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當法塔雅走出那個破舊的小木屋的時候,仰頭看了看。貧民窟到處展開着破爛的布匹, 還有橫七豎八的擋板, 太陽照不進這裏,整個地方都顯得很陰暗。
在這種地方呆久了的确會心情不好。
她想, 然後就發現那小孩還沒出來,轉頭一看,小孩正在将那大塊的孔雀石碎片裝進袋子裏, 看來是打算拿走。
少年站在旁邊看着,唇蠕動了一下, 終究還是沒說什麽, 低下了頭, 一臉黯然。
“這孩子這麽做是為了保護你。”
法塔雅站在門口說,“這麽貴重的東西, 哪怕是碎片留在這裏,那些人再來的時候看到了, 你和你的母親就死定了。”
“……我知道。”少年深深地低着頭, 說, “真的, 很抱歉。”
伽爾蘭看他一眼, 說:“說好的, 你母親病好了,你就自己去城衛司。”
說完, 他就拎着那個小袋子啪嗒啪嗒地跑到了法塔雅身邊, 伸手遞給她。
“姐姐, 給你,幫我拿着。”
法塔雅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接過了裝孔雀石碎片的袋子。然後,她一只手牽着小孩離開了這家木栅幾乎都被砸碎的破屋子。
剛走了沒多遠,法塔雅忍不住開口詢問。
“你不怕他跑了嗎?”
伽爾蘭搖了搖頭。
“他母親的病很嚴重,他為了母親可以冒死偷東西,就肯定不會丢下他母親自己跑掉。”
“說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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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騎士點了點頭。
被她牽着手的小孩低頭沉思着,然後擡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在被陰影籠罩着的貧民窟中,他那雙金色的眼眸顯得尤為明亮。
然後,伽爾蘭擡頭,拽了拽法塔雅的手。
“大姐姐。”
孩子的聲音軟軟糯糯的,甜甜的,女騎士一聽就笑眯眯地蹲在他身前。
“嗯?怎麽了?是不是餓啦?大姐姐帶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你現在有空嗎?”
“有,當然有~”
“那你陪我在這裏走走好不好?”
“哈?”
“我想再多問問,看看其他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情況。”
“唉?可是……”
“不行嗎?”
孩子琥珀寶石似的漂亮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她,一臉期待的表情,那模樣實在太有殺傷力,讓法塔雅有些扛不住。
她嘆了口氣。
“你叫什麽名字?”
“伽爾。”
“伽爾,你是看他們可憐,想要幫幫他們嗎?”
“嗯。”伽爾蘭點了點頭,“卡莫斯王……呃……”差點就把那個‘兄’字說出來,他哽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
“明明是為了幫助這些貧民才下達了這樣的命令,結果卻害得他們更慘,肯定是因為一些人做得不對。”他說,“做得不對,就要想辦法改正。”
“伽爾,你是個好孩子。”
法塔雅說,摸了摸伽爾蘭的頭,“可是你還小,不知道那些做得不對的人有多麽龐大的勢力,你就算知道事實了,也什麽都做不到。”
就像她一樣,就算知道,對此也無能為力。
何況……
“何況,那些人只不過是賤民而已。”
女騎士說,口吻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如果說奴隸作為貴族的私有財産還會讓貴族庇護一二的話,那麽,賤民就根本不會有人去在意他們的死活。
賤民,是這個國家卑微、低賤得如同雜草一般的存在。
他們天生就有罪孽,因此被衆神懲罰作為賤民降生。
伽爾蘭笑了一下,那彎起來的眼像是月牙兒一般,讓孩子帶着嬰兒肥的臉越發顯得可愛。
“很有趣啊。”
他笑嘻嘻地說,“我還從來沒遇到過賤民呢,大姐姐,陪我在這裏多玩一下好不好?我一個人也不敢在這裏玩。”
孩子歪着頭看她,拽着她的手輕輕晃了晃,像是在撒嬌一般。
那仰着小腦袋睜着大眼睛看着她的模樣,還有拽着她的那只小手,實在是太可愛,一下子就讓法塔雅心軟得一塌糊塗。
這麽可愛的小孩的撒嬌,誰拒絕得了啊?
