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珠玑一入緣機□□,就被投生在一個連生了五個女兒的窮苦到極點的人家,産婦撕心裂肺的一陣嚎,終于生下來一個娃,皮膚雪白剔透,模樣也好看。
可一見又是個女兒産婦失聲痛哭,就任由孩子的奶奶抱走了嘤嘤哭着的小奶娃。
秋風落葉的日子,她裹着個粗布,裝在一個竹籃子就順着門前小河,在瑟瑟秋風中慢慢飄走了。
好在第二日天明,已經又餓又凍奄奄一息的小奶娃,被一個在河邊打魚,地主老財家的家生奴撿了回去。雖然小奶娃沒死是算命硬,卻成了奴籍。
這個家生奴是個好人,給她取了一個極為平常土氣的名字,叫“二丫”。可惜好景不長,這家生奴沒養她幾年就得了病,很快就死了。
這時二丫不過剛剛長到五六歲,地主家見她現在年紀雖小,以後總是個人力,便給了口剩飯剩湯吃,讓她在後廚裏幫傭洗菜,擔水劈柴。
八九歲時,已經長開了些,覺得模樣周正,是個做伺候太太丫鬟的料,就讓去了大太太身邊,從末等丫頭幹起,每日裏洗洗刷刷的粗活。
十二歲時聰穎美貌,幹活利索細心,她才得了大太太不過誇了一句手腳幹淨眼裏有活,就被其他丫頭陷害打壞了老爺的鈞窯花瓶,被罰在冬日冰冷刺骨的河水裏洗整個府裏大大小小幾十個廂房花廳客堂的門簾。
等洗完門簾已是數日之後,寒風傷人讓二丫生了重病,燒得滿臉通紅說得一嘴神仙妖怪,天庭魔界的胡話。
大太太差些就要叫人将她裹個席子扔亂葬崗去,好不容易靠着姜湯熬過來,卻因為高燒太久失了聲音,成了個啞巴。
豆蔻華年時,二丫已有了一副水靈靈的好模樣,尤其是一雙桃花眼,低眉垂首都是嬌羞,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身條也好,平日裏也沒什麽吃的,稀飯青菜确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珠圓玉潤。
府中三個不務正業的庶出公子,見到啞巴二丫總要調戲兩句。旁的丫頭也總是妒忌她美貌,時時刁難,處處相逼。
這府上唯有在臨安書院念書的大少爺是個例外。他人才風流,容貌俊秀,潔身自雅。弱冠之年已經是個有了功名的秀才,現在還在書院念書,等三年後的秋闱。
他十二歲起外出求學至今都甚少回家,府裏也因他有了功名,又是長子嫡孫,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即便是老爺,對他也很是器重。
但明明是一個地主老財家的兒子,偏偏頗有世家之風,也是這府裏唯一嚴于律己作風正派的好人。
今次是家中祖母六十大壽,他回家賀壽,小住幾日,便叫他見到自己三個弟弟一起将二丫堵在後巷,言語輕薄,動手動腳,說什麽竟是比臨安城裏的花魁也毫不遜色。見這仨壞小子的嘴巴就要貼上二丫的臉了,那小丫頭明明怕的發抖,确不見她呼救。他看不慣家中風氣,立刻出手教訓了自己的弟弟們。
二丫哭得梨花帶雨,抽着消肩,是他遞了自己的手帕,讓二丫擦眼淚,溫聲勸道。
“莫要哭了。”
大少爺自知平日裏他甚少在家,管得了這次,管不了下次。他走之後,必定處境更慘。猶豫片刻後,問道。
“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侍女,跟我去書院?”
二丫哭得淚眼朦胧,擡起頭來,大少爺的仿佛周身帶着光暈,玉神清骨的神仙模樣就撞進了她心裏。
她呆了呆,立刻點頭。
“你識字嗎?”
二丫喪氣,她識字不多,又怕大少爺不要她做侍女了,忽然急中生智,一手蘸了自己眼淚,在另一手背上寫了“二丫”兩個字。
大少爺被她的急智逗笑。
“确實會寫兩字。二丫?是你的名字?”
第一次二丫覺得自己哪裏都粗鄙不堪,羞愧的點了點頭。
“可有大名?”
二丫搖頭,眉眼垂的更低。
“書院裏得有個好名字,我給你取一個?”
她是個撿來的孩子,本家叫什麽無從得知,姓随了家生奴的養父,衛姓本來也不俗,卻偏偏配了二丫兩字。二丫自是求之不得,一雙桃花腰果眼迸發出熠熠生輝的光彩。
他想了片刻,忽憶起前兩日還讀過的一句詩。
“珠玑,如何?”
