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炮八平五。”
“馬八進七。”
“兵三進一。”
“車九平八。”
“馬二進三。”
……
……
随着愚大師與青霜令使的口令聲,這驚天一局終于開始了!
四大家族身為武林中最為神秘的四大世家,歷代高手層出不窮,數百年間偶有弟子行走江湖均會引起軒然大波,其實力絕不在武林任何一個名門大派之下。便是相較于白道第一大幫裂空幫,縱然聲勢上有所不及,但頂尖高手數量之多卻是足可傲視同侪。
禦泠堂雖是在江湖中聲名不著,但它既能與四大家族相抗數百年之久,自也是有驚人的實力。
兩派均是意在重奪江山,大力培植人材。經過這數百年的卧薪嘗膽、苦心經營後,各種奇功秘術、本門絕學已臻化境,再加上這六十年一度的大決戰亦是對兩派的互相督促,是以聚集在離望崖前的這四十餘人每一個皆是能在江湖上翻雲覆雨的人物。
此刻雖是不聞刀光劍火、掌勁拳風,但這一場棋局所涉及的高手之衆多、競争之慘烈、方式之奇特、情勢之險峻,皆可謂是歷年武林大戰中絕無僅有的例子。
雙方這一場賭戰延續近千年之久,兩派先祖都曾在天後面前立下重誓不得毀諾,何況若有一方違約,昊空門便會出手相助另一方。是以數百年來某方一旦在賭戰中敗北只得應諾匿蹤江湖,縱想拼個魚死網破卻也自知難敵昊空門與對方的聯袂出擊。
禦泠堂雖可廣收弟子不似四大家族僅以嫡系為主,但若是單以武功而論實是遜了四大家族一籌,是以歷年雙方各出二十人的賭戰多數以禦泠堂的敗北而告終。
近二百多年禦泠堂連敗四場,方才竭精殆慮設下這以棋博命的賭局。算定盡管英雄冢棋力冠絕天下,但四大家族中各弟子間淵源極深,絕不可能袖手任同門自盡;而棋道不比武道,精神力的影響巨大,只要對局者心神稍有疏忽必會棋力大減。此次禦泠堂弟子皆是有備而來,個個早不抱生還之望,而四大家族卻是變生不測,在這等情況下愚大師的棋力必是大打折扣,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勝機……
所以青霜令使方才不惜先假裝無知愚大師的存在故意示弱,再論武惑敵,最後更是提出和局算己方負的條件,強行把對方誘入這場謀定以久的棋局中,可謂是用心良苦,卻亦是實屬無奈。不然若再以武功相鬥,禦泠堂只怕會連敗五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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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離崖上,愚大師背向棋盤,果是以盲棋與青霜令使相抗。物天成、水柔梳與被莫斂鋒點了穴道的水柔清則是眼也不眨地望着崖下的棋局,而花嗅香卻是聽了愚大師的什麽話後悄然下崖,不知去了何處。
青霜令使盤膝靜坐于相望崖邊,一雙眼睛牢牢盯緊棋局,只從口中吐出一步步棋着。那張青銅面具遮住他的臉容,雖看不出面上是何表情,但至少再也沒有初見時的悠閑。他雖是對花嗅香的離去有所察覺,感到事有蹊跷,但一來對自己棋藝頗為自信,不怕愚大師能耍出什麽花樣;二來亦是分不開心,只顧得上全力對局。
崖下立于棋盤中的雙方弟子各聽號令,依次行子。他們身處局中,除了略通棋道的寥寥數人外,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踏出一步後是否就會被對方“吃掉”。但為了本門的榮譽與使命,卻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被動地執行着命令。
更殘酷的是:他們雖有絕世武功,卻只能毫無反抗地接受命運。眼見着身邊的戰友不斷自盡倒下,每跨出一步皆是落足有聲、激塵揚土,似要将滿腔雄志與郁火踩于腳下泥塵中,留下那千古不滅的一份豪情。
這離望崖前雖是彙集了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的精英,但除了愚大師與青霜令使指揮棋局的聲音外,便只有沉重的腳步聲與粗重的喘息聲。
這一場賭局已不僅僅是棋藝與忠誠的較量,更要比拼無畏的勇氣與執著的信念!
