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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清水鎮位于蜀南與滇北交界處的敘永城南營盤山下。因此地山多矮小,少見連綿,卻又各自相鄰,相隔間距不過數丈,營盤之名亦由此而來。

那清水鎮地處偏僻山間,少有人來,民風純樸,多以耕種為生,雖是山地貧瘠,但人少地多,卻也不憂溫飽。

此處雖以鎮名之,卻亦言過其實,不過是山坳中一塊空地,周圍錯落着數十戶人家,借着地勢或憑崖畔、或依溪邊,各占彈丸之地,幾乎無有兩家毗鄰。只有那從山頭上蜿蜒而下的一條條羊腸小道如一張大網般,将這些人家串聯在一起。

那是個平凡無奇的夏日午後,才經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白熾的日頭便急不可待地從雲層中鑽了出來,将火辣辣的熱浪肆意地渲瀉、噴吐在這片大地上。

路邊那蓬剛剛舒展開枝葉的青草複又被陽光燒灼得垂下了腰身,顯得甚為柔弱;夏蟬在樹上無休無止地叫着;沾了雨水的路面上蒸騰起淡淡煙氣,袅然盤升而起,越高越淡,終和蒼白的天穹接為一體,再不可分。

鎮口的那顆老樹下卻是一汪蔭涼。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男孩卧躺于樹下,嘴裏尚嚼着半截草根,側着頭眼望天空,動也不動一下,似是在聆聽着蟬聲,又似是在想着什麽事情。

清水鎮中的居民俱都留于家中以避暑氣,整個鎮上一片沉寂。除了呖呖蟬聲,便再不聞蟲鳥吟鳴。在這樣一個懶洋洋的午後,縱有一絲涼潤的水汽調和了沉悶煩熱的空氣,也依然讓人昏昏欲睡。

山道上忽傳來一陣清亮蹄音,将男孩從沉思中驚醒。

“奇怪!這時候居然會有人來,莫非是賣貨郎中麽?”男孩喃喃自語道,從地上一躍而起。他久處山間,少有玩伴,于此無聊午後見到有人來,自是興奮不已。

明亮的陽光乍然射入眼中,一陣發花。他揉揉眼睛,努力往山道上望去。目光透過那片白蒙蒙的霧氣,顯得路更崎岖,山更傾側,樹更稀落,鳥更沓然。

山道上緩緩行來一人一騎。那馬全身上下一片火焰般的赤紅,卻只有四蹄雪白。華蹬銀鞍,昂然闊步而來,高頭迎風,鐵蹄踏地,極為神駿。那馬兒想是在路上淋了雨,又奔得急了,再被陽光一烤,長長的鬃毛被雨水和汗漬粘連成條狀,随着身體的起落頗有節奏的上下翻飛。

馬上人一身黑衣,不過三十餘歲,相貌平凡無奇,眉目間卻隐有一股煞氣。他身無長物,只是在腰畔一左一右挂着二把帶鞘長刀。

那男孩見到來人非是賣貨郎中,不由略微有些失望,再看到其身挾兵器,卻也不見慌亂,反是饒有興味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來人。

黑衣人來到男孩身前,勒住馬頭,反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肅容發問:“這位小哥,請問這裏可是清水鎮麽?”他神态威武,聲音倒是彬彬有禮,帶着滇地口音。

“不錯,這裏正是清水鎮。”見黑衣人又要張口發問,那男孩笑嘻嘻地一擺手:“你先別急着問我,且讓我猜一猜你是來做什麽的。”

黑衣人一愣,這孩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不但不懼生人,反而神态如此悠閑輕松。定睛望來,卻見那孩子顴高唇厚,鼻拱眉淡,相貌甚醜,臉上最醒目的便只是那一雙忽閃個不停的大眼睛,雖是當地人的模樣,卻是一口北方口音,與此間居民迥然不同,心知有異,也不下馬,微微一笑:“好,你便猜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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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是猜中了可有獎嗎?”男孩倒是做足派頭,一付老成的模樣。

黑衣人大笑:“你要什麽獎?”

男孩目光望向那紅馬,做個鬼臉:“我若猜中了你便讓我騎一下這馬。”他側頭想了想又道:“我不要你帶着我,要自己騎。”

“你這小鬼頭!”黑衣人本是有事來清水鎮,但見這孩子有趣,卻也忍不住與他讨價還價:“這匹火雲駒性烈非常,若是摔壞了你怎麽辦?”