算了。
她想。
小孩子懂什麽,大概就是從來沒遇到這樣驚險刺激的事情覺得好玩而已,沒遇到過賤民對他們的生活有點好奇而已,自己陪他逛逛算了。
這麽一想,法塔雅點了點頭。
接下來,她就被這小孩拽着,在貧民窟中左逛右逛。伽爾蘭簡直就像一只撒歡的幼鹿一般,四處亂跑,帶着她時不時地跑進那些看起來很窮困、或者是看起來最近被砸過的破屋子裏,一臉好奇地對住在屋子裏的人問這問那。
窮困的賤民大多都是怯弱、膽小的人,眼見伽爾蘭身邊跟着一個城門衛長,一個個怕得厲害,伽爾蘭問什麽就說什麽,老老實實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不敢有絲毫隐瞞。
沒過多久,伽爾蘭就将一些重要的事情探聽得七七八八。
法塔雅在旁邊有時候也忍不住多問幾句,雖然覺得這些都是賤民不用管,但是這些人的悲慘遭遇還是讓她身為女性天生的同情心升了起來。
想到這些賤民未來的遭遇,她忍不住嘆氣。
雖然賤民生活窘迫困苦,但是,好歹還是自由的。等這裏一改造,那些有勢力的人指使着打手過來逼債,恐怕這裏的所有賤民都會家破人亡,淪為生死都被人控制的奴隸。
在心裏感慨着的女騎士并沒有注意到,被她牽着手走着的小孩那若有所思的神色。
得多收集一點信息,才好回去告訴王兄。
伽爾蘭如此想着。
法塔雅同樣也沒注意到,她和伽爾蘭四處打聽詢問的行為也落在了某些有些有心人的眼中。
在陰暗的角落裏,不久前闖進少年家中的高個子男人用蜥蜴一般陰冷的眼盯着法塔雅。
他自然是不會在乎那個小孩的,在他看來,這事是女騎士主導着,她這麽四處打聽,不知道是想要做什麽。
“去,向主人彙報,說女騎士法塔雅一直在貧民窟打探消息。”
男人說完,跟在他身後的一個壯漢就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開。
很快的,這個消息就傳到了卡貝錢行那裏,當然,幕後真正的權勢者是不會輕易露面的。所以,身為卡貝錢行的幕前掌控者,同時也是那位大司長的遠親的一位下級貴族接到了這個消息,頓時勃然大怒。
“哪個不長眼睛的還敢和我們作對?”
要知道,參與這個盛宴的可不止是大司長,還有好幾個在王城中極有勢力的存在。
他們交織成一張蛛網,欺上瞞下,聯起手來擋住王和王身邊人的視線,想要一起将這塊肥肉分吃下去。
一個小小的城門衛長居然敢管這種閑事——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必須要給那個女人一個狠狠的教訓才行!
…………
……………………
已是臨近傍晚時分,貧民窟哪怕是正午也是極為陰暗的,到了這個時候,就越發顯得暗淡。
那彎彎曲曲的小道就像是張開的蜘蛛網,陰冷得厲害,每一處的盡頭都是模糊不清的,只看得到無盡的黑暗。
枯瘦的賤民目光無聲地縮在角落裏,一些痞子癟三在這裏肆無忌憚地喧嘩吵鬧,沒事就欺負一下那些怯弱的家夥。
這時,一只漆黑的長靴踏入了這條滿是泥漿的道路。
黑發的少年環顧着四周,空氣中隐約傳來四處堆積着的垃圾的臭味。
“……真是熟悉的味道啊。”
赫伊莫斯低聲喃喃自語道。
這種氣息、這種地方,這種垃圾聚集之地的氛圍,宛如只有老鼠和臭蟲才會聚集的臭水溝,散發着腐爛而又腥臭的氣息。
他在這種臭水溝中長大,現在,他又一次回到了這裏。
但是,那孩子可不适合待在這種肮髒的地方。
赫伊莫斯想。
他得盡快将伽爾蘭找到才行。
就在他剛發現伽爾蘭不見的時候,想要求助女官或者騎士的小胖子也跑回來了,兩人撞個正着。被赫伊莫斯盯着的小胖子吓了個半死,趕緊将事情都說了出來。赫伊莫斯二話沒說,決定自己出來将伽爾蘭找回去。
為了避免伽爾蘭偷溜出宮的事情被人知道,會受到懲罰,他還讓小胖子繼續裝成伽爾蘭躺在床上。
所以,他得在晚餐之前将伽爾蘭帶回去。
如此想着,少年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正在嬉笑的幾個小痞子身上。
在臭水溝中,消息最靈通自然是住在這裏的老鼠。
那幾個痞裏痞氣一看就不是好家夥的年輕人本來就在瞅着這個突然進入貧民窟的陌生人,目光在他身上還算不錯的衣着以及零星的一點配飾上掃來掃去,眼中寫滿了貪婪,還有算計。
眼見着少年的目光向他們看過來,他們不再掩飾,嘿嘿笑着向他們眼中待宰的肥羊走了過去。
“小家夥,這裏可不是你們這種小少爺來過家家的地方。”
領頭的人嬉笑着說,“來,識相點,這裏是哥的地盤,小弟弟,給哥我交夠了保護費,哥就放過你,不然……”
他嘿嘿兩聲,身邊幾個同樣露出惡意的笑容的人已經将赫伊莫斯團團圍住。
“錢袋給我,還有這個,這個。”
那人指了指赫伊莫斯金色的黃螢石耳環,還有手臂上雕刻精美的純銀臂環,示意同伴們将這些值錢的飾物都剝下來。雖然不是什麽非常貴重的東西,但是還是能換一些錢物,供他們玩樂一段時間。
“呵,小少爺,不想吃苦頭的話,最好乖乖地聽我們老大的話。”
站在赫伊莫斯左側的人怪笑着,一伸手,就朝他抓來。
這人伸出去的手還沒碰到赫伊莫斯,就被抓住了。
“唷,你一個小鬼,還想反抗怎麽着?”