開局時紅黑雙方皆是小心翼翼,當頭炮對屏風馬,各守自家陣營。走了二十餘個回合後,終于短兵相接。
“炮七進四!”随着愚大師的語聲,黑炮将紅方邊兵吃掉。那占着邊兵之位的禦泠堂弟子面上一片陰冷木然,二話不說負着棋子走出棋枰外,拔劍刺入自己胸膛……
水柔清看得膽戰心驚,只欲閉目,一雙眼睛卻怎合得上,只得在心中暗暗祝禱上蒼保佑父親不要出什麽差遲……
“炮五進四!”青霜令使渾若不見手下的慘死,聲音依是平淡無波。
景成像渾身一震,景慕道大叫一聲:“父親保重,孩兒不孝!”亦是負棋子走出枰外,一掌拍在頭頂上,倒地氣絕。
水柔清本已幹涸的淚水又止不住流了滿面。
棋至中局,雙方已各失數子,局面卻仍是膠著之狀。
青霜令使并沒有誇口,他的棋路大開大阖、布局堂堂正正、招法老辣缜密,既不得勢輕進,亦無失勢亂神,每一步皆是細慮靜算後謀定而動。
然而令他驚訝地是:愚大師的棋路卻也絲毫不亂,縱有兌子亦是毫不退讓……
再走了幾步,青霜令使驀然擡頭:“與晚輩下棋的到底是何人?還請前輩明示。”
愚大師頭也不回,聲音卻是十分平靜:“何有此問?”
青霜令使道:“我曾專門研究過前輩與英雄冢主的棋譜,卻與此刻局中所顯示的棋風迥然不同。”
愚大師心內一驚,物天成年少時曾去京師與前朝大國手羅子越一較高低,大勝而歸,方博得宇內第一國手之名,自是留有棋譜;但自己年輕時極少出江湖,這五十年又閉關于鳴佩峰後山,青霜令使卻是如何得到自己的棋譜?腦中思考不休,口中淡然答道:“剛才你不是說老夫可換人而戰麽?莫不是想反悔?”
青霜令使一笑:“晚輩好不容易才争得這場賭局,何敢反悔?只不過見對局者棋風銳烈與老成兼而有之,天份之高難以贅言,忍不住欲見其一面。”禦泠堂對這一局抱有重望,自是不能反悔,不然恐怕是再難找到如此有把握可勝得賭約的機會了。
愚大師冷然道:“下完這一局再見不遲。”
青霜令使一嘆不語。他的心中實已有了一絲悔意,這個不知名的對局者大出他意料之外,棋路不依常規,如天馬行空般屢屢走出令人拍案叫絕的隐着妙手,更是算路精深,一招一式看似平淡無奇,卻是極有韌力,縱算棋力未見比自己高明多少,卻已顯示出了極高的棋材。雖然未必能贏過自己,但若是一不小心下成和局卻也是己方輸了……
禦泠堂為這一戰準備了幾十年,自然對四大家族中幾位棋道高手的情況皆是了如指掌,但此時青霜令主苦思半晌,卻依是想不出四大家族中還有什麽人能有如此精妙、幾不遜于物天成的棋力?
