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先苦後甜
半個時辰後,整個長明樓安靜了。當歸踢門而入,四尋不着,最後在床底找到縮成一團的花明。當歸把顧回從床上扔下來,又把花明抱上去,運功療傷。
花明身上、臉上都布滿大小不一的傷口,深的可以見骨,淺的則是破了皮肉,露出血絲。當歸替他療傷時,發現妖氣已侵入他的血脈,要想除去,除非兩敗俱傷,他只能替花明暫時把妖氣壓制下來,以待日後遇見高人再尋個法。
在當歸替他療傷時,花明元神蕩蕩悠悠來到海上,剛才還晴空萬裏,片刻後便是烏雲壓地,狂風卷集了。大風把他吹向一座孤島,島上鳥語花香,絲毫不受海風影響。
島上種滿了海棠樹,燦若朝霞的花海中轉過一個海水藍衣袍的少年,袖子上是層層疊疊的浪花,那少年望着北面,駐足而立,少頃,他便投入海中,露出一條金光燦燦的尾巴。
狂風暴雨過後的海上漂浮着被風吹翻的小漁船,小船周圍是被風吹到海裏的漁民,而着黑衣的周盈也在其中。在那藍衣少年快要到來時,花明揮手隐去除周盈外的所有人,因此這次餘歲只救下了周盈一人。
既然花明能到這裏來,也不知這一方天地是真是假,想必是周盈的一方執念才領他至此,索性就成全他們二人,擡手布下大霧,隐了回逍遙鎮的路。他落在海棠樹林中,見周盈慢慢醒來,于明豔的海棠花中望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周盈激動的不知做甚,只理了理鬓邊亂發,擦去臉上污泥,最後拍了拍黑色打補丁的衣袍,緩緩走到負手看花的那人身後。
餘歲聽到腳步聲,輕輕轉過身來,依舊是不識人間愁滋味的眉眼,厚薄得當的唇角微微往上翹着。
他躬身行禮,如同人間夫妻第一次見面要做的事。
周盈也朝他拜下,眼神卻是一直看向餘歲。
兩人對拜完成,周盈猛地摟住餘歲,輪廓深邃的眼睛裏裝滿疼愛與淚水。
五百年了,日日相思不複見。
于喉嚨中輾轉五百餘年的話終于說出口,“餘歲,對不起。”
靠在他懷裏的餘歲一臉無措,輕輕啊了一聲。
周盈又道:“我喜歡你。”
餘歲這次卻是臉紅了。
如果一切都有重來的機會,毀去的信任可以被重新建立,消失的愛人能夠再次出現,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彌補過去的虧欠,那該多好。
周盈苦等五百年借着長明燈重回五百年前,見到心心念念相見的人,縱然孤獨五百年,也算有了好結果。
花明轉着方寸镯,豔羨的看着小兩口親昵歡笑,忽然一陣大風把他吹向逍遙鎮。
鎮裏因出海打漁的男人無一人生還而變得哀傷起來,家家戶戶都着白衣孝服為不能歸來的遠行人守喪,而在萬千白中他看到了一抹紅。
那不是雲泥嗎?!
只見雲泥家家戶戶尋訪是否見到一位藍衣少年,最後一無所獲的他頹然坐在村頭。
有個好心路人問他何故到此,剛張開嘴便被他亂刀刺死,鮮血将紅袍染的更豔了,他眼睛裏充滿仇恨,手裏的東西噼裏啪啦滾落地上,卻是一顆顆圓潤的珍珠。
花明識貨,知道那是鲛人血淚變做的珠子,便去撿了幾顆放在随身荷包裏。原來五百年前逍遙鎮一樁樁殺人事件是雲泥所為,并用珠子嫁禍餘歲。
可周盈怎麽就信了呢?
雲泥這樣做的目的無非逼出餘歲真身,利用世人對妖的偏見,将餘歲活活逼死,才有了後來周盈沖進龍绡宮,絞殺鲛人,制作長明燈這事。
從牆角處傳來一陣孩童哭聲,花明放眼去看,雲泥搶走了小乞丐手中饅頭,小乞丐搶不過坐在地上大哭,哭聲驚動心情不佳的雲泥,朝他兇巴巴的道:“哭什麽哭,老子還沒哭呢!”
