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周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 什麽都看不見。小小的孩子抱着雙膝坐在狹窄的暗洞中,下巴擱在膝上。
黑暗中他睜着眼,仿佛在透過眼前的黑暗看着過去。
那些在這一次重生之後他再也不願去回想的過去。
他依稀能看到少年時的他躺在冰冷的石地上, 發作的毒藥讓他的嘴角、眼角甚至于鼻孔都滲出血來。
所有人都圍着他站着,俯視着狼狽地倒在地上的他, 等待着他死去。
這所有人之中, 包括那位他曾經無比信賴的老師, 沙瑪什的祭司歇牧爾。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 他在恍惚中看到歇牧爾向他走來, 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用毫無感情的目光俯視着臨死前的他。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幕。
他不會忘記, 那個時候,明明應該已經四肢麻木失去知覺的他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
外面嘈雜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起, 利箭釘在屋子上的聲音, 兵刃撞擊的聲音,還有無數人大喊大叫的聲音。
零零碎碎地混雜在一起, 穿透地板, 灌入他的耳膜之中。
伽爾蘭抱着雙膝坐着, 黑暗中他的眼一直睜着,看着虛空沉思着。
稍許之後,他閉上眼, 輕輕地點了下頭, 嗯了一聲, 像是下定了決心。
嗯。
不管怎麽說,他現在還是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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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着的伽爾蘭擡起手,将頭頂的擋板推開了一道縫。
火光從縫隙中照進無光的暗洞,那擡起的縫隙之中一片漆黑,唯一能看到的,是一雙仿佛發着光的明亮金眸。
…………
……………………
當歇牧爾剛一走出大門,一擡眼就看到又一波箭雨迎面而來。
他反射性地猛地舉起手中的權杖,将射向他的利箭全部格擋開來。
“歇牧爾大人?”
“祭司大人!”
“大人——”
見到歇牧爾出門,守在外面的五名騎士紛紛露出錯愕的神色。
“我不能總待在裏面讓你們保護。”
歇牧爾沉聲說,一語雙關。
“只有我一個人,沒必要縮在屋子裏!”
他在‘只有我一個人’這半句話上加重了語氣,那幾位騎士相互對視一眼,立刻就領悟了歇牧爾的意思。
他們不再多說,沉默地舉起手中的長劍,穩穩地站在大地之上。
他們的腳下,已經躺下了幾十具屍首。他們所在的地方,就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沒有人能突破他們進入他們的防線內一步。
但是,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大的。
騎士們人人身上都負了傷,有利刃的擦傷,有重物撞出的淤青——那是四周無數的婦孺老者朝他們丢石頭砸出來的,但是最嚴重的,還是利箭給他們造成的傷勢。
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插着幾只箭,馴養小黑鼠的騎士一只眼框已經空了,因為不久前眼睛中箭的他已經連箭帶着眼珠子一起拔出來,丢在了地上,此刻從空蕩蕩的眼眶裏流下來的血已經染紅了他半邊臉頰。
顯然,在丢下幾十具屍首之後,這些暴動的難民的領導者發覺了這幾位騎士并不是普通人,所以讓所有人後撤,直接使用弓箭。
鎮子靠近深山,所以本地的獵人不再少數,能熟練使用弓箭的人也不少,何況他們還得到了只有軍隊中才有的戰弓,威力就更大了。
而卡莫斯王麾下的這五名騎士,雖然都是以一當十、跟着卡莫斯從戰場厮殺下來的強大騎士,可是,身為騎士的他們最強的力量是騎馬沖鋒陷陣。現在,為了保護王子,他們只能死守在屋子這裏,不能騎上馬,他們的戰鬥力就幾乎被廢了一半。
本來面對沖上來的暴民他們還能輕松戰勝,但是現在,面對着四面八方的利箭這種遠程攻擊,他們完全無法可想,又為了保護身後的人不能躲,只能在這裏被動挨打。
這一片其他的豪宅都早已被攻下,那些常日裏趾高氣揚的富商權貴們全部被抓住,戰戰兢兢地蹲在地上,被看守了起來。
此刻,就這一處孤零零的房屋被數百甚至上千名暴動的難民們團團圍住,宛如一艘行駛在暴風肆虐的大海上的孤舟,搖搖欲墜,眼看着随時就要翻倒,偏生就是一直死死地撐着不肯倒下。
“射!”
一聲號令傳來。
又是一波箭雨如飓風一般襲來。
歇牧爾正将注意力都放在射來的利箭上,突然聽到身邊一聲悲鳴。
“埃爾!”
缺了一只眼的騎士一把抱住倒在他身上的同澤,悲痛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瞎了一只眼視野不全,無法看到從側面射向他的利箭,是他身邊的同澤用身體幫他擋住了那致命的一箭。
此刻,喉嚨和頭部都被貫穿的騎士倒在他身上,已經沒了呼吸,流出的鮮血染紅了他身上的皮甲。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他們縱使有着再強大的力量也使不出來,只會被當成靶子活活射死!
歇牧爾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權杖指向前方。
“叛亂者們,讓你們的首領出來對話!”
