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
憊,需要運功調息,當下緩緩松開了緊抓着對方手腕上的那只手,一言不發地走向一張坐椅,坐下來靜靜休息。這張坐椅,顯然又是皇帝的龍座,橡木的把手椅腳,都雕着“龍”飾,坐處鋪着黃緞子的絲囊軟墊,十分寬大,正合适沈瑤仙盤膝靜坐。再看君無忌已然改了睡姿,變為側睡姿态,兩條腿一伸一曲,右手曲肱枕于頭下,一副從容悠閑姿态。沈瑤仙卻識得這是一個“金剛卧禪”的運功姿态,試看無忌雙眼微阖,出氣和緩,尤其是發鬓眉心各處,沁聚着點點汗珠,以此推想,對方正當運息打通全身關隘之緊要關頭。她因以猜想,君無忌當是在聚集真力,清理體內先時所積存的淤血。這一步工作至為艱巨,設非有“氣返元虛”內功境界,萬難施展,看來君無忌必定是在盡力于此了,果真能把體內淤血逼出體外,當可複原如初,否則情勢堪慮。
心裏這麽盤算着,沈瑤仙暗暗寄以祝福,随即盤坐椅上,自個運起功來。
“搖光殿”秘功果然效果昭彰,只不過盞茶時間,已自收到了預期效果,先時疲憊固已不再,通體上下更是無比舒泰,仿佛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舒服極了。
這一霎,卻也正是君無忌的要命關頭。驀地,使她警覺到傳自君無忌那一面的沉重出息聲。沈瑤仙吓了一跳,慌不疊轉臉看去,卻見榻上的君無忌,這一霎汗下如雨,一張臉漲得紅中透紫,兩只眼睛怒凸如珠,煞是駭人。
沈瑤仙“啊”了一聲,還不及跑過去的當兒,君無忌已自有了動作,随着他半起的坐姿,嘴張處,一口怒血,箭矢也似的噴了出來。這口血足足噴出了丈許高下,砰然作響地擊向壁頂,剎那間怒血四濺,染紅了半邊壁頂,整個書房像是落下一天血雨般的朦胧,直把沈瑤仙吓了個面無人色。
緊接着驚吓之後,她總算明白了個中原委,一時情發于衷地笑了。笑靥裏間容着哭泣,點點淚水順着腮幫子滑落下來,她是太高興了,為着君無忌的“起死回生”而慶幸,喜極而泣。
天交四鼓,仍然還是蒙蒙的一片夜色,看不見一絲兒曙意,只在遙遠的東邊天際,隐隐現着一線兒灰白,便是天亮的唯一見證與訊息。
君無忌面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把一口長劍插好背上,目視着瑤仙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可以走了。
沈瑤仙原意像來時一般的背着他離開,她卻了解到君無忌萬萬不會接受,雖然他“淤血”盡去,真氣內聚,已然脫險為安,到底傷勢至劇,非同小可,不宜過于勞動,只是對方的倔強,她深深了解,說了也是白說,不如順從他的意思,加倍小心的好。
一番混亂之後,紫禁城顯得出奇的安靜,偌大的皇城聽不見一些兒異音,偶爾迂回天際的晨風,帶動着“叮叮”驚鳥銀鈴的小小聲響,使眼前的氣氛更沉靜、更單調。
“記着,無論什麽人,天大的事,都由我來對付,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不要出劍!”說着,她随即站起身子,走向門邊。
君無忌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穿着的竟是一襲赭黃“軟帻”,系軟帶,想是皇帝素日“燕居”的随便衣着,穿在自己身上倒也合适。彼此原有“父子”之親,一朝判袂,人天遠隔,殘酷的情勢發展,乃至于父子視同陌路,見面不識,臨別一劍,以生身之父手刃親子,世間凄涼之事,何過于此?想來更不禁為之心碎矣。