“火雲駒!這名字好棒!”男孩眼中閃出一絲羨色,又挺挺胸:“你放心,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摔了我也與你無關。”

黑衣人見他裝模做樣,心裏好笑:“好吧,只要你猜中了就讓你騎半個時辰。”

“說好了你可不許賴皮。”男孩雀躍歡呼,拍手大叫,看他神情,倒似是成竹在胸,一付定能猜中的模樣。

黑衣人好整以遐:“你且說說我來清水鎮做什麽?”

“這個嘛,”男孩目光在黑衣人身上游移不定,一臉似笑非笑:“雖然難猜卻也難不住我。”

黑衣人見男孩賣弄關子,頗不耐煩:“料你也猜不到,我可沒空與你這小鬼夾纏不清。”說罷一提馬頭,就待入鎮。

“別急別急。我知道——”男孩拉長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道:“你是來找楊鐵匠的!”

“你怎麽知道?”黑衣人見男孩果然一猜就中,心頭大疑。

“你先說我猜得對不對?”男孩故意不看黑衣人驚愕的表情,一付洋洋自得的樣子。

“不錯,算你猜中了。”黑衣人雖是心中驚疑莫名,自不會與一個孩子計較,也不否認。

“哇!”男孩歡呼一聲,上前一把揪住馬缰:“楊鐵匠在鎮裏最西頭的小屋裏,沒幾步就到了,我先試試這馬。”

黑衣人心咐這次自己來清水鎮全起于一己之念,行事又極為機密,便連左右的心腹亦不知道他來此地,料想應不會走露風聲,這個男孩卻如何得知?再看到男孩身手敏捷,更是起疑,一撥馬頭:“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麽猜到的?”

男孩的手一指黑衣人右側腰間的刀鞘:“是它告訴我的。”

黑衣人的目光随之看向右側腰間。他雖佩着兩柄刀,但形狀俱不相同,挂于左側的刀平平無奇,三尺長短,只是江湖上最常見的普通馬刀;而挂于右腰的那刀鞘長足有五尺,吞口上鑲着金邊,刀柄純黑,綴着幾顆明珠,顯得甚是華貴。不過雖然此刀鞘外觀上頗為惹眼,但亦只是一把刀鞘而已。黑衣人望了半天,猶是不解男孩憑這一把刀鞘看出來了什麽名堂。

男孩見黑衣人一臉茫然,十分得意,放聲大笑,用脆生生的童音道:“因為,這是一把斷刀!”

黑衣人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柄刀事關重大,若是斷刀之事傳于江湖中,只怕立時便會引起莫大的風波。他之所以費盡周折來到此地,便是聽人說起那楊姓鐵匠冶劍煉刀之術十分了得,欲想讓其神不知鬼不覺地駁起這柄斷刀,誰料才一進鎮便被這男孩看破。一時心急之下,一掌拍下,要将那男孩擒下來好生拷問。

那男孩卻十分滑溜,黑衣人才一伸手,他立刻知覺,閃到一邊。黑衣人身在馬上行動不便,也不繼續出手,只是定目望着他。男孩苦着臉道:“你舍不得讓我騎馬也就罷了,為何要動手?”

黑衣人見男孩縱躍之際步法靈活,與尋常孩童大不相同,顯是身懷武功,心中更是疑惑。他乃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擊不中,自不會同孩子一般見識,沉聲問道:“你如何知道這是一把斷刀?”他聲音轉冷:“你若不想我把你抓起來拷問,就乖乖的回答我。”

此事牽連甚大,所以他務要問清這一點,要知這把刀斷刃亦不過二三天前的事,然後他一路快馬加鞭風雨兼程趕來此處,幾乎無人知道他的行蹤,但若不是走露了風聲,難不成這孩子有透視眼麽?

男孩撇撇嘴,本還想硬着頭皮說自己并不怕他出手。但眼見黑衣人眼中兇光隐現,卻也有些心虛。說到底他亦只是一個孩子,若是真的動起手來,只是氣力上首先便差了老大一截。

“這有何難!”男孩退開幾步,與黑衣人保持一段距離,這才雙手一叉腰,搖頭晃腦地道:“刀鞘如此名貴,此刀定是有些來歷的。既然有來歷,那無論如何也不至與刀鞘不合。可我見此刀置于鞘中卻偏了一線,而且略有晃動,看起來就似是鞘中有空隙,不能與刀刃絲絲筍合,若不是這把刀鞘不是刀的原配,那就定是刀斷了。”

黑衣人聽到這裏,方才略微釋懷。另一層疑慮又浮上心頭,這番解釋倒是合情合理,但無論如何也不應從一個孩子的口中說出,除非是大人教好了說辭,不然一個十餘歲的孩子如何能懂這許多道理,而且如此明察秋毫的眼力也委實讓人嘆服。若對方是一個老江湖也就罷了,可分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如何能有這麽精準的眼光?