一看少年居然敢反抗,領頭的怒了,他還要威吓少年幾句,突然聽到了同伴一聲凄厲的慘叫。
伴随着慘叫聲的,是咔擦一聲骨折的聲音。
那個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竟是就這麽當着他們的面,用手硬生生地捏碎了他同伴的手腕。
衆人一驚,然後怒了。
“你他媽居然還敢還手!”
“老子弄死你——”
他們揮拳向着少年一哄而上。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擡眼,金紅色的眸淡淡地看了領頭的青年一眼。
那人被看得一個激靈,他突然大喊了一聲。
“住手!”
他一把攔住了自己想要動手的同伴,然後,彎着腰陪着笑對赫伊莫斯說:“誤會,都是誤會,不知道大爺您是自己人,不然我們肯定不敢做出這種事來。”
“我要你們幫我去探聽一下,下午是不是有個女城衛帶着小孩來了這裏,現在他們在哪裏。”
少年說,無論這個青年一開始表現得兇神惡煞,還是現在表現得卑躬屈膝的時候,他的神色都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情緒。
說完,他将一個銀塊丢給領頭的那人。
“這是訂金,找到人了,再給你剩下的。”
“沒問題,包在我們兄弟身上,馬上就給您找到!”
那人陪着笑說,攥着銀塊,看着那少年邁開腳、快步離開了這裏,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可是他的同伴卻是不服氣了。
“老大,你說什麽,什麽自己人?”
“是啊,幹嘛放過那個小鬼,那可是頭肥羊啊。”
“我的手都被那個小鬼弄斷了——”
“行了,只是斷只手而已,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将同伴們的抱怨聲都打斷,那人低聲說,“那小鬼……別看小,他那眼神……眼神……”
他頓了一頓,想起剛才少年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冰冷的豎瞳。
看一眼,就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只有在黑暗世界生存過的人才會擁有的眼神,不是他們這樣的小痞子小流氓能招惹的。
“……媽的,招惹到一個煞星。”他煩躁地一巴掌将湊過來的同伴拍開,說,“快去找人,多聯系些人,去找。”
…………
雖然覺得收集的情況還不夠,但是看看天色,伽爾蘭也只能遺憾地拽着女騎士先離開了。
畢竟再拖延下去,自己偷跑的事情曝光了,宮中恐怕會亂成一團。只希望塔爾能在他回去之前,能幫他好好地隐瞞下來。
然後,他又開始琢磨。
怎麽擺脫這個說要送他回去的女騎士又是個大問題。
他一邊琢磨着一邊跟着女騎士回到了剛開始來的入口那裏,被拴着的馬還乖乖地站在那裏,看到主人過來打了個響鼻。
法塔雅摸了摸馬脖子,解開缰繩,剛要轉身将伽爾蘭抱上馬背去,突然一陣馬蹄聲響起,一群人從前方湧來,将她團團圍住。
領頭的是一個騎馬的年輕人,高挑眉眼,看人的時候像是總是自上而下俯視着,下巴微昂,帶着一股飛揚跋扈的氣勢。
衣着華美,腰間是金色的腰飾,外面套着精致刺繡的流蘇披肩。
“法塔雅。”他毫不客氣地用繡着金紋的馬鞭指着女騎士,大喊着她的名字,“你來這裏做什麽?”
“戈爾。”法塔雅皺着眉回答,“我去哪裏你沒有資格管吧?”