以無比凄涼心态,忖度着此一父子血淚雠仇,君無忌一時心如刀絞。對于父親的辣手,他并無絲毫銜恨之意,卻為自己的悲痛遭遇、凄涼身世,感到無比痛心。眼前待将踏出皇城的一霎,真個感慨萬千,今後他将不會再踏進這裏一步,冥冥中的父子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吧!思念中,他随即探手入懷,不禁吃了一驚。沈瑤仙正待開門步出,見狀一怔道:“怎麽?”君無忌站起來道:“我原來的衣服呢?”沈瑤仙一笑道:“原來為這個。”随即指了一下桌上:“那不是麽?”原來衣着染滿鮮血,随便脫下,卷作一團,卻不曾留意,裏面竟裹着君無忌片刻不離,魂牽夢系的東西。還好,那物什并不曾遺失,只是一半已為血漬所染。君無忌如獲至寶的搶到手裏,燈下展閱,發覺到慈母繡像,半為鮮血所染,只覺得一陣心痛,禁不住湧出了熱淚點點。沈瑤仙呆了一呆,緩緩走近過來道:“這是什麽?”仿佛看見是一幅石榴紅色的絹繡,上面繡着一個美麗的宮妝婦人,待将仔細看時,君無忌已小心卷起,放入懷裏。“一幅繡像!”她用十分好奇的眼睛,向君無忌看着,“是誰?”君無忌看着她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站起來說:“我們走吧!”沈瑤仙才自發覺到事涉對方隐秘,盡管心裏無比好奇,卻也不欲再問,心裏七上八下,頗不寧靜。“這年輕漂亮的女人,又會是誰呢?難道會是他過去的戀人?”突然的這個念頭,連續沖擊心頭,一時間心裏怪不自在。女孩兒家心細如發,特別是對于自己鐘情之人的感觸最稱靈敏,偏偏君無忌表情詭異,更自為此謎底加深了一層懸疑。沈瑤仙滿是狐疑地向他窺了一眼,暫把一腔疑團壓置心底,卻不禁忽然又自想起,那繡像中的女人,分明是宮廷命婦妝着,倒與春若水今日身份相符,莫非是她?再想春若水今日已是漢王貴妃,即使二人當初兩心相愛,今日情況,又焉能會有合好之理?卻又轉念那繡像看似陳舊,顯然保存有年,春若水下嫁漢王只不過是今年之事,這麽想來卻又似與若水不生幹系,難道說他早在認識春若水之前,就已經有了戀人?真正費人思忖,想來氣餒。這番感觸,說來唠叨,其實在沈瑤仙思索起來,不過是瞬息間事。外表亦不曾現出任何症狀。思索之中,二人已步向門前,沈瑤仙回看了一眼,說:“啊,我幾乎忘了!”身形輕晃,重返室內,将兩盞琉璃燈熄滅,再回來悄悄打開門兒一線,向外窺探一下,轉向君無忌說:“我們可以走了!”君無忌鬥志全消地向她微微一笑,無疑是一切由她做主,惟其馬首是瞻了。沈瑤仙點點頭說:“這條路我來時勘查過,你大可放心,還是那句話,你盡可能不要出手,一切都有我呢!”微微一笑,露出了既白又整齊的牙齒,映以星月,晶澤有光,頗有傳神之美。她敢情又想到了一個主意,由随身豹皮革囊內取出了一根絲縧。抖開來足有兩丈長短,一頭握在自己手裏,另一頭卻交給君無忌拿着。
君無忌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将絲縧一端緊握手內。
原來沈瑤仙深恐他大傷未愈,功力不足,這根絲帶一來可以助其行走,再者更可以随時灌注真力,作一切必要應付,自是一舉數得。
是時沈瑤仙已潛身門外,絲縧微抖,示意君無忌可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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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一具高大的金鼎,正可借以掩身。二人伫立鼎前,略事觀望,這附近盡是高大殿閣樓影,陰森森不見人跡。
沈瑤仙此前早已把這附近勘查得十分清楚,頗似胸有成竹。當下向君無忌點頭暗示,即速向右側方一叢花樹間快速行進。二人一前一後,相隔丈餘,行走于花間小徑,态度從容,并無鬼祟回避形跡。
禦花園設計幽雅,松柏成行,花葉扶疏。其間不乏奇花異卉,嶙峋怪石,只是眼前二人卻無意觀賞。繞過了一排松柏,赫見一亭聳峙當前。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高冠峨服的大內衛士按劍侍立,想是對于逐漸行近的男女二人,大感詫異,不約而同地步下亭階,并排而立地直向這邊望着,眼都直了。