“你是什麽人?”黑衣人越想越是心驚,臉色更寒,若不是運功察視四周毫無埋伏,真以為自己落入了對頭設好的圈套中了。

“我?!”男孩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十足誇張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清水鎮楊鐵匠的公子,楊驚弦是也。”他超初尚是笑嘻嘻的,見黑衣人臉色不善,終是有些慌了,聲音越說越低,末了再頗有些氣短地補上一句:“你叫我小弦就是了。”

黑衣人終于抛下顧忌,哈哈大笑起來。這孩子既然是楊鐵匠的兒子,想必家學淵源,對兵器的認識非他人可比,看出來自己鞘中是柄斷刀亦不出奇。由此推想其父定是有非常本領,自己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

他倒不是完全去了戒心,只是對自己的行蹤頗有自信,料想對頭雖然厲害,卻也不會有這麽大的神通,不然本門上下便只有束手就擒,又憑什麽能與之相抗數年。

“小弦,快帶路去找你爹。”黑衣人臉上露出笑意,一拍座下駿馬,正色道:“然後這匹火雲駒就借你騎二個時辰。”

“太好了,江湖人不打逛語,你可要說話算話哦!”小弦大喜,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卻又停下身來,回頭拱手一揖:“不知好漢尊姓大名。”

黑衣人見小弦十足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再也忍俊不住,亦是有模有樣的拱手一揖,大笑道:“楊兄請了。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滇西媚雲教右使馮破天是也!”

小弦帶着馮破天穿過集鎮,直往鎮西行去。清水鎮雖然狹小,但住戶不多,道路卻也寬敞,火雲駒信步走來亦不見擠迫,只是小鎮少見外人,更是難得見到如此神駿的馬匹,自是引來周圍居民的啧啧贊嘆。

馮破天見一路上不斷有人招呼小弦,态度極為熟撚,看來這小鬼果是本地人,最後一線疑惑終散去。他身居媚雲教中高位,自是懂得收買人心,當下收起心事,面呈微笑,便似走親訪友般絲毫不引起他人的猜忌。

清水鎮西是一片荒嶺,草木稀少,便只有靠着山坳處孤零零的一間草屋,屋前亦無招牌,只是架起一圍鐵爐,一方鐵砧,旁邊散亂地擺着一些打鐵的工具。鐵爐中只有零星的一絲餘火,鐵砧上亦是鏽跡斑斑,看起來平日少有人往來,生意頗為清淡。

小弦叫了二聲,不見人應,回頭對馮破天道:“我爹去山中采石,不定何時回來,你若是沒有其它的事,不妨先等一會。我……”他眼望火雲駒,欲言又止,分明是想騎上去。

馮破天心中暗咐,聽介紹自己來此的那人說起這楊鐵匠技藝超群,冶煉之術天下罕有,原以為定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卻不料看此處如此荒涼,少有人來,更何況近處居民平日也難得去打造鐵器,卻不知他為何要逗留于此,莫非是一個隐居的高人麽?自己倒不妨先從這孩子身上打探一下其來歷。

當下馮破天跳下馬來,将缰繩遞至小弦手上,小弦大喜接過,馮破天卻不放手:“你多大了?來此處有多久了?”

小弦早是心癢難耐,又怕馮破天反悔,只得答道:“我從小便長在這裏,今年已經十二歲了。”

馮破天又問道:“你母親呢?”

