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維納爾城, 一個以貿易繁華著稱的城市, 同時,因為亞倫蘭狄斯的兩條母親河之一恩基河最大的支流維納爾河環繞過這座城市, 因此, 它也是亞倫蘭狄斯西南方最重要的糧食産地。
維納爾河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豐沛的河水和肥沃的土壤, 再加上亞熱帶的氣候,使得這座城市的作物一年兩熟。
但是, 這條大河的存在也有利有弊。每年的豐水期,維納爾河就會上漲, 如果水量過多,就會沖垮河堤,漫過農田和城市,造成水災。歷史上的維納爾城曾多次遭受過水災,因此,對維納爾河的大堤的維修以及加固,是歷任維納爾城執政官工作的重中之重。
亞倫蘭狄斯這個王國中, 城市的統治方式分為兩種。
一種是家族繼承式, 父傳子, 血脈繼承, 只要現任城主将自己意屬的繼承人報上去,得到王的禦批即可。
而第二種,則是直屬城市, 由王城直轄的城市, 沒有城主, 由王城派遣的執政官負責管理,而這個執政官一般來說是三年換一位。
而維納爾城,就是第二種。
在經過兩天兩夜的騎馬奔馳之後,卡莫斯王一幹人等終于來到了維納爾城的附近。
在到達這裏的第三天,将近中午時分,卡莫斯王騎馬立于高山之上,呼嘯而過的風掠過他那一頭棕發。他俯視着下方那座被河水環繞的巨大城市,金棕色的眼底隐隐像是有什麽東西掠過,他沉思着,像是在想着什麽。
一只白色的小手伸出來,拽了拽他,将他從沉思中拽醒來,他低頭看着拽了自己的小王弟,笑了笑。
“王兄,我想下去。”
被卡莫斯抱着坐在前面的伽爾蘭歪着頭,對卡莫斯說。
“好。”
卡莫斯笑着說,翻身下馬,拍了拍他那通體漆黑的老夥計的脖子,黑色的駿馬一聲低低的嘶鳴,掉轉過頭去,映着陽光,漆黑的皮毛在陽光下如綢緞般閃動着漂亮的光澤。
一伸手,卡莫斯将伽爾蘭抱下來,放在地上。
伽爾蘭向前走了兩步,帶着叢林氣息的風掠過他的頰邊,帶來他在王城之中聞不到的陌生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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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山頂上俯視下方的時候,能将那座巨大的城市盡數收入眼底。他不知道這座城市以前是什麽模樣,但是此刻,這座城市有五分之一的地方被黃褐色的污水覆蓋着,那渾濁的水在城市之中縱橫交錯,環繞着那些坍塌的建築。
而城外,那大片大片此時本該是碧綠色的方塊農田,也絕大部分都被渾濁的水吞噬。偶爾一部分露出水面,那泥田之中也看不到絲毫綠意,只有醜陋的黃褐色。
伽爾蘭看得出來,在維納爾城這裏,今年上半年,這一季的糧食作物恐怕是顆粒無收。
就在伽爾蘭還在俯視着下方那座遭受了水災的城市的時候,沉思良久的卡莫斯王開口說話了。
“伽爾蘭,準備一下,我們下去看看。”
“好的,王兄。”
來到維納爾城附近之後,卡莫斯王并沒有直接帶着那五百騎兵入城,而是特意繞了一個大彎,在城市旁邊茂密的山林之中找了個隐蔽之處,紮營住了下來。
然後,他派了幾十個士兵喬裝打扮之後出去,分開打探這座城市的情況。伽爾蘭從卡莫斯王的臉色看得出來,打探出來的消息恐怕不是很好,雖然王兄對他還是笑呵呵的,但是他能感覺到這兩天裏在王兄周身環繞着的那一股若有若無的怒氣。
“您在想什麽?”