君無忌猜知沈瑤仙必将施非常之手,卻不知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內心略作提防,認準了左側方那名衛士,必要時可以出手助陣,以防其萬一逃竄。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二衛士由于立身明處,沈、君二人卻是由暗處來,只看見一個大概影子,根本分不清什麽路數。
前行的沈瑤仙,忽然站住身子,微笑道:“你心地仁厚,我也就手下留情,罰他們站吧!”話聲以“傳音入秘”直送向君無忌耳邊,自不虞為人發覺。話聲甫出,右手輕起,意似掠發的招了一招,二衛士便自不再移動。
這番出手,堪稱高妙之極,卻未能逃過君無忌的觀察之微。先者,在沈瑤仙手勢方起的一霎,兩絲流光,宛若一線自其指尖飛出,緊接着二衛士站立的身子微微一顫,便不再移動。
敢情沈瑤仙這一手神乎其技的暗器出手,亦為“搖光殿”絕技之一,名喚“彈指飛星”,乃系極其細小的鋼丸,大小一如粟米,平素藏于十指尖端,一經內力灌注,彈指即出,強弱視各人功力不同,除可用以作人身定點“打穴”之外,內力深厚者,亦能于一彈之下,置人于死,妙在其體積過于細小,防不勝防。
眼前兩名大內衛士,正是為這“彈指飛星”雙雙命中眉心穴路,兩衛士也不過僅僅覺得身上麻了一麻,随即不能移動。君無忌看在眼裏,不禁暗自武吃驚,沈瑤仙的武功固然他早已由歷次接觸裏,有所認識,然而眼前這般施展,所顯示的內氣真力,真正可以稱得“高明”二字,實已與自己相伯仲,由此而觀,這“搖光殿”秘功,誠乃深奧高超,卻又博大精深,眼前這位沈姑娘,必已盡得其殿主李無心真傳,弟子如此,師傅更是可以想知。這就不禁使他聯想到了那位至今還不曾見過一面的李無心,心裏不禁微有忐忑。
實在說,由于苗人俊的一再警告,“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名字,早已深植其心,對方偏偏卻又諱莫如深遲遲不出,越是這樣,越帶給了君無忌內心無窮壓力。這看不見、摸不着的內心恐怖戰術、強大壓力,只怕是李無心根本就沒有料想到的。如果她對于君無忌這個人,一直是采取敵對态度,必欲置其于死地,那麽這個戰術的運用,實在極其成功,即使以君無忌這樣定力堅固的人,或多或少也已受到了感染,漸漸感覺到有所招架不住了。
然而,命運的安排,卻又何其微妙。盡管“搖光殿主”李無心的目前動向,諱莫如深,無論如何,她手下的一子一女苗人俊與沈瑤仙,卻先後對自己都改變了敵态,更進而成了朋友。這麽想着,他心裏實在不無感慨,因以對眼前情深義重的沈瑤仙,更不禁興起了一種深深的感觸。這番感觸并不僅僅是“感激”而已,應有更深摯的情誼與內涵。當他定睛向沈瑤仙注視時,這番感受其實已無待言宣,早已借助于目光的傳達,傳送了過去,知情如沈瑤仙者,當能有所體會。
沈瑤仙微微一笑,揚動了一下她黑而細長的眉毛:“這暗器的手法雖是殿主教給我的,可是她老人家卻嚴戒我不許施展,說是太不光明磊落,有失武者的風範,今夜情形例外,你別見笑!”微微一笑,随即移步前行。
君無忌心裏動了一動,這才知道“搖光殿主”李無心為人之“一斑”,總算讓自己了解到所面對的這個未來大敵,最起碼具有君子的風範,比較起來,應該是易于防範,屬于“高尚級”應予尊敬的敵人一型。
轉念中,二人已穿過了眼前院落。仍然是沈瑤仙在前,君無忌在後,這個走法,毫無疑問的後者乃是處于被“保護”的地位。君無忌自知無能應付大敵,難得佳人推心,也就甘于托庇,雖然他生性極是要強好勝,這一次在沈瑤仙的關懷之下,他竟然不再堅持,默默地承受了對方的好意關懷,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生中少有的經驗。
沈瑤仙前進的步子,看似不疾,其實極快,關鍵全在足踝之間,這類全憑真氣提聚運施的功力,自非一般武者所能企及,妙在寓動于靜,外表絲毫不着痕跡。
君無忌傷勢未愈,自是不宜如此施展,當他腳下移動時,才自恍然覺出,透過手中繩索,傳遞過一縷真力,一經與體內氣息接合,立刻散布全身。一時舉重若輕,用之于行走奔馳,更是得心應手,無需費力,即可與對方配合,快慢随心,同時并進。