小弦身體一震,臉上現出一種極古怪的神情,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從小便是爹爹将我養大,每次問起母親他總是嘆一口氣,然後什麽也不肯說。”說到此處,他眼光微垂:“我想大概是不在了吧。”

馮破天雖是久闖江湖,心腸剛硬,但聽到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自承身世,也不禁有些恻然,不忍再問,手頭一松,将缰繩放開,囑咐道:“你自己小心點,這馬性子烈,可別摔下來了。”

小弦嘻嘻一笑,用手輕撫火雲駒腦邊鬃毛:“我爹說了,馬通人性,只要你對它好,它也就對你好。火雲老兄,你說是不是啊!”最後一句卻是墊着腳尖對着馬耳所說的。

馮破天見小弦童真稚趣,亦不禁莞爾一笑。

“小弦,你做什麽?”一個聲音遙遙傳來。馮破天擡頭看去,一個青衣大漢健步如飛從前方山腰上直奔下來,兩手中各提着一只大籃子,其勢極快,幾個起落間便來到草屋前。

小弦壓低聲音對馮破天道:“你可別說起我們打賭的事,我爹不許我到處賣弄的。”看他一臉驚惶之色,想是常常與人賭約,怕是為此還吃過不少的苦頭。

馮破天朝來人看去,不由暗喝一聲彩。這楊鐵匠虎背雄腰,寬肩闊胸,眉飛入鬓,目燦若星,狀極威武。那兩個大籃子中俱滿放着石塊,怕是足有幾百斤重,而他卻渾然無事地舉重若輕,顯是身有不俗武功。看其面相尚不到四十年紀,仍在精壯之年,兩鬓卻已隐有華發。

馮破天一拱手:“在下馮破天,來請楊兄接駁一件兵器。”

楊鐵匠回了一禮,臉上略有疑色:“你如何找到這裏的?”

馮破天恭聲道:“是一個朋友介紹我來此處。他說楊兄冶煉之術可謂是天下無雙,任何破損的兵器到了楊兄的手上均可煥然若新,是以才來冒昧打擾。”

“小弦,你不許碰那馬。”楊鐵匠厲然的眼神先掃了小弦一眼,見小弦噘着嘴退到一邊,這才對馮破天正色道:“兄臺想必是認錯人了,楊某不過是一個山村野夫,平日只給村民修修犁耙、補補鍋碗,何來什麽天下無雙的冶煉之術。這一趟馮兄怕是白跑了。”

馮破天雖聽楊鐵匠如此說,哪裏肯信。料想他在此隐居多年,自是不願露出痕跡,惟先試以利誘之,當下解下右腰上的刀鞘,雙手奉上:“不瞞楊兄,小弟的身份實為媚雲教的赤蛇右使,此寶刀名為‘越風’,乃是我教中的鎮教之寶。如若楊兄能重接寶刀,媚雲教上下必将感恩不盡,定有厚禮相贈。”

“赤蛇右使!?這名字好……可……愛。”小弦雖在爹爹面前老實了許多,乍聽到這名字卻也忍不住脫口出聲,不過他本意是想說這名字好可怕,卻被楊鐵匠一眼望來,急急改口。他卻不知媚雲教中右使喚為赤蛇,左使稱做青蠍,均是以教中信奉之神為名。

“媚雲教?!”楊鐵匠臉色微變,沉吟不語。

馮破天亦不催促,料想以媚雲教的名頭,不怕這楊鐵匠不從,當下默立一側,待其自己決斷。好整以遐之餘,尚對小弦擠擠眼睛,吐吐舌頭,故做蛇狀,引得小弦想要放聲大笑卻又不敢,只得強自忍耐,一張小臉都憋得通紅了。

媚雲教總教教壇位于滇東大理,信徒多是滇地苗、傣、瑤、白等各異族,勢力龐大,與祁連山的無念宗、南岳恒山的靜塵齋、東海的非常道合稱為天下僧道四派。據說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驅使蛇蠍等毒物,加上行跡一向詭秘,少為人知,更難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視為邪教。

不過媚雲教的開山教主陸羽在數十年前卻是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憑着一套“媚雲掌法”威震江湖,後因與六大邪派宗師中的龍判官交惡,方在滇東成立媚雲教,與川東龍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遙遙對峙。

六年前媚雲教內讧,陸羽夫婦被手下暗害身亡,惟一幼子亦下落不明,便由其侄陸文淵接替教主之位。

這陸文淵性格懦弱,優柔寡斷,管理無方。幾年下來,媚雲教威勢已是大不如前,這些年更是被川東擒天堡壓得擡不起頭來。教中長老對陸文淵暗地裏皆是頗有微詞,其中媚雲青蠍左使鄧宮聯合媚雲教五大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另立陸文淵的胞弟陸文定為教主,為此與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五大護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揚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雙方商定于下月初一召開教衆大會,重新選定教主。