手裏像細針一樣的武器就要釘向小乞丐死穴,被一位白衣白袍的公子揮袖擋下,那人笑如春風,溫暖和煦,不顧乞丐身上的髒泥,将他抱在懷裏,柔聲道:“怎麽哭了?”
小乞丐在他白衣上蹭了把鼻涕,雪白的衣上頓時有了個黑黑的印子,暗搓搓的指着啃饅頭的雲泥,嗚咽道:“我剛剛撿到的饅頭,被他搶走了……!嗚嗚嗚……”
白衣公子揉了揉小乞丐打結的髒發,道:“那我陪你好不好?”
“不行!”小乞丐義正嚴辭道:“我娘說過不許白要別人東西。”
白衣公子看到他手上那串用狗尾草編的手串,笑道:“那你就把這串狗尾草送我,這樣咱們便平了。”
小乞丐看着手上那串狗尾草,大為不舍,“這手串是阿元送的,我不能給你。不過,你要是想要,我可以給你編一串更好的!”
白衣公子與身邊人全都笑了,把小乞丐放下,道:“我什麽都不缺,喏,給你這個荷包,回家後給你娘親,讓他買米買面。”從腰間解下錦繡荷包,送給小乞丐。
小乞丐從那只看不出顏色的荷包裏摸出一個生鏽了的銅板,交到白衣公子手裏,算是做了樁買賣才一蹦一跳的走了。
而席地就坐的雲泥明顯對眼前這人觀感不佳,看都沒看一眼,拍屁股就走。
“師弟,師父命我将你帶回菩提山!”
雲泥紅衣被風吹起,朝他妖孽一笑,陰陽怪氣道:“勞煩師兄回去告訴師父,當年他狠心不救謝如時,我與菩提山便再無一絲瓜葛。”
白衣公子款款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謝如已經死了兩百年了,師父也在菩提山等了你兩百年了,有什麽事回去再說。”
雲泥道:“若非師父把他壽命轉嫁于我,他又怎會英年早逝?”
“他是自願的!當年你練功走火入魔,若不渡命死的便是你!”
“我寧願死的是我!”雲泥垂胸頓足,“我本就不想修長生道,是師父他逼我的!倘若不是師父自作聰明将我練的普通功法換成長生訣,我又怎會走火入魔?謝如又怎會為我而死?!”
提起那些刺入骨髓的往事,雲泥紅了眼圈,“我天生有心病,怎麽着死的都該是我啊!謝如聰明靈慧,我還記得他爬樹摘桃子是咱們師兄弟裏最厲害的那個,每次騰雲也是他最快,怎麽會為了我這個不中用的廢物舍了命?他以為我活着就很好過嗎?每日背着人命債,坐卧不安,閉上眼全都是謝如在我面前笑!”
“你們總拿為我好為借口,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看什麽呢?這樣入迷。”鳳凰不知何時落在他身邊,花明擦掉眼淚,找了個蹩腳的理由,“沙子迷了眼。”
“你該回去了。”鳳凰望着遠行的紅色背影,淡淡道。
“回去?”
“你現在是在幻境裏,再不回去那具肉身可就要壞了。”
花明道:“可我不知道怎樣回去。”
鳳凰道:“我便是為此事來的。”
鳳凰食指指尖點上他眉心,輕輕道:“閉上眼睛。”
花明依言閉眼,再次睜開時卻是在顧回背上。
天上下着大雨,卻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汗水。
“你要死了,誰帶本公子回京城?我爹膝下就我這麽一個兒子,我要是死在外地他們還不得傷心死?!”
花明使出最大力氣晃了晃腦袋,雨水順着發絲甩下,啪啦砸在水窪裏,濺起圈圈漣漪。
顧回的背僵了僵,一手托着他,一手抹了把臉上雨水,最後罵道:“會武功就可以裝死吓人?!”
花明将頭埋在頸窩,第一次顯出疲累,有氣無力道:“罵夠了沒?”
顧回略帶着哽咽,道:“沒有!”
花明道:“我現在使不出一點力,你最好在天黑之前找一個安全點兒的山洞,否則随便來個毛賊都能把你我撂倒這兒。”
山間小路彎曲,顧回平時不是騎馬就是坐轎的主兒,此刻走的異常艱難,短短幾百步路,就摔倒十餘次,每次都是他做肉墊,無一次把花明甩出去。
顧回找了點幹柴,擦燃火絨,整個山洞頓時亮堂起來。
花明袖中長明燈安在,摸了摸腰上,卻不見當歸,便問道:“當歸去哪兒了?”