前行來至一處月亮洞門。沈瑤仙忽然定下腳步,君無忌原待以傳音提醒她注意,見狀情知她已有所洞悉,便自住口不言,沈瑤仙再次舉步,若無其事地大步向門內穿入。
對于沈瑤仙,君無忌完全可以放心,料定她胸有成竹,果然一念未竟,前者已有了行動。就在沈瑤仙腳下待将踏出洞門的一霎,兩口雪亮鋼刀,閃電交錯般直向她身上招呼下來。
這一霎快到極點,猝然加身,簡直不易作出任何反應。沈瑤仙早已洞悉在先,有了應變先機。驀地停住身子,竟是恰到好處。“哧—哧—”刀風兩縷,險乎其險地擦着沈瑤仙的鼻尖,直落下來,雖說險到萬分,畢竟仍然還是走了空招。兩名大內武士,無疑具有高明身手,一刀走空,自知失了先招,趕緊向兩旁撤身,卻是慢了一步。
其實,包括兩名武士一刀失手之後的動靜,也早在沈瑤仙的算計之中,二武士抽身動作不可謂不快,卻是正中瑤仙的下懷。一口長劍恰于其時振腕脫鞘而出,快慢速度,恰恰與二武士動作相當。二人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然雙雙為長劍劈中。這一次格于現場情況,已無能手下留情,劍勢落處,血光迸現,雙雙正中面頰,怒血四濺裏,各自倒了下來,當場橫屍就地。
劍勢一出即收,沈瑤仙更不遲疑,快速向前踏進,反手一劍,劈向一叢金絲竹蔭,長劍如虹,劃起了大片銀光。這一劍沈瑤仙忖度周密,掩身于金絲竹影裏的這個人,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簡直無能防備。“嚓!”劍落複起,帶起了幾片細長的竹葉。掩藏于竹叢中的這個人随即緩緩倒了下來。如果是白天,或許尚能看見淌出來的紅紅鮮血,而此刻黑夜,卻是什麽也看不見。
死者當然是一名大內衛士,能夠在內廷禁苑當差,當然不是泛泛者流,這類人平素狗仗人勢,恃寵而驕,加以身手不凡,平日不知幹了多少壞事,今夜碰在了沈瑤仙這個女煞星手裏,也算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了。
就在沈瑤仙劍劈竹叢的一霎,君無忌已自有了警覺,倏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條疾快人影,直由斜刺裏猛速快竄而出,人到手到,“刷啦”脆響聲中,一條鏈子銀槍已自抖出,槍身抖了個筆直,蛇形槍尖,直認着君無忌咽喉上直紮過來。
君無忌雖是困于內傷不便有所施展,卻也不能站着等死,正待有所施展,卻讓沈瑤仙搶了先着。随着她折轉的身子,其實是身到劍到。連番的兇惡場面,已激起了她淩厲殺機,此時此刻,已無能手下留情,像是倒挂銀河,身回劍轉,灑下了一天銀星。這人一只軟兵刃,看看已将得逞,怎麽也沒想到殺招起自身後。為解君無忌眼前之急,情急之下,沈瑤仙竟自施展出搖光殿最稱厲害的“分光劍影”手法,強大的劍氣一時化作漫天劍雨,一股腦直向來人當頭罩落下來。這人突然警覺,其勢已有所不及,劍勢落處,怒血四濺,已自仆屍地上。這個四人一組的大內衛士,素日經過嚴格訓練,原來具有極度防阻敵對功效,想不到一朝遇見了沈瑤仙這等來自“搖光殿”的強敵,竟自如此不濟,一經交手,全數瓦解冰消。沈瑤仙劍下連傷四人,雖是迫于不得已,卻也不欲再多造殺孽,向着君無忌點了點頭,直趨向一條花間小徑,快速前進。在沈瑤仙內力援輸之下,君無忌乃自不曾落後,一陣疾行快奔,間或着幾處兔起鹘落的竄高縱矮,由于動作的快捷輕靈,總算沒有驚動其他大內衛士,盞茶之後,二人已潛身宮外。
日出前後,二人來到城外一家豆漿店內進食。眼前座客零星。面迎着遠方宮城的高大牆影,血色陽光,在藍碧澄黃不一的琉璃殿瓦上,交織一片五彩斑斓。護城河的河水,蕩漾出一片谲麗,謎樣的波光裏,正有無數快船,來回奔馳,船上兵衛,全副武裝,戈戟在朝陽的映照裏,閃閃有光。顯然是昨夜事發,乃自有此番騷動。二人對視着,一時默默無言。小夥計送來油炸的“麻花兒”、大碗的豆腐腦和新烤的燒餅,都不是什麽出色的東西,只是在連夜奔馳打殺之後,吃起來卻是甚有味道。