不料距大會尚有半月:“越風刀”卻忽然莫名其妙地斷于鞘中。此刀非是凡品,切金斷玉,削鐵如泥,被教中人視為神刀,是媚雲教的鎮教之寶,一向為馮破天所保管。他見寶刀斷得蹊跷,又是正巧在欲重定教主的時候,心知有異,恐是有人暗中搗鬼。若是教徒得知寶刀折斷,定是會指責其護刀不力,連帶亦會影響陸文淵的威信。

那越風寶刀能斷金鐵,本身自是堅固至極,卻被人無聲無息地折斷,出手的定是高人無疑。馮破天自知難查端倪,但畢竟難咎其責,只得一面暗中使人調查,一面苦思應對之法。心想事到如今,神不知鬼不覺地接好寶刀方為上策。他怕斷刀之事走露風聲,不敢就近找人補刀,正好在機緣巧合下聽人說起了楊鐵匠的治鐵之術,這才一路星夜兼程,來到了這營盤山域的清水小鎮。

這楊鐵匠便是當年的冬歸城劍客許漠洋。

自從許漠洋當年在塞外隔雲山脈幽冥谷中與暗器王林青、物由心、楊霜兒一別後,便獨自一人四處流落。他知道在塞外多有人認得他是當年的冬歸城守,反而在中原武林中少有人識得他的本來面目,當下便将其名字倒轉過來,化名楊默,一路南下,處處謹慎,倒也不曾沾惹什麽麻煩。只是他身為朝庭欽犯,自不敢久涉鬧市,惟恐露了痕跡,何況本就欲找一個清靜的地方研習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幾個月後便來到了營盤山下的清水鎮中,心喜此處的山清水秀,民風質樸,加上與外界亦少有往來,這一住便是将近六年的時光。

他這些年韬光養晦、矢志複仇。卻也自知難敵明将軍絕世武功,一意只想專心修習兵甲派傳人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待煉成換日箭以助暗器王林青一臂之力,自是不願輕易暴露身份,引來官府的緝捕。這些年便以打鐵為生,雖是日子清貧,卻也不會洩露行藏。

那男孩小弦乃是他于六年前無意間收下的養子,起名叫做驚弦,便是因為心系那偷天弓、換日箭之意。只是小弦因幼時陡遭變故,失去了以前的記憶,許漠洋憐其身世,反正在山野間左右無事,便将一身所學悉心傳教于他,亦從不與小弦說起其身世。小弦倒是一直以為自己便是許漠洋的嫡出親子。

聽馮破天表明來歷,許漠洋沉吟半晌。他心知此地處在媚雲教的勢力範圍內,若不答應馮破天接好“越風”寶刀,事情定無善了,何況亦要從馮破天的口中問一些情況,當下便開口道:“不瞞馮兄,我在此地隐居實是為了躲避仇家的追殺,幫你接刀也無不可,只求馮兄莫要洩露我的行蹤。”他仍是把不準馮破天的真正意圖,心道不妨先以言語穩住他,日後伺機再換個地方。

馮破天見許漠洋答應接駁寶刀,自是有十足的把握,心中大喜,滿口應承道:“楊兄放心,我來此地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日後自然也不會說起楊兄的行蹤。”

許漠洋點點頭:“卻不知馮兄聽誰人說起了我的名字?”他這一問實是關鍵,要知他這許多年來一直隐居于此,也就偶爾去幾十裏外的敘永城中置辦些家用,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腳之處,若馮破天不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自然難消疑心。

馮破天緩緩道:“我是聽‘梨花社’的宣老大說起了楊兄的名字,楊兄當可知我非妄言。”

許漠洋這才恍然大悟。當年在塞外隔雲山脈的幽冥谷中,暗器王林青曾囑咐可将他的行蹤告訴走江湖的戲班中佩帶月形珠花女子。這六年來林青下落不明,他曾到就近的市集中打探過其消息,卻一無所獲。那“梨花社”乃浪落江湖間的一家戲班,常年往返于滇粵兩地,許漠洋去年無意間在敘永城中碰到,恰恰見到那佩着月形珠花的女子,便裝做好戲之人,暗中結識,留下了地址。

