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3)
,對“搖光殿”以及她本人的蓋世威名,都将是莫大的貶損。不容多想,飛撲向欄杆之上,只是卻晚了一步。眼看着君無忌落下的身子,在碧光璀璨的水面上炸開了一朵銀花,洶湧的波濤,立刻将之吞噬無蹤。
李無心呆得一呆,不暇多思,倏地縱身而起,竟自向着湖水波面縱身而落。她輕功已入化境,雖不似傳說中的可以“禦風而行”,卻已達到氣功中的“提升”地步。這種內功一經運用,身輕如燕,恍如飛羽,借以裙帶飄風,翩翩乎直似翺翔海鳥,一徑向着湖面落去,俟得腳底方自沾着水面,倏倏乎已數易其身,落足于波面上一件浮物之上,載沉載浮,水波不興。
搖光殿輕功,名不虛傳,确令人嘆為觀止。李無心無疑更是其中健者,她原可閉一氣踏波速行,卻寧可保持一時之靜,只是用一雙銳利的眼睛,徐徐地在波面上逡巡不已。
湖面至廣,君無忌先時奮身縱落所激起的漣漪,已漸次平息。天将午夜,湖面上更不見一艘來船,偌大的湖面,在冰輪般的皓月下,閃爍着一波粼粼銀光,再不見任何礙眼物什。君無忌若非登岸遠走,便是深沉水底,倒是後者的可能較大。李無心只是靜靜地思索着。此時此刻,她猶自臉上覆着那一襲薄薄面紗,落定在一片浮木之上,這片恰如其來的浮木,正好供其長時踏足,否則,她雖負極上輕功,也萬難在水面長時靜止不移。猶記得方才君無忌縱落時水花四濺的一霎,足以證明他确是墜落湖水,自不能再躍身水面,踏波而行,這是常識,一個已墜身水裏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躍向水面,即使他輕功好到像一只飛鳥,也是不能。那麽,剩下來的便只是潛身水底,效魚兒游行自如了。倒是沒有料到,君無忌竟有如此精湛的水功!其實君無忌一身輕功,雖不若李無心之出神入化,卻也有“登萍渡水”之能,只是他知道李無心輕功猶高于他,便自舍此不圖,而自甘身墜湖底,借水而遁了。
看着看着,李無心無可奈何地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對于君無忌這個年輕人,由衷地興出了一番贊賞。欸乃一聲,暗影裏逸出了一葉扁舟。操篙的舟子,頭戴大笠,一身棕蓑,顯然是個專司夜間捕魚的漁夫,兩頭高翹的頭尾上,各自懸挂着一盞油紙燈籠。盡管如此,卻也帶給李無心極大的震撼。冷笑一聲,陡然自水面騰身而起,一連兩個飛縱,施展的是“八步淩波”身法,水波不驚地已登上來船。
“啊唷!”搖船的漁夫驚呼一聲,更不怠慢,手上長篙倏地掄起,一式長鯨出海,直向着甫自登上船頭的李無心胸前點去。冷月下那篙頭的一截尖鋒,寒森森的煞是懾人,果真為它一家夥紮上,保管會來個前後透明窟窿。
李無心輕叱一聲,素手輕探,另一把已攥住了銀光閃爍的篙鋒,随着那舟子挑動的長竿,整個身子海鳥也似的騰飛起來。
卻是一起即落,宛若飛星天墜,陡然間已欺近漁夫身前,穿心一掌,直向着對方當心擊來。正是認定了來人大有苗頭,李無心也就不再手下留情,這一掌正是搖光殿秘功之一的“摧心掌”,掌勢既出,挾持着尖銳的一股疾風。
老漁人呵呵一笑,啞着聲音叱了聲:“好!”不拒還迎,随着他遞出的一只右手,實實地接了她的一掌。
整個漁舟砰一聲,劇烈震動了一下,沉浮間,甩起了這人颀長的人影,一部花白胡須,在月色下燦若白绫,随着他淩空騰翻的身勢,就空一折,翩翩然落向船尾。“好厲害的摧心掌。”他吐氣開聲道,“老道人今夜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邊說,邊自雙手合抱,深深向着李無心打了一揖。倒也是言之不虛,對方的“摧心”一掌接是接着了,設非是淩空的那麽一翻,繼而吐氣開口的那麽大聲一嚷,還真化解不了,差一點兒就受了內傷。
話雖如此,能實實接住李無心“摧心”一掌的人,數遍天下,又有幾人?李無心一驚之下,只把深邃的一雙眼睛,透過面紗,直直向對方這個看似陌生的老人逼視過去。