吃了一滿碗豆腐腦、兩個燒餅、一小碟糯米飯,沈瑤仙才放下了筷子,卻發覺到對面的君無忌所食甚少,一碗豆腐腦只吃了一半,把個酥脆的油炸麻花,玩兒似的就嘴嚼着。
她随即明白了,對方早已習過辟谷之術,只需日餐六氣,飲水即可,眼前大傷新愈,尤宜在內功方面調息鍛煉,自是不宜多吃,由此忖度,君無忌平素內功造詣,原是極深,應在自己之上,有句話,她納悶兒了很久,一直都還沒有問他。
“我一直忘了問你,是誰刺傷了你?傷得這麽重?”說時,她用着頗似好奇的眼睛,向對方注視着,下意識裏更似有一種雠仇,對于傷害君無忌的這個人,感到憤恨。
只是被傷害的君無忌本人,卻似并無仇恨的顯示。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搖搖頭,大似不欲提起的神态。
“是高起潛?”君無忌又搖搖頭。“那會是誰?”沈瑤仙十分詫異地道,“難道皇宮裏還有更厲害的人?”君無忌原是不欲說出,只是敵不住她極欲渴望的眼神,終于吐出了實話:“是皇帝!”“啊?”沈瑤仙幾乎怔住了。“皇帝?朱棣?”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沈瑤仙睜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相信:“你是說皇帝他身上有功夫?”“那倒不是,”君無忌氣餒地搖搖頭,“是我一時大意,致為所傷,他心懷恐懼,只以為我将不利于他,這也怪不了他。”沈瑤仙聆聽之下,頗似詫異地打量着他,眼神裏像是憤怒,卻又不解:“哼,你可真是好度量,差一點兒死在了他的手裏,居然還為他說話。剛才要是我在現場,這個昏君就是有八條命,也逃不過我的劍下。”這個論調,使得君無忌微吃一驚,自然地想到了苗人俊,他二人不但在提到皇帝朱棣時,各以“昏君”稱之,即使所顯現于眼神的憤恨不屑,也極為仿佛。這便使君無忌猝然驚覺果真一天皇帝撞到了他們手裏,必無幸免。雖然只是一個假設的聯想,也為之吃驚不小,一時毛骨悚然。偏偏卻不知如何分說,只是看着對方發起怔來。
沈瑤仙蘭心蕙質,立時有所發覺。“你好奇怪。”她倏地睜大了眼睛,“看你樣子,你對這個昏君,好像很有不舍。難道這次進宮,你不是來殺他的?”君無忌搖搖頭說:“我從來就沒有動過殺害任何人的念頭,對皇帝也是一樣!”“那你又是為了什麽?”“只是想看看他,順便向他打聽一個人,如此而已。”“噢……”沈瑤仙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微微在對方臉上轉動着,“原來是這樣。”她很想問對方這個要打聽的人是誰?然而,毫無疑問的,這是屬于對方的私事,話到嘴邊,終是沒有出口。
只是這個謎團卻深深記在了她的心裏,早晚她一定會知道,即使對方不說,她也一定能知道。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會知道,已經有數不清的事情,證明她這個信念,這一次對于君無忌,應該也是不會例外。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沈瑤仙臉上顯現出一種礙難,落寞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警覺到這幾句話是否應該出口?是不是應該在現在告訴他?君無忌卻已經有所會意,“我正在等着你告訴我!”君無忌凄涼地笑了一下,“為什麽你又不說了?”“我想……”沈瑤仙若無其事地笑着,“也沒什麽啦,無關緊要的事。”“真的無關緊要?”君無忌看看她搖了一下頭,“你用不着騙我,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微微一頓,他随即說道:“是不是你義母‘搖光殿主’李無心已經離山了?”沈瑤仙頓時一驚:“咦,你怎麽知道?”“這就對了!”君無忌笑道,“我知道她會來的,只是沒想到她來得這麽快!”“那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她。”