那女子姓蘇,名淺君,雖不過是一個妙齡戲子,又是終日流離不定,但卻是不乏江湖兒郎的飒爽英氣,而且秀外慧中,談吐磊落不群,應是有些來歷的。許漠洋孤曠多年,雖自慚形穢,一見之下也不禁暗中略有傾心,恰好戲班中有劍初斷,耐不住施展小技,将劍接原如初,卻被戲班的班主宣老大看在眼裏。那宣老大行走江湖多年,多有結識奇人異士,一見神技若此,自是刻意結交許漠洋。許漠洋一來行走江湖時日尚淺,二來這些年心意郁結,難以釋懷,幾杯水酒下肚,引發了舊日豪氣,雖不曾洩露真實身份,卻也引宣老大為知交,還拜了兄弟。

此刻聽馮破天說出了宣老大的名字,許漠洋不知當中情由,心中怪責宣老大透露自己的行藏,卻也不好推托,只得道:“既然如此,馮兄稍等,我這便給你補刀。我亦不要你的謝禮,只是日後有人問起,還望莫要說出我的名字。”

馮破天察言觀色,恭聲道:“楊兄敬請放心,若不是看到事關我的身家性命,宣老大也不會輕易透露楊兄的下落。何況若是接好寶刀,楊兄實是于我有大恩,所言自當遵從。”他了卻心事,又見小弦在一邊神思不屬的樣子,有心讨好道:“楊公子如此年紀,卻是身手敏捷,果是名門虎子,既好騎射,我這火雲駒不妨讓他騎去玩耍一會。”

小弦這才怯生生地望着許漠洋,一臉求懇之色。

許漠洋實是極疼愛這個養子,聽馮破天誇獎,心中卻也歡喜,面上卻仍是一片泠淡之色:“馮兄過獎了,犬子頑劣,若不嚴加管教,不知早闖下多少禍事了。”

小弦不服道:“我哪有闖禍?鎮上誰不說我懂事乖巧,暗地裏都說爹爹管教有方呢……”

許漠洋佯怒:“有客人在旁,也虧你說得出這番自誇的言語,爹爹的臉面都給你丢盡了。”

小弦何等機靈,見許漠洋眉眼間隐隐的一抹笑意,知其面厲心軟,終現頑皮本色:“當然應該在客人面前誇我,這樣爹爹才有面子嘛。總不成父子倆在家裏你誇我一句我誇你一句,豈不笑死人了。”

馮破天哈哈大笑,将馬缰交給小弦:“放心吧,有馮叔叔給你做主,你盡管去騎。”轉過頭對許漠洋道:“令公子既然愛馬,事後我便送上良駒數匹以示敬意,楊兄便莫推辭了。”

許漠洋隐居多年,不虞與武林中人沾上關系,何況媚雲教在江湖上一向聲名不佳,只是眼見馮破天盛情難卻,不好當面推辭,只得暗地打定主意待馮破天走後便帶着小弦離開清水鎮,另覓他處。

小弦卻不接馬缰,對馮破天眨眨眼睛:“我可先不能走,不然誰來給你補寶刀?”

馮破天奇道:“你也會補刀?”

“怎麽不會?”小弦洋洋得意地道:“既然得了叔叔的好處,無功不受祿,怎麽都要露一手才行。”

許漠洋對馮破天笑道:“這孩子也算得了我幾分真傳,平日幫鄰居補補鍋瓢,做一些小玩意,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倒讓馮兄見笑了。”

馮破天一挑姆指:“明師出高徒。楊公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能耐,日後前途當不可限量。”

許漠洋見馮破天送上高帽,小弦趾高氣揚的欣然受之,沉聲道:“這孩子尚需多多磨練,馮兄可不要助長了他的驕狂之氣。”

小弦笑嘻嘻地道:“我才不驕狂呢。平日都沒有什麽練習的機會,現在正好有了這把斷刀,便讓我多多磨練一下吧。”小孩子心性不定,此刻他一意想要試着接駁寶刀,倒将騎馬的事抛在腦後了。

許漠洋道:“你幫我拉拉風箱遞遞工具也就罷了,這把寶刀如何敢讓你這個敗家子碰。”

小弦不忿:“我怎麽是敗家子?”