看着回營地之後就開始忙着給自己換衣服的卡莫斯王,歇牧爾皺着眉問。
“出去逛一圈啊。”
卡莫斯回答得理所當然。
他已經将身上黑褐色的皮甲脫下,換上普通的騎裝。而且是看上去略顯寬松的騎裝,長袖長褲,可以很好的将他手臂以及腿上強健的肌肉痕跡遮掩住,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高大男子。
他想了想,說:“把赫伊莫斯也叫過來。”
被卡莫斯安排待在一隊騎兵中的赫伊莫斯王子很快就過來了,然後就被丢了一件不顯眼的衣服,讓其換上。
收拾完之後,卡莫斯就帶着兩位王子以及十來個騎兵,僞裝成路過城市的普通貴族就這麽出發了。當然,他沒騎黑馬塔克,那匹馬中之王實在是太顯眼了,只是随意找了個普通的馬匹。
伽爾蘭坐在卡莫斯王身前,随着身下駿馬的奔跑,地平線上那座巨大的城市由遠及近,緩緩地出現在他眼前。
從高山上俯視着的時候已經覺得災情很可怕了,離得近了去看,越發觸目驚心。
中間墊高的道路都被淺水半遮半掩着,已經成了泥漿路,奔跑的馬蹄重重地踩踏在渾濁的泥水中,将泥水踩得飛濺出去。
而兩側地勢比道路低的農田大多數都被黃褐色的污水徹底淹沒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大片大片即将成熟的農作物倒伏在泥水之中,差不多都已經被泡爛了。
帶頭的卡莫斯王一勒缰繩,放慢速度,伽爾蘭轉頭環顧着四周,只見那被淹沒的農田裏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衣着簡陋的農民,或者該說是農奴。
大多數臉色枯槁、極顯老态,皺紋扒在他們額頭上。
他們赤着腳站在泥漿中,看着那些被泡爛的作物發着呆。還有一些老婦人帶着衣不蔽體的小孩蹲在泥水裏,将那些泡得還不是很爛的農作物一根根挑出來,放進滿是泥巴的竹籃子裏。
這些失去了大半年的勞動成果,接下來要忍饑挨餓的農奴們臉上并沒有露出悲痛的表情,他們的神色更多的是呆滞,眼中沒有一點光,一種認了命的麻木,但是就是這種麻木不仁、沒有絲毫對生的希望的表情才更讓人看得內心沉重。
接近城門了,伽爾蘭擡頭朝那巨大的城門看去。有士兵在城門口嚴密把守着,進出都要檢查。而城門口附近設置了兩個似乎是難民收容所的地方,遠遠地還可以看到架着一口瓦罐大鍋正在熬煮着粥。
伽爾蘭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卡莫斯王,卡莫斯似乎也已經看到了那裏,微微點了點頭,但是很快的,又皺起眉來。
因為那個所謂的食物救濟點很不對勁,按理說,有免費的發放食物的地方,遭災的難民應該蜂擁而去才對,但是在那個施粥的地方,只有寥寥幾個老得不行的老人在讨要粥。
卡莫斯轉頭,對身後的一名侍衛低聲說了幾句,然後那名侍衛就下馬去了收容所裏打探情況,其他人都在城門口下馬,一邊等一邊打量四周。
伽爾蘭想了想,一溜煙兒地跑去了左邊的那個施粥點,湊過去,對着瓦罐大鍋裏使勁看。
站在那裏百無聊賴的施粥士兵本來想趕人,一看是個可愛的小孩,那小孩湊到熱氣騰騰的粥鍋邊,往裏面看看,有點饞地使勁嗅了嗅,然後仰起頭來一臉天真無邪地看着他。
“這個好吃嗎?”
那個士兵哧的笑了一下。
“小家夥,聞着挺香的是不?”
他也是看這小孩可愛,就調侃了幾句。
“快回去找你家大人要吃的,這個可不是你能吃的。”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想要捏捏這小孩的小臉。
但是這士兵的手還沒來得及伸過去,一只手從後面伸過來把小孩揪住,一拉一拽,将小孩整個人向後拖了過去。
追過來的赫伊莫斯一把将伽爾蘭拽到自己身後,不着痕跡地将那士兵的視線擋住。然後,他對士兵笑着道了歉,就揪着伽爾蘭往回走了。
“赫伊莫斯。”
“什麽?”