說時,她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抹沮喪,輕輕地嘆了口氣,即把眼睛看向窗外。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看向君無忌道:“既然你已經猜出來,我也就不再瞞你。你可知她老人家為什麽出山?”“我當然知道,”君無忌苦笑了一下,“為了要看看我這個人!”“只為了看看你?”沈瑤仙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可不是什麽值得好笑的事,随即又皺起了眉毛,一笑一颦,嬌态可人,卻也顯示出事态的嚴重,只是無能為力。“我知道你心裏想的,也許她此來,确實是想置我于死地。”君無忌冷笑一聲說:“我也能了解到,她心狠手辣。”沈瑤仙皺了一下眉頭說:“最好不要這麽批評她老人家。”“難道不是?”君無忌哼了一聲,“只要想到令師的大名,也就可以測知她素日應敵的手段如何了!”沈瑤仙頗似有所作色,卻又無意向對方發作,只睜着似嗔又怨的一雙大眼睛向他看着。“難道我說錯了?”接下,他輕輕念了一聲李無心這個名字,腦子裏一時勾畫出這個離奇女人的形樣,那是一個有着瘦削、蒼白面頰,望之無情的女人形象。對于她,君無忌自始即充滿了好奇,只是直到如今,卻仍然未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無疑的,她已在他潛在的內心,構成了一種強大壓力,想忘也是無能。沈瑤仙一雙驚悸的眼睛,四下裏轉了一周,回過來盯着他,微微嗔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直接稱呼殿主的名諱,要是給她聽見,哼,別以為我對你好,她老人家就能輕輕放過了你,正好相反,說不定情形會更糟,唉……”忍不住她又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一下頭,眼神一變而無限憐惜,氣餒地道:“反正是現在說什麽也晚了,一切只看你的命吧!別以為你的武功好,比起她老人家,哼,你還差得遠,更何況眼前你的傷還沒有好,那就什麽也甭談了!”她用了一個北京人慣用的“甭”字,卻是混雜着蘇白口音說出來,聽起來怪怪的,卻是悅耳好聽。
這些話語病頗多,說完了,她赤裸的感情也實在毫無掩飾地展現在無忌眼前。她卻是落落大方無意掩飾,較之春若水的幽凄自忍、柔腸寸斷,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典型。用情之先,她顯然經過一番痛苦掙紮,內心不無矛盾,然而那一段痛苦時間,畢竟已為過去,今日再面對無忌時,她已能正面而視,特別是在證明春若水歸漢王屬實之後,她已斬釘截鐵地對自己的感情作了正确的抉擇。
除了一件事,能夠使她改變這個選擇。便是義母李無心那個已“死”了的兒子,再次複生,除此之外,她自感并無愧疚。這一次的邂逅,無疑已說明了她的決心,雖然如此她卻未能克服一個更大的障礙,來自義母李無心處的強大障礙。
君無忌冷笑一聲道:“你義母雖然取了李無心這個看似無情的名字,事實上恰好相反證明了也許她正是‘有心’之人,一個人豈能真的無心?只是她較別人不會濫用憐憫與同情而已。”沈瑤仙點點頭道:“你的話也許有理,但是卻很難以此來說明我義母,你應該聽過‘哀莫大于心死’這句話吧,她老人家其實并非無心,而是那顆心早已經死了!一個心已經死了的人,是很難再讓他活過來的。”接着她卻莞爾一笑,一掃愁雲道:“先別管這些事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愁也沒用,一切聽天由命吧。”說話之時,她的眼睛不由向外瞟了一瞟,笑容依舊地道:“這些讨厭的東西又來了,我們走吧!”君無忌先她之前已經注意到了,就在二人對答之際,一行器械鮮明的兵弁,正自向這邊走來,雙方距離尚遠,不過,已能感覺出他們的此行意圖,正是直奔這裏而來。