青霜令使自然想不到,與他對局的其實便是小弦。
原來愚大師剛才被青霜令使一言點醒,便對花嗅香吩咐一番。花嗅香依言找來小弦,此刻他二人便在距此數十步外的一個山洞中對坐棋枰。花嗅香卻是不讓小弦看到離望崖下對局的情形,更是以布裹其耳,然後以青霜令使的棋步擺在棋枰上,再将小弦的招法傳音給愚大師。
愚大師明知自己難以舍下對棋局中衆弟子的關切,深怕有些棋步不忍走出,索性眼觀鼻鼻觀心,渾若坐關般凝思靜慮,絲毫不想枰中之事,只将耳中所聽到的棋步依樣說出。如此一來,實是已把這事關四大家族命運的一場賭棋全托付在了小弦身上。
花嗅香聽愚大師說起小弦棋力不在他之下,原是半信半疑,但在此刻情景下也只好勉力一試。他怕小弦抱着游戲的心理不肯盡力,便哄他說若是能勝此局愚大師便放他下山,從此四大家族絕不與他為難。
小弦信以為真,自是拼盡全力。他經這些日子與愚大師整日枰間鏖戰,更是身兼《天命寶典》與奕天訣之長,棋力早是今昔非比,便是青霜令主這精研棋道數十年之人一時亦難以占得便宜,反是有幾次故意以兌子試探愚大師時被小弦抓住機會取得先機,執先的優勢已是蕩然無存。
那奕天訣心法本就是講究後發制人不求速勝,動辄就是兌子求和,幾步下來,雙方皆是損失慘重。反倒是青霜令使只怕下成和局,數度避開小弦兌子的着法。
青霜令使氣得滿嘴發苦,以他的棋力若是放手一博原也不在小弦之下,可偏偏對方渾不将場內諸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反是令他于不得已的退讓中漸處劣勢。何曾想到本用來要脅對方的招法被其反被用于自身,心頭這份窩囊感覺實難用言語形容。
小弦兩耳不聞洞外事,還只道真是花嗅香與自己下棋。這才能盡心發揮奕天訣的長處,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招法都關系着某個四大家族弟子的生死,只怕這一局早就因心神大亂而一敗塗地了。
不知不覺已下了一個多時辰,殘局中雙方皆已倒下九人,棋枰上雙方各還剩下單士雙象護住将帥,兵卒已然全疫,紅棋僅餘一車雙炮,黑方尚有餘車馬炮各一,子力上雖仍是難分勝負的情形,但紅方一車雙炮偏于一隅,黑方卻是車馬炮各占要點,已隐露殺機,至不濟也是和局之相。
物天成是棋道高手,早看出局勢有利己方,見青霜令使久久不下子,沉聲道:“青霜令使何不就此提和,也免得雙方損兵折将。”在此情形下言和自是最好,若非要走下去,只怕雙方還要有數子相兌換。
青霜令使悵然一嘆:“六十年的忍辱負重,何堪功虧一篑?”他擡頭望向物天成,眼中暴起精光,一字一句道:“物兄請恕小弟不識時務!”
愚大師沉渾的背影仍是紋絲不動,物天成與水柔梳卻皆是一震: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經這數百年的大戰,兩派積怨實是太深,青霜令使如今已是在明知必敗的情況下非要以命換命了。他二人不知是何人代愚大師出手,惟在心底祈盼這人能下出什麽妙着一舉速勝……
水柔清卻是呆呆望着還傲立于枰中的莫斂鋒,一下子看到這許多同門的慘死,她的心早已麻木,只希望父親能平安無事。
青霜令使心計深沉,仍是穩紮穩打,絕不因敗勢将定而胡亂兌子,畢竟在此複雜難解的殘局下未必不能覓到一線勝機。
“車四平一。”
“車六進二。”
“炮三進七。”青霜令使長考一柱香的時間,方緩緩下出一步。
此子一出,精于棋道的物天成與水柔清俱是面上一沉。紅方将原先用于防禦的左炮沉底擺挂,中宮僅餘士相守衛,已呈破釜沉舟之勢。
局勢驟緊,只要某一方稍有不慎,勝負瞬息可決。
黑棋的下一步極是關鍵,看似紅方老帥岌岌可危,但若不能一舉擒王奏功,紅方稍有喘息之機亦會大兵壓境,對黑方形成狂風暴雨的進攻……
物天成注目棋局中,眉頭漸漸皺成一個“川”字。若是由他來走下一步,或是橫車将路,或是擺炮叫将,或是回象守禦……但各種走法均是極為複雜,難解利弊,一不小心便會落入紅方的陷阱中。而此刻紅帥紅車連成一線,下一步必會吃去黑士叫将,雖未必能有威脅,卻是被對方白吃去一枚士……
愚大師沉默良久,卻是走出一步誰也沒有想到的棋:“馬三進四!”
水柔清大驚,若非被父親封了啞穴,必是張口大叫。這一步竟然是将黑馬置于紅帥之口,亦是在紅車的車路上!
青霜令使千算萬算亦沒有算到黑方這自尋死路的一手,再凝神一看,這一招擋住了紅車與紅帥的聯系,若是回車吃馬,對方擺車挂将,然後炮沉底路叫将便已構成絕殺;而若是以帥吃馬,對方車從底叫将亦會吃去紅車,這一匹送于口中之馬卻是吃不得。如今最善之計,惟有回炮重新守衛紅帥,但如此一來,雖然戰線仍還漫長,紅方卻已處于絕對劣勢,輸棋怕已是遲早之事……
這一手石破天驚、絕處逢生,利用對方思路上根本想不到的盲點,一舉将紛繁複雜的局面導向簡單化……正是小弦将奕天訣用于棋道中,方走出此局面下的最佳一着。
“好一着棄子強攻的妙手。”青霜令使呆了一下,仰天長嘆:“想不到我禦泠堂苦謀二十餘年,竟還不能求得一勝。”
溫柔鄉主水柔梳略懂棋道,起先見黑方送馬,正在替莫斂鋒擔心,聽青霜令使一言,一貫沉靜的面容亦不由露出喜色:“青霜令使你可是要認輸了麽?”