戈爾冷笑了一下。
“你去哪裏我自然沒興趣,但是你要給我添麻煩,斷我財路,我自然就得管。”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上面幾大勢力聯手将貧民窟的事情掩蓋下來,萬一被揭穿了,他們的財路也就斷了。
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容許任何導致這件事洩露的可能性存在。
“法塔雅,看在我們認識這麽久的份上,我警告你,別多管閑事,不然是自己找死。”
“戈爾,你也不過是個小角色而已。”
女騎士怒道。
這個戈爾也就是個和她家室差不多的下級貴族,居然敢在她面前擺出這幅頤氣指使的模樣。
“做出這種肮髒的事情,還怕別人說?”
“哼,我這個小角色後面站着那位大人,你難道不知道?”
戈爾冷笑,“你有膽子得罪那位大人嗎?”
法塔雅臉色難看,卻沒有再反駁回去。
于是戈爾笑得越發張狂了起來,自從他的父母投靠了那位大人為其做事之後,別說普通貴族,就連有點地位的貴族都不敢輕易得罪他們家族。
被衆人高高捧着,他的心态早已無限地膨脹了起來,自然不會将身為區區城門衛長的法塔雅放在眼中。
“法塔雅,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個教訓,你最好識相點,好好守你的城門,不相關的事情最好別管。不然,下次可不是一頓打就能解決的事情了。”
戈爾語帶威脅地說完,然後一揮手中的馬鞭。
“上,給我好好教訓她一頓。”他冷聲說,“所有後果我擔着!”
他帶來的那一批家族侍衛紛紛縱馬上前,一擁而上,最前面的人一槍就向法塔雅刺來。
法塔雅神色陡然一變,擡手一把抽出背在後背的兩杆短筒,咔擦一聲,兩杆短筒拼在一起就成了一杆銀槍。
铿的一聲,她架住了沖她刺來的長槍,然後反手一挑,一下子就将那個侍衛挑下馬來。
她将銀槍舞得如水洩一般,瞬間又逼退了三四個騎兵。
能以女流之身坐穩城門衛長的職務,女騎士的武藝自然是很強悍的。但是雙拳難敵四手,被衆人圍攻已經很艱難了,她還要護着身邊的小孩,一時間手腳根本施展不開。
對面,戈爾騎在馬上得意洋洋地看着法塔雅那狼狽的樣子,心情好到了極點。他早就看這個女人不順眼了,女人就該老老實實伺候男人,學什麽武?啧,居然還獲得了武将的官職。
被法塔雅護在身後的伽爾蘭心情糟糕透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恐怕就是那群背後黑手的幕前走狗之一。
這家夥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跳出來,他肯定不能及時趕回去了。
給我等着。
小王子郁悶地想。
等我回去了就找王兄把你抓起來。
他正這麽想着,突然眼角餘光看到一杆長槍斜斜地向着女騎士的大腿紮下來。
然而,女騎士正咬着牙架着前面兩個人,無暇顧及這邊。
眼看那槍尖就要刺進法塔雅大腿裏,伽爾蘭猛地拔出了藏在長靴中的匕首。
铿的一聲,槍尖狠狠地撞在了雪白的匕首刀刃上,激起一連串火花。
伽爾蘭只覺得雙臂都震得發麻了,若不是用了歇牧爾教他的卸力技巧,以小孩的力氣肯定擋不住這一擊。
只是,他剛松了口氣,那騎在馬上的人一看自己的槍居然被一個小孩攔了下來,頓時惱羞成怒,擡起長槍朝伽爾蘭用力一揮。
雖然不是槍尖那一端,但是槍杆子重重地抽在伽爾蘭身上,瞬間就将那小身板打飛了出去,一下子撞在後面的牆壁上。
“伽爾!”
女騎士怒極,竟是失控罵出了髒話。
“你他媽這麽大個男人竟然對一個小孩下手!臉被狗啃了?”
她拼着挨了身邊的人一下,反手一槍狠狠地戳在那人的大腿上,血花四濺。
然後,她狠狠将周圍的人撞開,沖過去将伽爾蘭抱起來,飛快地翻身上馬,又挨了好幾下,卻仍舊是緊緊地低着頭護住懷中的小孩,就這麽從人群中沖了出去。
“都給我追——”
戈爾喝道,一拽缰繩頭一個追了上去。
“我今天一定要讓她知道得罪我的下場。”
貧民窟入口的這場鬥毆終于停了下來,四周的人早已躲得老遠,瑟瑟發抖着,不敢靠近。
遠遠的角落裏,一個髒兮兮的大男孩看着那群人遠去,立刻轉頭飛快地鑽進巷子裏,打算去報信。
找到了,女騎士帶着一個金發的小孩。
他樂滋滋地想。
那個獎金歸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