“那裏面都是水,根本不是粥。”
伽爾蘭想起自己剛才看到的所謂的粥,清可見底,水面漂浮着一些野菜,幾乎看不到什麽糧食。
“……是嗎。”
少年回答着,他握着伽爾蘭的手從剛才就一直沒松開,攥得緊緊的。
他說,“下次想做什麽,告訴我,我幫你去做。”
沒有注意到赫伊莫斯緊緊地抓着他的手,伽爾蘭還在左看右看,突然,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他看到了城牆的邊緣處,那靠近河水的地方,堆積如山的屍體就堆在那裏,不少都浸泡在水中,那屍體都被水給泡爛掉了,散發出腐臭的氣味,引來無數蒼蠅和蟲子在腐屍上爬動着。
而且,還時不時的有士兵帶着新的屍體過去,随意往那邊一丢。
……不行。
那樣做會一定會引發瘟疫,這條河是城裏的水源,喝了河水,維納爾城那些好不容易在水災裏活下來的人恐怕又會死掉大半。
伽爾蘭想着。
等回去之後,他一定要告訴王兄這件事。
…………
衆人在維納爾城裏緩緩轉了一圈,城裏的權貴和富人區還好,只剩下一點水災的痕跡,但是普通居民區以及貧民區那邊,許多房子都倒塌了,而且看起來一直也沒有重建,滿是殘垣斷木,亂糟糟地躺了一地,甚至偶爾還會在坍塌的屋子地下看到幾具沒人收斂的屍體。
他們轉悠了很長時候,直到傍晚才出城,然後快馬加鞭回了山林深處的營地。
卡莫斯王緊皺着眉,他并非第一次來維納爾城了,所以,當看到以往繁華熱鬧的城市變成現在這種死寂的模樣時,他很不開心。
他知道,天災這種事情,是人力所無法預測也無法抵抗的,他不可能以天災來責問維納爾城的官員。
但是……
但是,如果這并非是完全的天災呢?
要知道,當初維納爾城遭災,他第一時間就調撥大批物資過來救災。
如果官員得力,一個多月後的現在,這座城市無論如何不該是現在這種模樣。
随着卡莫斯王等人的歸來,白日裏出去打探消息的士兵們也陸續歸來,将他們探聽到的事情報給了卡莫斯。
“據說有好幾個難民吃了施粥點的粥之後,拉肚子致死,那之後,就很少有難民去吃了。”
“的确有大批量的食物運送進了維納爾城,但是,這一個多月裏,只向城民發放糧食過兩次,而且數量不大,估算下來,調配過來的糧食應該還剩下大半。”
“藥品也一樣,我探聽過,都只是象征性地發放過一點草藥。”
“那些河邊的漁民說,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維納爾河的河堤就很少動工和維護。”
聽到這裏,一直靜靜地坐着的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那些家夥還在不斷地說維納爾城糧食和藥品消耗極大,需要再度調撥大量的救濟物資過去。”
他說,輕描淡寫的口吻,淡淡的語氣,偏生不知為何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感。
衆人站在原地,低着頭,在這一刻噤若寒蟬。
卡莫斯王說:“這個城的執政官,從去年開始,一直在不斷地向我要錢要糧去維修河堤——”
他說,一字一句,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齒裏咬着逼出來的。
“卡莫斯王!”
一聲急促的喊聲從外面傳來,簾帳被掀開,沙瑪什的祭司陰沉着一張臉快步走了進來。
“請您出來看看。”
他站在門口,就保持着掀開營帳門簾的姿勢對卡莫斯說,從他身後隐隐傳來輕微的哭泣聲。
卡莫斯快步走了出去,在營帳裏的衆人也都跟了出去,伽爾蘭也不例外。
一出去,他就看到有二三十個人跪在地上,其中有幾名女子,還抱着兩個小孩,都在低聲地抽泣着,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
“怎麽回事?”