“這一局已難取勝,實乃天亡我啊!”青霜令使頹然點頭,口中喃喃自語。卻驀然一跳而起,大喝一聲:“縱是如此,不拼個魚死網破禦泠堂亦絕不會認輸!”自從青霜令使現身以來,從來都是心平氣和,縱偶露峥嵘,亦不失風度,這一刻卻是狀如瘋虎,聲若行雷。
水柔清心中方才一喜,忽聽青霜令主此言乍然一驚,擡眼正正迎上青霜令使射來的冰冷目光,一顆心已急速墜了下去。耳中猶聽那似是懷着千年怨毒的陰寒聲音一字一句道:“帥六進一,吃馬!”腦中一暈,就此昏了過去……
水柔清夢見自己掉在了水裏,父親在岸上靜靜看着她,仍是那麽潇灑而又落寞地一笑,轉身離去……
她在水中拼命掙紮,卻被水草纏住了小腿,怎麽都上不了岸。只得雙手在空中亂舞,忽碰到一物,牢牢一把抓住,猛然睜開眼睛,原來自己已躺在床上,卻是抓住了床邊一人的手。她坐起身,用力甩甩頭,似要将惡夢從腦中甩去,張口大叫:“爹爹!”
那人不出一聲,一任水柔清手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
水柔清定睛看去,她抓住的原來是小弦的手。“小鬼頭,我爹爹怎麽樣了?”
小弦垂頭不語。花想容的聲音從一邊傳來:“清妹節哀,你父親他已于二日前……”花想容一言至此,想到水柔清從小母親離她而去,便只和父親相依為命,再也說不去,低頭微微哽咽起來。
水柔清呆了一下,腦中似有千枝尖針不斷攢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本以為那殘酷的一場賭局不過是在夢中,所以她不願醒來,心中總還抱着一絲僥幸。可是,這終仍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自己最敬愛的父親竟已死了!
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從她眼角分泌出,順着臉頰緩緩流下。淚珠滴落在肩膀,卻仿佛是一柄大鐵錘重重擊在肩窩,那份痛入骨髓的感覺再次直撞入心髒中……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這局棋會是……”小弦嗫嚅着。
水柔清哭得昏天昏地,小弦的話傳入耳中,驀然一震,瞪大雙眼:“那個下棋的人是你?”
小弦黯然點點頭,想到幾日前還在點睛閣那小屋中與莫斂鋒相對,聽他講述那少年與少女相愛至深卻終因誤會分手的故事,此刻竟已是天人永隔,臉上亦是止不住淚水狂流。
“啪”得一聲,水柔清揚手就給了小弦一個耳光,小弦吃痛退開二步,手捂面頰一臉驚異。從小到大,父親都對他呵護備至,尚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結結實實打個耳光,一時愕然。幸好水柔清昏迷二日方醒,手上無力,不然這一掌只怕會打脫小弦幾枚牙齒。
“你好狠,我要殺了你。”水柔清瘋了一般對小弦大叫。
花想容連忙按住水柔清:“清妹,你當時在場,應該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也是沒有辦法……”
“我不聽!我什麽也不聽!”水柔清拼命掙紮,實在拗不過花想容,又對着小弦戟指大喝:“你滾,滾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二日前青霜令主破釜沉舟,先迫得莫斂鋒自盡,再被小弦的黑棋強行吃去紅帥,狂笑着率衆離去,這場賭鬥終以四大家族的獲勝而告終,卻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
其實比起上一次雙方參戰四十人僅三人生還,此次賭戰已可算是傷亡較輕。不過以往戰死諸人均是奮勇殺敵力竭而亡,這一次卻是自盡,确實是讓人難以接受。