“你又是誰?”聲音裏透着出奇的冷,李無心輕輕向前邁進一步,“膽敢在我面前裝瘋賣傻,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老漁人呵呵一笑,連連搖着雙手,沙啞地說道:“殿主娘娘請息雷霆之怒,老道人就是向老天爺借了個膽子,也不敢跟你老人家為敵。說來也是巧了,唉唉……這話可是怎麽說呢?”李無心嗔道:“長話短說,你是誰?”話聲出口,仿佛是一幢無形氣罩,已自當頭直向着眼前蓑翁身上罩落下來。
至此,那個老漁翁再也不便裝瘋賣傻,慨嘆一聲道:“多年不見,殿主風采依舊,我這個故人可是老了,怪不得見面不識,唉唉,這是從何說起。”說時已然擡起手來,摘下了頭上大笠。
月色朦胧,映照着眼前老人頭上幾已全白了的頭發,卻是結着拳大的一個道髻,正如所說,原來他是個道人。這道人長眉細目,面相清癯,一部三绺羊須,垂挂胸前,正中長須上,卻挽着一個玉結,甚是有趣。
李無心在道人脫帽之始,已仿佛認出了他是誰來,目光微瞟,又瞧見了置在船尾的那個朱漆葫蘆,心裏頓時雪然:“海道人,是你!”“呵呵呵……”三聲長笑之後,老道人再次打了一揖:“殿主別來無恙?江上一別,總有十五年不曾見過了,請恕道人疏懶成性,這麽長的時間都沒有到‘搖光殿’給你請安,罪過,罪過!”“用不着客氣,道長。”李無心微微點了一下頭,那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透過臉上面紗,随即向湖面上緩緩搜索。雖然多了如此一段插曲,她的注意力仍能兼及其他,嘴裏在與道人彼此對答,一雙眼睛可也并沒有忘記繼續向四下裏搜尋。
海道人竟似洞悉地微微一笑說道:“殿主仍然放不過他麽,來不及了,他早走了!”李無心哼了一聲:“你原來都看見了?”海道人笑了一聲,暫未置答,也就形同默認。李無心随即點頭說道:“原來你們是商量好的?怪不得他有恃無恐。”說到這裏,聲音忽然一寒道:“這麽說,我便只有向你要人了!”海道人忙自搖手道:“錯了,錯了。”話聲方出,李無心已猝起發難,仍然是穿心一掌,相隔逾丈,直向着海道人當胸劈來。同樣是劈空發掌,兩者力道卻是大異其趣,前者是摧心掌,後者卻是“無心”掌,同為“搖光殿”秘功,前者師承有人,後者卻得力于李無心靈思獨創,正因為前所未見,也就更具功力,這一掌自然非同小可。妙在前次的摧心掌,掌風疾勁,聲若裂帛,這次的“無心掌”,卻是靜默無聲,甚至于連一些兒風力的感受也是沒有。話雖如此,海道人卻萬不敢等閑視之。鼻子裏哼了一聲,海道人陡地向後身子一仰,看起來全身倏地直倒下來,卻在幾乎觸及地面的一霎間,借助于兩只手掌的一撐之力,頭下腳上,驀地直蹿而起,足足蹿起來一丈四五,在空中一折一仰,形同一只大鳥般,翩翩落了下來。看起來身法利落之極,卻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個中驚險,設非如此一番折騰,不足以化解對方掌上的奇異力道。饒是如此,老道人那一張臉,也變了色,李無心果真再發出第二掌,他是否仍能接住,可就大有疑問。李無心冷冷一笑,緩緩點頭道:“當今天下,能接我無心掌的人,只怕不出三個人,道長你算是其中之一,看在昔年你我有過數面之緣的分上,今夜就此作罷,只是道人……”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語氣更見陰森地道:“你亦難望再有第二次……轉告君無忌那個小輩,叫他快點逃命去吧!”接着她哈哈一笑道:“只是他卻又能逃到哪裏?這個天底下怕是再也沒有他藏身之處了。”話聲出口,身形微晃,鬼影子般的已自飄落湖心,卻是一沾即起,浮光掠影般連續幾個快速閃身,已自縱身岸邊,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間。這般身法,瞧在海道人眼裏,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嘆息,他自信輕功已是登峰造極地步,若拿來與眼前的李無心作一比較,顯然卻落後甚遠,前此在涼州,他已見識過沈瑤仙的一身傑出輕功,今日觀諸李無心,畢竟較沈又自不同,誠可謂強師出高徒,證之不虛。足足在船板上伫立了好一陣子,才自平息下心裏的那股子勁頭兒。無論如何,李無心卻已賞給了他十足面子,若是今夜硬逼着他要人,又将如何?