卡莫斯王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問道。
“我帶了幾個人查探這附近盜賊的事情,但是很奇怪,許多人都說不清楚,而且,我也看過這附近的地形,那些适合做盜賊窩點的地方都沒有任何痕跡。”
歇牧爾回答。
“回來的路上,我們正好遇到這群人被盜賊襲擊……那些盜賊很奇怪,居然有為數不少的武器和馬匹。而且按理說,他們作為盜賊出來搶劫是為了劫財,可是他們卻偏偏去襲擊這些遭了水災而失去了財産的難民。”
“我覺得,他們的主要目的似乎是想要抓走人群中的女人和小孩。”
四周的空氣一點點冷下來,沉澱下來,像是有一股無形的氣勢從一聲不吭地聽着歇牧爾說話的卡莫斯王身上散發出來。
亞倫蘭狄斯王站在那裏,在黑夜中,那旁邊燃燒的火把的火光映在他金棕色的眼中,讓他的眼在這一刻亮得像是有火在灼燒。
一旁的騎兵們沉默地低下頭,跪着的人們深深地伏地,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就連不懂事的小孩這一刻都像是在害怕什麽一般停止了哭泣。
令人聞風喪膽的獅子王,他光是站在那裏,他的可怕就足以讓人無法呼吸。
“卡莫斯王,我懷疑,上報給我們的所謂大股盜賊,是士兵僞裝而成。”
歇牧爾神色陰沉地繼續說下去。
“在某些人的授意下,趁着這次水災有不少人受難,在難以統計死亡以及失蹤的人口的時候,讓軍隊僞裝成盜賊擄走幸存的市民,尤其是女人和小孩,用于人口販賣……”
他的話剛說到這裏,突然就被打斷。
只聽見那砰的一聲巨響,卡莫斯王一手重重地拍在了他身邊的大樹上。
“那些人……該死!”
他說,說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
那金棕色的眼底像是有火焰在燃燒着,那是被惹怒了猛獸的眼神。
天災或許是可怕的,但是比天災更可怕的,是人禍!
“維納爾城的整個兒,從上到下,都該清洗一遍了。”
年輕的王用平靜地口吻說出了一個可怕的命令。
卡莫斯想,大概是因為他在這幾年光顧着去邊境上和他國厮殺去了,沒有在亞倫蘭狄斯境內殺人了,所以某些蛀蟲覺得自己好說話了。
是時候再讓那些家夥見見血,知道生命的可貴——還有,讓他們再一次記起對‘獅子王’的恐懼了。
“上馬。”
卡莫斯王話一落音,唰的一下,在場的衆位騎兵幾乎是在一秒的時間裏就已翻身上馬,蓄勢待發。
他們身下的駿馬打着響鼻,噴着熱氣,蹄子刨着地面。
只等他們的王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沖進維納爾城中,毫不留情地血洗掉那些惹怒了他們的王的貪婪家夥們。
“等一下,卡莫斯王。”
歇牧爾制止了卡莫斯。
“現在還不行。”
他說,“跟着那些所謂的盜賊,我已經查探到了被他們擄走的子民關押的地點,随時都可以将他們救出來。”
他搖了搖頭。
“但是,找不到那些被抓走的小孩,一個都沒找到,我懷疑,他們抱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将那些孩子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
“我們要解決城中的那些家夥很簡單,但是我很擔心,他們為了保護自己,會喪心病狂地湮滅罪證——将那些孩子全部偷偷解決掉,這樣的話……”
歇牧爾的話還沒說話,有人哇的一聲哭出來,打斷了他的話。
一個跪在地上的男人一邊大哭一邊拼命地向歇牧爾磕頭。
“求求您!求您了!救救我的女兒!她還那麽小,她才五歲啊——”
男人一哭,其他強忍着的人也跟着哭着哀求了起來。
“還有我的孩子——他是昨天被抓走的。”
“我兒子肯定還活的,一定還活着,求求你們幫我救他出來!”
甚至還有小孩一邊哭一般沖過來抱住了歇牧爾的腿,不停地哀求着他去救自己的哥哥。
歇牧爾抿着唇,強忍着被那個髒兮兮的小孩弄髒的不适感,沒有将那個小孩推開,只是轉頭看向卡莫斯王。
“短時間內,我們恐怕很難找到那些被抓走的小孩。”他緊緊地皺着眉說,“但是,時間一長,我很擔心會有什麽變故,尤其是一旦我們的蹤跡暴露,那些人更是會搶先毀掉罪證,那些孩子就很有可能會被……”
一時間,除了那些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的人們的哭喊聲,黑夜中靜得厲害。
所有騎兵都在沉默,包括已經騎在馬上的卡莫斯王,他沉思着,似乎在想着什麽。
就在這哭泣聲中,似乎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嘆氣聲。
然後,一個孩子那清亮的、軟軟糯糯的聲音在黑夜中響起。
“小孩的話,這裏有一個。”
在微紅的火光下,用手指着自己說話的小王子那一頭淡金色的發在黑暗中閃動着明亮而柔和的光澤,就像是頭上有着一輪淺淺的光暈。
“讓他們把我抓走,就知道那些小孩被送去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