四大家族與禦泠堂争霸天下之事極其隐秘,四大家族中僅有幾個掌門與長老級人物知道,亦只有行道大會挑選出的精英弟子才會被告之緣由,一般弟子直到此刻仍是不知後山內已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所以水柔清昏迷二日二夜,便只有花想容與小弦來照看她,誰想她一清醒過來心傷難禁,不分青紅皂白地将一腔悲憤盡數發洩在小弦身上。
小弦踉跄着跑出屋子,隐隐聽着花想容勸解着水柔清,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後本就愧疚于心,此刻再見到水柔清對自己如此記恨,心頭大恸,一口氣跑出數十步方才停下。
此處正是溫柔鄉四營中的劍關,初晨的陽光映照着四周花草叢生,景色極是幽雅。但小弦哪有心情賞析,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頭捂耳,淚水又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把胸前的衣衫打得透濕。
幾名路過的溫柔鄉女弟子見小弦哭泣,還道是小孩子和什麽人賭氣,笑着來安慰他,他卻理也不理,反是哭得更大聲。
忽有一陣琴聲袅袅傳來,其音低徊婉轉、清越明麗,似淡雲遮月,帆行鏡湖。卻是水柔梳在遠處以琴意來化去小弦的悲傷。
小弦卻絲毫不受琴音所惑。莫斂鋒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轉眼間卻是人鬼殊途。他這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無常、生離死別,心潮澎湃下只覺得人生在世,或如燈花草芥,燈滅時風起處便乍然而逝,全然不由自身做主……
那琴音聽到他耳中,卻仿如聽到孤雁哀鳴、寂猿長啼,一時襟袖沾淚、憔悴愁腸,更是悲難自抑,不由放聲大哭起來。
琴音似反被小弦的哭聲感染,越拔越高,跳蕩幾下,已是曲不成調,驀地铮然有聲,卻是啼湘琴已斷一弦。只聽到水柔梳悵然一嘆,琴音忽啞,再不複聞。
不知過了多久,小弦哭得累了,收住淚怔怔發呆。卻聽花想容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我喂清妹喝了些粥,休息幾天就好了。”
小弦猶想着那日下棋的情景,喃喃分辨道:“我本可用其它的方法贏下此局,本不必非要讓莫大叔送命……”
花想容一嘆:“你也不必自責,我聽爹爹說起了這一戰的緣由,四大家族實是多虧了你方能勝得這一局,上上下下都極感激你……”
小弦黯然道:“那有什麽用,清……水姑娘是絕計不會原諒我的。”
花想容安慰他道:“清妹悲傷過度,說的話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過後她自會明白……”
“不,你不明白。”小弦截然道:“我知道,她會恨我一輩子!”此言才一出口,心中又是莫名的一恸。
花想容苦笑,正要解勸他幾句,忽聽到鳴佩峰下傳來一個渾朗有力的聲音:“林青求見景閣主!”
小弦一躍而起,口中大叫:“林叔叔。”他數日前本還想自己武功全廢,不願做林青的拖累,寧可一輩子留在鳴佩峰中陪着愚大師終老。但經了這二日的變故,再加上被水柔清那般記恨,一心只想早日離開此傷心地,此刻聽到林青的聲音,又想到馬上就能見到父親,如何還能按捺得住,也顧不上分辨道路,悶着頭直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花想容乍聽到林青的聲音,又驚又喜,呆了一下,紅着臉朝小弦大喊:“當心迷路,讓姐姐帶你去……”
小弦才奔出幾步,忽被一人攔腰抱住,耳邊傳來景成像低沉渾厚的聲音:“我倒要看看這個于萬軍陣前公然挑戰天下第一高手明将軍的暗器王到底是何等人物?!”