自己一生要強好勝,從不曾栽過跟鬥,臨到老年,尤其愛惜名聲,不願多管閑事,漢王朱高煦事已令他名節受損,無非圖報當年高煦一念之仁,所加與自己的恩惠。君無忌的情形自是不同,只是卻為此難免與李無心正面沖突。看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身敗名裂,或許連性命也将賠上,想來真個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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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是生性豁達之人,想了想便自将得失抛諸腦後,自個兒呵呵大笑了幾聲,自艙板上拿起了他的朱漆大酒葫蘆,打開來灌了兩口,在船板上踏了兩踏道:“死不了啦,出來吧!”即見一扇艙板緩緩移開,君無忌由艙下蛇也似的探身而出。那地方極為窄小,艙板與船底高不足一尺,寬亦不過二尺,如此狹小地方,似乎連一只狗也容不下,卻容下了君無忌堂堂六尺之軀,設非他精擅收肌卸骨之術,簡直難以理解。
方才居高臨下入水一躍,卻是有驚無險,這時看來,他通體水濕,卻還神采奕奕。
“謝了,老道!”說罷即水淋淋地盤坐在船上。
海道人運動長篙,将小舟一路快速撐向岸邊,身後翠樓,距離已遠,才自将舟攏岸。一面打量着君無忌道:“你倒是好涵養,沉得住氣,我卻差一點兒死在了她的手裏!”頓了一頓,兀自不免嘆贊道:“好厲害的無心掌!”君無忌這時已将長衣脫下,一面擰着其上的水,一面看向海道人嘆道:“我久仰這位前輩武功了得,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若非是躍向湖水,又遇見了你,這條命八成兒是保不住了。”海道人哼了一聲:“盛名之下無虛士,這麽多年以來,論及武功,真正能叫我心服的人,到目前為止,也只有這個女人,看來她必欲置你死地而後已,再見面時卻要十分當心。”說這話時,道人表情十分凝重,确似真正為君無忌安危擔心,即道:“我看你還是離開這裏,西出陽關,到沙漠裏去先住些時候,再不到雲南四川去。”君無忌一面把擰得較幹的衣服穿上,一面脫下鞋子,把裏面的水倒出來,“謝謝你的關心!”君無忌冷冷說道,“剛才的話,我聽得很清楚,我就是跑到天邊,她也會找着我的,一動不如一靜,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等着她。”海道人怔了一怔,看着他直翻着白眼。
二人昔年曾有一番共處結交,彼此個性都十分了解。海道人突梯滑稽,游戲人間;君無忌亦傲笑江湖,放浪形骸,看來均似玩世不恭,其實骨子裏都有一番執著,一經決定之事,絕不中途更改。
見他如此,海道人便知道說了也無益,忽然一笑道:“你報個‘字’吧!”君無忌知他素精易理,蔔卦測字,俱稱神驗,一時不由動了童心。“道人你是要為我測字吧?”說時眼光一轉,看見岸上一行楊柳,不假思索地随即報了一個“柳”字。海道人長眉頻揚,嘴裏念念有詞,說什麽“卯者免也”、“拆木留卯”、“冬火漸吉”、“木盛有情”,哈哈一笑道:“好字,好字,死不了啦,非但死不了,卻還大有遇合。不信你就等着瞧吧!”君無忌正要詢問,海道人卻脫聲誦道:“柳暗花明,無心插柳……無心插柳,這便是了……”一邊說,嘴裏又自念念有詞地說了許多,五根手指頻頻掐動,越加喜形于色,“妙!妙!妙!”嘴裏一氣兒的連說了三個妙字,呵呵笑道:“早知如此,這一趟我也就不來了,真正妙不可言。”君無忌見他說得神龍活現,亦不免引發好奇,待将詢問,海道人卻先自笑道:“天機不可洩露,說出來就不靈了,下船吧,咱們後會有期。”邊說邊自在君無忌背上推了一把,君無忌順勢微縱,落向岸邊,順頭望時,小舟已遠飏湖心。但只見一湖霧氣,朦朦胧胧,瞬息間已将小舟吞噬。這道人生性怪異,來去無蹤,撲朔迷離,看似玩世不恭,其實為人極重義氣。義之所在,不請自來。否則置萬金以請,也難望他的青睐,若有事真個找他求助,往往卻又不得其門而入,真是怪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