泥的墓過一世。”
“如此也好。”
花明臨睡前讓當歸告訴鳳凰要他這兩日過來瞧他,當然得帶着那個什麽蘇素,可當歸回來說蘇素身上不好,不能行遠路。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花明帶着顧回、當歸飛向蒼梧山莊。
蒼梧山莊位于蒼梧山,山下千裏冰封,山上卻是三春暖陽,百花正香,尤其山莊內梧桐茂密,青翠欲滴,是個人間仙境。
花明并未告知鳳凰會今日前來,打算給他個驚喜,到時鳳凰正坐在梧桐樹下秋千上聽那人彈琴聽得入迷。
三人無聲無息落在樹梢上,俯首望着那兩人。
花明不由對那個叫蘇素的人挑剔起來,奈何雙眼看不見形容,只能胡亂猜測。
“他彈琴,手上定有許多老繭;他…… ”
“他身板太清瘦了些,晚上抱着肯定硌得慌。”顧回接道。
“流氓!”花明暗罵了句。
顧回卻笑眯眯回道:“是挺流氓的。”
其實在當歸看來,那人青衫木簪,像極了書上說的名士風流,眼睛雖不能看,卻能準确将目光落在鳳凰在的位置,然後笑容似水,向他揮手,“過來。”鳳凰便屁颠屁颠跑過去坐他懷裏,那人雙手如虹帶着鳳凰十指落在冰蠶絲撚成的琴弦上,一曲《鳳求凰》蕩氣回腸。
花明輕輕诶了一下,恍惚想起上次回瓊花宮聽到的就是這般琴聲。
顧回以手打拍,搖頭晃腦吟唱起來: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當歸問道:“這最後一句’不能於飛兮,使我淪亡’太不合理了,不能在一塊飛,那便各奔東西,為何還要使我淪亡?”
顧回正要回答,顯擺一下文采,卻被花明搶了先,“你說的對,相忘江湖挺好。”
顧回還要争辯,就聽下面有讨債之人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