大少爺自覺二字如有神來,吟道。
“遺我珠玑何以報?恨無瑤玉與公舟。字字珠玑的珠玑。”
珠玑,雖然不懂那句詩的意思,卻從大少爺的眼睛裏看出這一定是個寓意極好的名字。
以後她的名字就叫珠玑了,她心中極是感激,卻說不出話,只好連身點頭鞠躬。
顯見珠玑一直沒有說話,大少爺有些奇怪。
“你不會說話?”
珠玑慌忙半晌,怯怯點了點頭,大少爺只怕不會要一個不能說話的啞巴丫頭。卻聽他笑了笑,并不在意。
“也好,我現在那書僮确實呱噪了些。”
他淡淡一語寬慰了她此生最大的殘缺,于他來說不過舉手之勞,卻讓她脫離苦海,一輩子銘記于心。
所有丫頭都嫉妒珠玑有這樣的好機緣,大少爺的堅持之下,珠玑頂替了原本是大太太派去伺候大少爺的一等丫頭蕊芯,臨走之前還狠狠教訓了珠玑一通,差些摔斷她斷了一條腿。幸是她機警,才躲過了一劫,只是皮外傷,沒誤了行程。
書院四季變換,珠玑在大少爺身邊無微不至的侍奉了三年。卻也是大少爺教會了她鋪紙磨墨,讀書寫字,煮茶添香。
一千個日日夜夜,朝夕相對。
她學會了寫他的名字——潤玉。一遍一遍的偷偷描摹,愛慕卻不敢讓旁人知道,仿佛這樣的心思對他是種亵渎。
人如其名,他就是一個溫潤如玉的正人君子,從不因為她是奴婢就心生輕賤。
她以為這便是一輩子,為奴為婢也是幸福。
進京秋闱之前,潤玉回了一次家中辭行。出行的行李、文方、衣物、書籍、茶具,事無巨細的都由珠玑一一打點,小心歸類裝入笈篋。
她還為自己裝了個小包袱,心中雀躍的要跟着去看看京城的風景。
明日就要出發,潤玉還在窗前夜讀,她剪了燈芯,撥亮了油燈,點了一爐醒神香,怕他餓着去後廚取些酥餅做點心。
後廚還熱着竈,大鍋燒着水,裏邊卻空無一人。她提着燈,拿到了酥餅,卻被人一棍敲倒在竈臺上,撞翻了竈上的鐵鍋。整鍋滾燙的水淋到了珠玑的面上、身上,一只眼睛看不見了,她痛苦掙紮,卻叫不出聲。在昏迷之前,只看到匆匆逃走,穿着桃色繡花鞋的蕊芯。
再醒來時已是十幾日後,她卷在一張草席裏,扔在墳崗的不遠處。下着暴雨。她掙紮起身,睜眼卻奔潰自己竟然已是半瞎,一臂毫無知覺,目及處是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
她被人毀了容貌,瞎了一只眼睛,傷了半身。府裏騙走了大少爺,讓他安心趕考,卻沒有人在意追責,待她病重只以為她是死了,将她扔到了墳崗。她的命格真是硬到了極點,這樣渾身血肉模糊還能活下來。
那一年她悄悄躲在人群裏,遠遠看到潤玉少爺中了進士,鮮衣怒馬的衣錦還鄉。
那一年她躲在林間樹下,看到亂葬崗的不遠處,豎起了一座新墳,她看到了潤玉為她提的字,碑上刻着她衛氏珠玑的名字。
也是那一年,她看到他赴京任職,身邊帶着的是穿着粉色繡鞋的蕊芯。
她哭不出聲,也流不出眼淚。
從此世上再無人知道一個叫珠玑的丫頭。而這江南小鎮裏多了一個常年裹着黑色頭巾佝偻着身子,常年靠賣花為生,獨來獨往的半目已眇的老太太。
她最喜歡在這鎮上的一棵大柳樹下擺攤,柳樹遮陰避雨,一擡眼就能看見鎮上進士老爺家大門上的大紅燈籠。
這花一賣就賣了五十年。
有一天,進士老爺家的大紅燈籠換成了白色,上邊寫了大大的“奠”字,裏頭哭聲震天。
進士老爺致仕之後歸了本家,是這鎮上有名的大善人,家中妻賢子孝,兒孫滿堂。他在家中壽終正寝,全鎮的人都來祭奠。
唯有門口一直賣花的瞎眼老太太,從那日起也消失不見了。
珠玑死後靈魂歸竅,望着又回到自己手中的那段影子,不由唏噓長嘆。摸了摸自己的臉和眼睛,咬了咬後牙槽,憤憤道,這緣機仙子果然夠狠啊。做了幾十年的啞巴,她差些都忘記要怎麽說話了。
也罷,緣機仙子也不算失言,她寬慰了自己一番。坐上了忘川渡船,往下一世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了,除了因為這一章字比較多,其實是故事好了不少。明天不穩定,QAQ因為七個小事故,其實我沒想好,要發糖的不給我留言,那就只好一路随機下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