顧回不答。
花明再次問道:“當歸呢?!”
顧回沉着臉,小聲道:“他被那個穿紅衣服的捉走了,臨走時要我把你背出長明樓,還說有多遠走多遠。”
花明就要起身去找他,顧回甕聲甕氣道:“你去吧,去就是送死!你死了,看誰還能救他!”
花明又無力坐下,篝火徹底燒起來,身上濕衣被火烘的冒煙。
顧回靠着他坐下,溫聲道:“先養好傷,事情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花明抱膝而坐,癡望着那堆明亮的火。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說各位,這兩個細皮嫩肉的,口感肯定不錯。”兩個身材嬌小,流着哈喇子的男子大搖大擺的沖他們而來。
顧回一個激靈把花明抄起手邊長棍,預備一決高下,花明哭笑不得,道:“他們是山妖,最怕火,你把這根棍子燒了都比現在拿着強。”
顧回當真把棍子投到火堆,讪讪道:“你就不能誇誇我嗎?”
“說真的,你趕緊逃,去山下叫人,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等你。行不行?”
顧回冷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騙我沒用。”
眼看兩個山妖離他們越來越近,顧回一把背起花明,往山洞裏逃去。
越往裏走越黑暗,花明耳朵尖,聽到腳步聲不像只有兩個人的樣子,倒像是成群結隊追着他們。
有山泉嘩啦啦撞擊石頭的聲音,花明忙道:“你看這附近有沒有湖。”
顧回往水聲傳來方向跑了一會兒,便一腳踏進水裏,道:“有!”
“水能掩蓋氣味,只要跳進水中等他們走了就好。你會閉氣嗎?”
顧回道:“會!”
“放我下來,你去水裏躲着!快呀!”
“你為什麽不下去?”
“我不會閉氣!”
“哦。”
花明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顧回拉入深水中,快要嗆水時,顧回捧着他臉,以嘴渡氣。花明身上本就沒有力氣,掙脫不掉,只能任他宰割。
而顧回食髓知味,柔軟的舌頭撬開整齊的貝齒,更進一步。
大約是連日變故太多,再加上怕水只能牢牢抱着顧回這棵大樹,慢慢的竟松動下來,有了些許回應。
岸上山妖成群結隊而過,沒有注意到水下纏綿的兩人,等他們離開時,顧回把花明從水裏拉出來,繼續背着他尋找出路。
來時一心逃開追兵,沒注意路況,此刻再看時,竟有數不清的小路通向每個方向,有康莊大道,有荊棘小路,有金銀鋪滿路,有妖魔鬼怪擋路。
當他看到密密麻麻的羊腸小道時,不由頭皮發麻,“這麽多路,咱們該走哪條?”
花明伏在他背上,道:“該來的總會來,你看哪條順眼就走哪條。”
最終,顧回選了條荊棘雜石密布的小路,那小路極窄,只容他一人前行,山洞極矮,縱使他将腰彎了再彎,還是會時不時碰到花明的頭。
顧回為安慰剛被碰頭的花明,無視被荊棘刺穿的靴子,笑道:“我小時不愛讀書,覺得讀書苦死了,冷板凳一坐就得一天,教書的夫子更是鐵面無私,每次背不好書就要挨打。我常想我生來就有無雙的富貴,為什麽還要像其他窮書生一樣三更燈火五更雞?直到兩天前看到你就那麽躺在床上,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我方明白,如果小時多紮幾個馬步,多練幾個時辰的劍,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這種情況?”
“還是與讀書沒關系。”花明找茬兒道。
他側臉貼着花明的臉頰,輕輕蹭了蹭,笑了,“不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嗎?以後的苦我替你吃,人上人你做。”
花明笑着接道:“這也叫先苦後甜。”
“是,先苦後甜。”
一旦有了想保護的人,腳下荊棘便算不得什麽了。
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兩人柳暗花明終于走出石洞,洞外山清水秀,別有一番洞天。
山上遍植翠竹,微風拂過,鳳尾森森。
顧回停在青竹編的籬笆門外,喊道:“有沒有人在家?”
過來一個白衣童子,隔門問道:“你們是誰?”
花明道:“我因半途崴了腳,故來借地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