小弦聽景成像的語氣似是頗含敵意,心頭一沉:明将軍既然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自然絕不容林青有擊敗明将軍的機會,只怕立時便會對林青不利……
景成像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走去,口中猶提氣揚聲大笑:“暗器王大駕光臨,景某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花想容正要跟上前去,一旁閃過花嗅香,對她沉聲道:“容兒先回翩跹樓去。”她雖是一心想見林青,卻是首次見到一向灑脫不羁的父親露出這般鄭重的神情,雖是百般不情願,終不敢違逆,怔然停步。
小弦見到花嗅香、水柔梳與物天成俱随行于後,心內更驚,還只道四大家族意欲聯手對付林青。在景成像懷裏拼命掙紮起來,口中大叫:“放我下來。”卻哪裏掙得脫。
花嗅香上前兩步拍拍小弦的肩膀示意讓其放心,望着景成像肅然的臉孔,欲言又止,長嘆一聲。
才過通天殿,便看到一白衣人負手立于入山處那片空地上。四大家族的弟子雖是一向少走江湖,但暗器王的大名傳遍武林誰人不知,只是沒有門主號令不敢上前,均在遠處三五成群地圍觀,一面竊竊私語。
遠遠望見林青那桀骜不馴的身影,小弦眼睛不由一紅,卻是不見父親許漠洋與蟲大師。
四大家族四位門主均是第一次見林青,皆在心中暗喝一聲彩。看他不過三十出頭,身材高大、體魄完美,卻一點也不給人以魁梧的感覺;烏黑的頭發結成發髻,随随便便地披在肩頭,說不出的飄逸俊朗;輪廓分明的面容上最顯目的便是那高挺筆直的鼻粱上嵌着的一對神彩飛揚、充滿熱情的眸子;微風吹亂他的束發,隐露出其背後所負的那把名震江湖的偷天神弓;寬大的白衣随風拂揚,更襯出硬朗的身形從容自若,端如峻岳,氣概卓約不凡。雖是靜立原地,卻給人一種勃然欲發的生機,似是随時欲要沖天而起,令人不由心生敬服……
初見暗器王,四人心頭同時湧上一句話: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林青遙遙拱手一揖:“久仰四位門主大名,惜一直無緣拜見。景閣主出手施救故人幼子,林某十分承情,先行謝過。”
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叫:“林叔叔小心……”
景成像的聲音及時響起,就似有質之物般将小弦的語聲壓住:“林兄太客氣了,點睛閣的家傳醫術原本就為了救治天下蒼生,只可惜景某學藝不精,有負林兄重托。”
林青詫目向小弦望來:“這孩子的傷還沒有治好麽?”
景成像大步走到林青身前八尺處駐足,放下小弦,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此子武功已廢,林兄若有心有不平,盡可向我發難!”
小弦撲入林青懷裏,一時諸般委屈盡皆湧上心頭,告狀一般反手指着景成像:“是他故意廢我武功……”
林青微微一驚,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還望景兄告之其中緣故。”
景成像不語,只是長嘆一聲,望定林青,雙手微微一動又止,眼中神色複雜。
花嗅香跨前一步攔在景成像身前,接口道:“林兄與蟲大師一路同行,想必知道一些原因吧。”
林青看景成像适才的神情似要對自己出手,眼角餘光又見英雄冢主物天成斜立身後,有意無意地擋住退路,心中一凜,凝神戒備,口中卻淡然道:“蟲大師只簡略告訴我二件事,一是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的宿怨,二是明将軍與四大家族的關系……”語聲微頓,眼射精光:“若是為了明将軍的原因,景兄大可直接找上我,何必拿孩子出氣?”
景成像大笑,厲聲道:“林兄明知我四大家族與明将軍的關系,竟然還敢孤身上鳴佩峰來,這份膽略着實令人欽佩!”
林青渾不為景成像語意中的威脅所動,仍是一付不緊不慢的口氣:“漂泊江湖原會練就出一份膽量,景兄謬贊,林某愧不敢當。”
花嗅香與水柔梳正要開口,景成像擺手止住二人:“我四大家族一向隐于山野,原也不懂什麽江湖規矩。”他一嘆:“自得聞林兄六年前于萬軍陣前公然敢挑戰明将軍,心中一直略有不服,倒很想借此機會試試林兄是否真有挑戰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
林青眉頭一挑:“試過了又如何?”
景成像垂首望着自己的一雙手:“若是景某僥幸勝了一招半式,便請林兄在鳴佩峰小住幾年吧。”
“景閣主怕是說錯了。若是我敗于你手又有何能力去挑戰明将軍?”林青豪然大笑:“只怕是小弟一不小心勝了景閣主,四大家族才會不惜餘力留下我吧!”
“好一個暗器王!”花嗅香撫掌長嘆,慨然道:“能在鳴佩峰前亦如此視我四大家族于無物的,普天之下怕也僅有你一人了!”