許漠洋啐道:“你好意思說,那日讓你打磨一把剪刀,結果費了我十餘斤的生鐵。”

小弦臉一紅,兀自強辨:“我是精益求精,這才反複煉制,不然若是煉出一把什麽也剪不動的剪刀,豈不壞了老爹的名頭。”

馮破天卻是擔心小弦功力不到,将寶刀接壞了,亦勸道:“所以你現在才應該好好跟父親學藝,待得火候夠了,自會讓你承接衣缽。”

小弦心有不甘:“爹爹總是不肯讓我接手,總不成到得我五六十歲,人家問起:‘你會做什麽呀?’我便說,‘我只會拉風箱。’真是好沒面子。”

馮破天見小弦說得有趣,哈哈大笑:“你年齡還小,刀劍這等兇器還是先不要碰為好。”

小弦一挺胸:“就算我年齡小,可本事卻不小了。适才我不是一眼就看出這是斷刀了嗎?”

許漠洋亦是拿小弦無法:“好,你不妨先看看寶刀的斷口,若能說出寶刀是因何而斷,就算你有本事。”

馮破天只得依言将越風寶刀遞給小弦,小弦抽出刀,一股沁寒之氣撲面而來。

“刀乃百兵之王,其勢大開大阖,其法拙中藏巧,利于砍劈,勝于力雄……”小弦一面細細察看,一面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詞:“寶刀斷口在刀柄前半尺,此處平厚無脊,若是在動手之際原是萬難斷折,可判定為重物大力橫擊而斷。”小弦這些年将《鑄兵神錄》爛熟于胸,難得有用得上的機會,此刻不免賣弄起來,令馮破天不由刮目相看。

許漠洋含笑點頭,小弦見父親贊許,頗為得意地瞟了一眼馮破天,繼續道:“看此斷痕齊整園滑,斷口處卻是生硬窒滞,應是用軟木等物品箍定于四周,再用鈍硬之物大力擊斷……”說到此處,似是有些怯了,惑然望向馮破天:“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說得好!我雖不知道此刀是如何斷的,但想來應該不差。”馮破天原只道小弦只是裝模作樣一番,誰知居然頭頭是道地講出這許多道理,細細想來,卻也合情合理,大掌一拍,由衷贊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然如此厲害,區區一把斷刀就能看出了這麽多名堂,叔叔都甘拜下風喽。”

小弦聽馮破天誇獎自己,大受鼓勵,嘻嘻一笑:“還不止這些呢,只是我有點把不準……”

許漠洋看到小弦果然不枉自己多年來的悉心教誨,亦是心中歡喜,眼見小弦欲言又止,發話道:“你還看出了什麽,不妨都說出來。”

小弦面色一整,一邊思索一邊道:“此斷口的上沿呈鋸裂狀,下沿卻是平緩得多,可看出擊打的方向。而且斷刀者一擊之力中尚留有一股回力,這應該是其武功的特點……”

“真是天外有天。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裏面竟然有這麽多學問!”馮破天直到此刻,方才真正對小弦心服口服,再也不覺得對方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正色道:“實不相瞞,此寶刀平日都供于我媚雲教的神壇上,周圍日夜都有守衛,所以我斷定系內奸所為,但暗中察訪卻是全無頭緒,若你能由此斷口看出他的武功套數,助我抓住內奸,實是大功一件。”

小弦赧然一笑,饒是他一向頑皮,聽到馮破天衷心的誇獎,亦不由有些手足無措。

許漠洋對此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這些年左右閑來無事,便将一身所學悉數傳與小弦,不但有自己本身武學與杜四兵甲派的鑄兵鑄甲之術,亦有巧拙大師《天命寶典》中的易理神算之學。平日難得考較小弦,此刻聽到義子這一番分析細致慎密,入情入理,方才驚覺此子年紀雖幼,武功馬馬虎虎也就罷了,這份心智卻是身兼兵甲派對武器的熟悉認知與《天命寶典》對事理的體察入微之長,實已不可小觑。

要知那《鑄兵神錄》與《天命寶典》皆是不可多得的秘籍,雖與武功技法無關,但其中實是蘊含着極精深博大的道理。其中《天命寶典》更是言辭紛繁,內容晦澀,若非有大智大慧的天賦将寶典的學識融會貫通,單只從字面上理解極易讓人墜入魔道,一般人便是窮一生的心力也未必能窺得堂徑。所謂兵強則滅,木強則折,似這等通湛玄學若是心無旁骛的一意苦修,卻是有違道教清淡無為的心境,若不遇機緣,未必能成正果,這亦是巧拙大師當年不将《天命寶典》留下來的一番苦心。何況再與《鑄兵神錄》兩項兼修,更是難有大成。

但小弦年齡尚小,又識不得幾個字,所學全是得于許漠洋的口傳言教,許漠洋所知的《天命寶典》本就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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