他厲聲道。
他的厲喝聲讓對面的人們都怔了一下,暫時停止了攻擊,并下意識将目光投向了他們的首領。那是一名中年男子,身型高大,四方臉,輪廓剛毅,看起來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這位難民的首領正蹲在房屋牆壁之上,張弓對着歇牧爾,顯然也是射箭者其中的一員。
當歇牧爾發話之後,他沉默了幾秒,放下了手中的戰弓,縱身一躍,從牆上跳下來,落在地上,和歇牧爾面對着面。
“你想說什麽,祭司大人。”
中年男子問,他的神色很是沉穩,看不出什麽情緒。
“聽着,我知道你們做出這種事情的理由。”
歇牧爾快速說道,試圖說服對方。
他知道,對于這種如燎燃之火般聚集起來的難民暴動,他們都有從衆心理,只要能說服帶領他們的首領,就有很大的機會瓦解這次暴動。
“我們并非維納爾城的人,而是來自王城,卡莫斯王已經知道了這裏的事情,派遣我們過來是為了幫助這裏的難民。你們所需要的糧草以及藥品很快就會送來,那些擅自吞掉救濟物品的權貴貪官都會受到王的懲罰——所以,立刻停止你們的行為!”
“……”
男人再度沉默了數秒,然後,他說。
“我知道你們是從王城來的人,抓到的那些文吏已經告訴我了。”
他擡頭,目光灼灼看向歇牧爾。
“但是,我不相信你們!”
他的目光中帶着深刻的憤怒,甚至是恨意。
“你們這些貴族和官員全部都是一丘之貉!無論是王城的,還是維納爾城的,全部都一樣!”
“你們聯手吞掉本該分給我們的救濟物,抓走我們的妻子和孩子,将我們這些平民趕出維納爾城!甚至是抓起來賣為奴隸——你們這些貴族根本不會在乎我們的死活!”
“并非如此……”
歇牧爾想要解釋的話再一次被男人打斷。
“你說不是?那麽,這位祭司大人,只要您将上午被您帶走的那些孩子還回來,我就相信你們,怎麽樣?”
“!!!”
歇牧爾一怔,然後立刻反應了過來。
這個平民男人指的是卡莫斯王在上午帶去維納爾城的那群小孩,恐怕是無意中被誰看到了,所以這些難民就誤以為自己這群人也是和萬物教勾結的貴族官員,那些小孩是被送去給萬物教了。
可是這個真的是誤會!
他急切地解釋說:“等一下,那些孩子只是被護送回維納爾城了而已!”
中年男子笑了一下,帶着說不出的嘲諷意味。
“祭司大人,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話嗎?”
“…………”
歇牧爾無法反駁。
他看着對面這群難民盯着他的仇視的目光,每個人的眼中都帶着強烈的怒火和恨意,像是要将他燒成灰一般的灼熱。
他抿了抿唇,然後說:“你們知道叛亂會有怎樣的下場嗎?等大軍一來,你們所有人都會被殺死。”
男人看着歇牧爾,他的瞳孔深處仿佛被一股極淡的黑色霧氣籠罩着。
他的眼中全是刻骨的恨意。
他說:“已經失去了一切的我還能有什麽好怕的呢?”
死亡?
那種東西怎麽能和失去他心愛的妻子與孩子時的痛苦相比?
“聽着,你們只要現在停手,還能——”
“夠了,祭司大人,夠了,我不想聽了。你們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貴族官員說的話,我們一個字都不會信。”
男人如此說,一字一句,目光凜然,語氣森冷。
然後,他的手一揮。
又是一波箭雨猛地襲來,其中,還有那無數大塊大塊的石頭被那些聚集在四周的憤怒難民們從四面八方朝他們狠狠地砸過來。
猝不及防眼角被一塊石頭砸到,歇牧爾視角黑了一秒,但是就這是這停頓的一秒,讓他再也來不及擋住射來的利箭。
利箭貫穿了他的身體,一箭紮進他的胸口,一箭貫穿他的大腿根部,一箭刺穿了他的腳踝,甚至他的脖子險之又險地與一支利箭擦肩而過。
可是他并沒有就此倒下。
黑夜之中,歇牧爾單膝點地,右手的權杖深深地紮進地面,攥緊了權杖的手的手背青筋暴起,竭力撐住自己的身軀。
沙瑪什的祭司咬緊了牙,硬生生地撐起自己的身體,不肯在他的敵人面前倒下。
他擡起頭,頸側被利箭割開的大口子泊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他大半的脖子,額頭上被碎石砸破的傷口流下來的血染紅了他的鬓角。
他的身邊,剩下的那四名騎士也沒有倒下,哪怕身中數箭,他們也艱難地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他們劇烈地喘息着,鮮血染紅了他們的皮甲,他們每稍微動一下,就會有細細的血花從他們身體噴出來,失去了一只眼的騎士那半邊血紅的臉尤其顯得可怖。
可是他們依然還站着,站立在大地之上,對着他們的敵人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對面,身為難民首領的那位中年男子沉默地看着這幾個他本該極為仇視的貴族騎士,心中卻莫名多了一分感慨和敬意。
然後,他拉開了手中的戰弓,鋒利的箭尖對準了對面那位祭司的眉心。
男人的身後,那近百張戰弓也和他一同拉開,閃着寒光的箭頭對準了已經渾身是傷的騎士們,或是喉嚨或是腦門這樣的要害之處。只等他們的首領一聲令下,他們便萬箭齊發,徹底殺死這些該死的貴族。
歇牧爾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這一次,他恐怕已在劫難逃。