重創之餘,君無忌實在不欲再多生事,二人對看一眼,随即站起離開。
“栖霞觀”外,紅葉如海。
就在這裏,雙方暫時作別。
分手離開時,正有一行雁影冉冉由空中移過,褐灰色翅翼在蔚藍天空裏閃爍出一片璀璨。景致可人,卻有依依之情。
輕輕推開了這扇門,春若水靜悄悄閃身室內。
一身緊身衣裳,特意在臉上紮了一方絲帕,僅露出一雙眼睛,黯淡的燈光下,即使最親近的故人,卻也不能認出她是誰來。高高的梁柱上,吊挂着衣衫碎片。形容憔悴的可憐人兒—來自秦淮河畔胭脂畫舫的“玉潔”姑娘,她已經兩天沒吃飯了。王府侍衛輪番熬審、逼供,非要她招出那個驅使她前來行刺的幕後人物。天知道,何曾又有誰支使她來着?自忖着必死無疑,玉姑娘把心一橫,幹脆直話直說,卻也無意攀扯他人。“姓李名霜,玉潔只是她的花箋小號,父親李傑超,官前朝大名神勇所正千戶,靖難之役,中了高煦毒計,生俘不降,為鎮軍心,高煦下令剝其衣,赤身受剮,卒克大名。李傑超妻妾三人,盡數處斬,長次二女發配教坊習歌為妓,不甘折磨,相繼殉節,只幼女李霜命不該絕,逃得魔難,從‘無極派’一代宗師無極子習技,混身秦淮,誓報父母滿門血仇,以致今日落網受擒……”供詞到了高煦手裏,卻是一笑置之。馬管事輾轉傳下了王爺的話:“一派胡言,應以羁身胭脂樓與‘兵馬指揮’徐野驢之勾結着手,詳審是否聽令太子,鬥膽行刺為結案。”幹脆一句話,玉潔的行刺,是為徐野驢所密差,卻輾轉聽令于太子高熾使然,玉姑娘死也不願誣陷無辜,這便是受難的根本了。
春若水得訊來遲,內心無限歉疚。她得了個消息,玉姑娘将定日處死,一兩日之內,即要結案。時機緊迫,不容她稍緩須臾,今夜便自喬裝來了。像是一陣風,陡然地進得牢房,神鬼不知。一雙牢卒,其時皆已疲倦,前審己過,後審待來,中間不過就是這麽盞茶的空當時間,各自伏在案上打個盹兒。
春若水其實早已窺伺仔細,再不出手,更待何時?身勢猝然向前襲進,惹得案上殘燭燈焰乍吐,一牢卒忽似有驚,倏地轉過身來,其勢已是不及,即為春若水手起劍落,劈斃當場。另一牢卒驚呼一聲,驀地由座上竄起,張皇操刀,刀未脫鞘,即為春若水一劍穿心,帶着一張長長條凳連人帶刀一并地翻落下去。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兩條人命已自報銷。
春若水自習武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狠心殺人,一顆心緊張得已提到了嗓子眼兒,她這個“貴妃”的身份萬萬暴露不得的,否則禍連無限,這才不得不狠下心來。
雖說是快手出劍,卻也聲勢驚人,随着二牢卒倒下的屍身,大股鮮血狂噴直出,一霎間淌滿了地面,整個囚室染滿了血腥氣息。
高吊在半空中的玉姑娘,原已在半昏迷之中,猝然為這般聲勢所驚,一時看着春若水發呆,眼神裏不勝詫異。其時春若水已然拔身直起,左手輕探,抓住了空中吊索,向着玉姑娘道:“別怕,是我!”言未已,右手長劍向着索上一繞,已将長索斬斷,兩個人流星天墜般,直由空中落了下來。
玉潔吓了一跳,對方雖然說了“是我”,她卻也猜不出來這個“我”到底是誰?無論如何來了救星,總是可喜之事,微微向着對方點了一下頭,算是表示了自己的謝忱,其時她早已力不從心,一個人面條兒也似的癱了下來。
春若水猶記得她當日神采,想不到幾天不見,竟自被折磨成了這般光景,心裏一陣難受,差一點兒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我們快走吧!”一面說,已把她由地上攙了起來,只聽得鎖鏈子叮當聲響,這才發覺到對方一雙纖細白足上,拖着老大的一副鎖鐐,心裏一狠,掄劍就砍,一連幾劍,火星四濺,卻是與鎖無損。
當下又把她擱下,想到鑰匙可能在牢卒身上,忙即趕過去,在死者身上搜索。卻不意就在這個當兒,一條人影,直由室頂敞開着的洞窗飄身直下。
像是一只淩空巨鷹,撲嚕嚕帶出了大股風力。好快的身法,身子一經下落,疾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