景成像微微一震,林青的自負令他情緒莫名激動起來:“我一向敬林兄為人,你也莫要太狂了。”
林青哈哈大笑,臉蘊愠意,不怒而威:“林青別無所長,惟有一身铮然傲骨與不屈鬥志。為了故人幼子,景兄縱是設下刀林劍陣,林某亦絕不會裹足不前!”
他雖聽了蟲大師說了明将軍與四大家族的關系,但素知四大家族并非是蠻橫不講道理,上山前本是打定主意縱是對方有所挑畔亦要忍一時之氣。但方才乍聽小弦不明不白被廢武功的消息,心中本就激起一腔怒火,再見到景成像的咄咄逼人,如何還按捺得住。此刻雖明知孤身難敵衆手、翻臉不智,卻終忍不住露出天生的倨傲心性來。
景成像原來并無為難林青的打算,反是對小弦心生內疚本欲對林青賠罪。但二日前與禦泠堂的賭戰中眼睜睜地看着愛子慘死,自己空負一身武功卻是連一招半式也未發出,心頭憤怨導致情緒大變,正好林青來訪,便将滿腹郁結渲瀉到暗器王的身上。
英雄冢主物天成對家族極為忠義,早就不滿林青挑戰四大家族少主明将軍的行為,聞言已是蠢蠢欲動;翩跹樓主花嗅香與溫柔鄉主水柔梳卻是竭力反對與林青沖突。水柔梳性格溫婉,而花嗅香本想出言攔住景成像,但聽到林青與景成像二人越說越僵,畢竟景成像身為四大家族盟主,不便當面與其争執,一時亦難以出言解勸。
小弦尚是第一次見向來彬彬有禮的林青如此動怒,卻是為了自己的原因,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他雖知暗器王武功極強,但雙拳難敵四手,心中耽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到愚大師的聲音遙遙傳來:“且慢動手。帶林青來通天殿見老夫。”
景成像一呆,他雖是身為四大家族盟主,但愚大師是他師伯,又是前一代盟主,也不便違逆。
花嗅香趁機道:“景兄務要冷靜,還是聽聽師伯有何見教吧。”
景成像悵然一嘆,亦知自己不過是痛失愛子心緒大亂以致遷怒于林青,卻也不願當面道歉,低哼一聲,當先往通天殿行去。
水柔梳低聲對林青介紹道:“愚大師是物二哥的師伯,是我四大家族前一代的盟主。”
林青微微颌首,已看出四大家族對待自己的态度各不相同,物天成略有敵意,花嗅香與水柔梳卻是有心示好。
愚大師站在通天殿前,須發皆揚,狀極威武,冷然望着景成像:“老夫既然開關出山,這四大家族的事務好歹亦倚老賣老地插手其間。似你這般心浮氣躁,日後何以服衆?”
景成像自知理屈,垂首不語。水柔梳柔聲道:“景師兄心傷慕道慘死,才一改平日穩健,師伯亦莫要太過苛責于他。”
愚大師望一眼景成像,長嘆一聲,緩緩道:“成像與暗器王請随老夫入殿,其餘人先留在此處。”當先踏入殿內。
林青坦然将小弦交與花嗅香,與景成像一前一後進入通天殿中。愚大師關好殿門,轉身先拍拍景成像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不經挫折不成大事。成像你身為一盟之主,一言一行均是與我四大家族的聲譽息息相關,須得放下心中雜慮,方可為衆弟子表率。”又轉臉對林青道:“成像二日前痛失愛子,還請林大俠諒解一二。”
景成像長嘆一聲,對林青伸出右掌,一臉誠懇:“林兄請恕我失禮。”
林青卻不與景成像擊掌:“我理解景兄為人父的心情,但小弦被廢武功之事尚請解釋。”
愚大師盯着林青,臉有異色,良久方贊了一聲:“光明磊落、襟懷坦蕩,林大俠是個極講原則的人,老夫頗為欣賞。”
聽這四大家族上一代的宿老如此一贊,林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前輩過獎,林青不過率性而為,惟願以真性情示人罷了。”
愚大師大笑:“既然如此我們何需前輩、大俠的那麽客氣,不若你叫我一聲愚老,我叫你一聲林小弟。唔,小蟲兒可好麽?”
林青一愣:“原來你便是蟲大師口中的蕭叔。他十分挂念你,本想親來拜見,但因為在下一位好友重傷難治,他此刻正在萍鄉城的客棧內等我……”原來蟲大師對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