只是沒想到,他竟然不是死在抵禦外敵的戰場之上,而是這些暴民的手中,這讓他多少還是有點不甘心。
不過……
他想起那個此刻待在暗洞中的小小的身影,他的目光在這一刻稍微柔和了一點。
至少,伽爾蘭王子是安全的,這就夠了。
夜色中,雙方對峙着,天地之間在這一刻也安靜了下來。
空氣一片死寂,就連呼吸都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在和歇牧爾目光的對視下,男人那滿是老繭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眼看那繃緊到極致的弦就要彈開——
突如其來,咯吱一聲響。
這個聲音平日并不算大,可是在寂靜的此刻卻是異常的突兀。
那是人的本能,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将目光投向了發出聲音的地方。
只見衆人都以為已經空無一人的房屋大門被打開了,有人從那裏面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年幼的小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手腕上、小腿上甚至于脖子上,都還纏着雪白的繃帶。
推開了門的小孩擡頭看了一眼衆人,然後向前一步步走來。
在此刻這種繃緊了全部心神的戰鬥中,在這種緊張到讓人屏息的時刻,這個小孩突然地出現,然後淡定地走到交戰的雙方中間的模樣,顯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詭異到讓衆人一時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面面相觑,就這樣錯愕地看着這個金發小孩一步步走到他們中間。就連那名本來就要射出箭的中年男子也是一臉錯愕,剛要松開弦的手也頓住了。
整個大地在這一刻竟是莫名地安靜到了極點。
而後,一個高亢的聲音陡然打破了這種詭異的寂靜。
“你怎麽出來了!”
哪怕是面對着對準自己眉心的利箭也是面無表情的歇牧爾此刻已經變了臉色。
他想要起身,可是重傷的身體已經站不起來了,只能半蹲在地上,猛地伸手抓住從自己身邊走過的小孩的手腕,一臉氣急敗壞地想要将其拽到自己身後。
“你怎麽能——”
“退下。”
清脆而又幹淨的聲音在黑夜中響起,伽爾蘭側頭,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祭司。
他看着歇牧爾的目光在這一刻冷靜到可怕的地步。
他說:“歇牧爾,給我退下。”
跪在地上的歇牧爾呆住了,他看着伽爾蘭,或許是因為他從未曾在這個孩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色。
伽爾蘭也看着他,金色的眼,明亮到了極點,就如同天空金色的太陽。
說不出為什麽,仿佛被那雙看着他的金眸的氣勢壓倒了一般,歇牧爾沉默着松開了手。
伽爾蘭轉身,再度向前走了兩步,站在跪地的歇牧爾身前,同樣也是那幾位身負重傷的騎士們身前。
他仰起臉,迎向對面那些暴民手中舉着的無數的火把,火光照亮了他的臉。
小小的身軀,在這一刻卻像是将歇牧爾和騎士們護在了他的身後。
“你們想要拿小孩做擋箭牌嗎?”
從孩子出現的錯愕中反應過來的中年男人突然高聲怒喝,他手中的戰弓再一次拉滿,對準了前方。
“卑劣的權貴啊!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們嗎?”
“你們奪走了我們的孩子,你以為我們會對你們的孩子手下留情嗎!”
想起自己死去的妻子,還有不知所蹤的孩子,他憤怒地高喊着,毫不留情地将箭尖對準了擋在他面前的那個金發小孩的身體。
“滾開!小鬼!不然我就射死你——”
熾熱的火光在伽爾蘭的臉上閃動着,像是在他金色的瞳孔深處也點燃了一簇火焰。
他的前方,無數對準了他的箭尖在黑夜中閃着瘆人的寒光。
或許下一秒,那無數利箭就會在一瞬間貫穿他的身體。
“放下你手中的箭。”
黑夜之中,月光之下,金發的王子伸出手。
他的手,指向前方。
“我是伽爾蘭,卡莫斯王的王弟,亞倫蘭狄斯的王子,亞倫蘭狄斯衆神的後裔。”
伽爾蘭凝視着那個男人、還有衆人的瞳孔深處仿佛有一簇金色的火焰在燃燒,照亮了一切的黑暗。
“你們身為亞倫蘭狄斯的子民……”
小小的身體,此刻卻仿佛有一股無形而強大的意志簇擁在他的周身,讓人屏息。
他的手指着前方,指向衆人,莫名帶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感。
“告訴我,是誰給予你們勇氣,膽敢用箭指着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
……………………
……不能輸。
不能輸不能輸。
不能輸啊不能輸絕對不能輸!!
現在輸了氣勢就死定了啊啊啊啊——
面對着那閃着寒光的無數利箭,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的小王子就算心裏慌得一逼還是繼續拼命地梗着脖子硬挺着裝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