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春若水真個心亂了,走又不是,留也不好。最不能甘心的是這一趟的白來,恍惚間,她極似又有一種沖動,恨不能立刻飛越窗外,找到那個朱高煦,要他還個公道來。
這件事想來易,行來難,大凡“一鼓作氣”全憑意氣所行之事,都禁不住細想深思,一經細想便為之氣餒,無能實現。要做就別想,想就別做!心裏賭着氣,她幹脆什麽都不想了。
“喝口熱茶吧!”不經意,季貴人已姍姍走到她的身邊,那麽近的睇着她,美麗的眼睛裏,仍像初見時那樣充滿了離奇、虛幻,對于這個傳說中的“春小太歲”,她有太多的好奇,卻非短暫的相晤,便能盡釋。
春若水點點頭說了聲謝,便自接過茶碗。季貴人說:“這會兒安靜多了,回頭我出去瞧瞧,看看還有人沒有?”春若水又點了一下頭,默默地喝了口茶,她看向季貴人:“你只告訴我怎麽個走法就得了!”“喔,好!”當下季貴人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唯恐訴之不盡,還找出紙筆,為她畫了個詳細地圖。春若水的興趣來了,她遠較“季穗兒”多了一份細心。“等等!”她說,“這麽大的地方,你得說清楚了才行,要不然我可怎麽弄得清楚?”手指移動着,指向一處:“這裏?”“是正廳!”“這裏呢?”季貴人又說了半天,把一張本府的詳細地圖講說得十分清楚。“現在就走?”她說,“還是小心一點兒的好!”春若水搖搖頭:“不,再等一會兒!”季貴人看了一下左右:“那就在這裏睡一會兒,你一定很累了!”說着她就過去整理床帳。春若水笑笑說:“你自己睡吧,我自個坐一會兒就好了!”季貴人看着她,愣了一會兒,怪過意不去地說:“那怎麽行?這樣吧,這床很大,咱們兩個睡吧!”春若水搖搖頭,盡自走向紗幔外面,那裏有一張鋪有錦褥的靠背長椅,她就坐下來。季貴人見狀略放寬心,由裏面又抱出來枕被,囑咐了一番,才自轉進裏面。“你先歇一會兒,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叫你起來。”說過這話,她就把燈熄了,頓時一片黑暗,卻只有透過紗幔照射進來的淡淡月輝,依稀為這屋裏增加了一些神秘感覺。春若水自不會疏忽到真的睡着,只是盤膝在座,運功調息而已。起先她還聽見一幔之隔,裏面的季貴人翻身掩被的窸窣聲,過了一會兒便聽見她均勻的鼻息,判斷出對方是睡着了。萬籁俱靜,這一霎仿佛連風也停止了流動,倒是春若水的那顆心卻還較先前更不平靜,她原已死了對質朱高煦的一顆心,卻由于穗兒無意道出了朱高煦的住處寝宮所在,竟然又告複活,一經入腦,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站起來走了幾步,回頭又坐下來。腦子裏依然還是這件事,“走,現在就找他去,當面問問他,到底是何居心?”心裏這麽盤算着,無暇多思,随即把身上拾掇利落了,那一口青鋼長劍自不會忘記系在背上,一切都安置好了,才想到與眼前的這個“穗兒”姑娘,作番交代。桌上有現成紙筆,信手塗來:“大恩待報,請自珍重。”驀地,外面傳過來清晰的梆子點兒,三更三點,敢情是夜深了。春若水這一霎無疑周身是膽,當下不再猶豫,閃身來自外面,卻見套間裏一只彩貝燈盞兀自熒熒燃着,所見甚是清晰。方才季貴人與她解說得甚是清楚,倒不愁認錯了路。除了右肩上暗器所傷隐隐作痛,其他各處,倒也無礙行動。當下悄悄地撩開珠簾,開了門扉,來到了外面,卻見一個女婢,蜷着雙腿,倚身在一張鋪有厚厚坐墊的椅子上睡着了。這個女婢正是服侍季貴人的“伶官”,因為剛才府裏鬧了賊,上面關照,要各房裏保持警覺,這伶官兒不敢怠懈,連床也不敢上,幹脆坐待差遣,想不到仍然還是睡着了。
春若水腳下輕巧,更不會驚動了她,悄悄地由她身邊經過,宛若輕風飄動,已來到了門前。瞧瞧這扇門關得可真嚴謹,除了原有的門闩之外,另外還加着一把大銅鎖,兩個花盆架子,想是防備賊人的破門而入。
這一切瞧在春若水眼裏,不覺好笑,她幹脆不必費事,由側面那一排長窗出去得了。肩上盡管有傷,卻無礙她的行動,略施身法,極其輕巧地已來到了窗外。
季貴人這“西跨院”原是清靜所在,平素因高煦常來過夜,一幹閑雜人等,自不會無故擅入。院子裏,花葉扶疏,秀石聳峙,透過一天星月,更似景致如畫。春若水胸有成竹,倒也并不慌張,當下施展輕功,一連翻越過幾處假山,越過荷花池,來到側面月亮洞門。
隔着洞門,是一道迂回長廊,梨花夾道,郁芬滿徑,一行青石“燈鬥”蜿蜒而伸,燈光璀璨,宛若明珠一串,如此夜色,平添了幾許嬌姿,卻也顯示出深宅大院的一派陰森。
這便是漢王朱高煦的寝閣所在。
劍交左手,反擰肩後。春若水舍長廊而道迂回,直趨正面石樓。
朱高煦所居住的這處閣樓,較之府內其他各處,并不十分特殊,樓也不多,只是庭院寬大,奇花異草,間以蒼松翠柏,布置得甚為幽雅。
春若水由于事先有了防備,行動自見謹慎,一經她留意觀察,果然看出了許多破綻,原來院子裏埋伏重重,每座青石燈鬥後側,俱有專人防守。饒是她行動謹慎,亦不得擅越雷池一步。觀察越透,越是畏懼不前,如此耽擱甚久,幾經猶豫,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可裏,面前黑影晃動,花叢裏閃出了一雙碧森森的眼睛。春若水方自看出是一只長身瘦軀的青皮藏犬,後者已霍地騰身躍起,箭矢也似的直向她身前襲來。
原來高煦身邊養有甚多獒犬,久經訓練,襲人無聲,一經出襲,擇人咽喉,被咬者十九無救。
春若水幸而由季貴人處早已得了警告,眼前更不曾掉以輕心,雖說如此,也不禁怦然心驚。一發之下,陡地掄出長劍,迎着這畜生頭上就砍。卻不意這只狗久經訓練,非比尋常,見狀就空一個打閃,已自閃了開來,“撲”一聲,折落地面。
春若水一個快閃,已躍身而前,那只藏犬咆哮一個反剪,露出鋸齒般的森森白牙,待将反撲而上,恰于這時,一線流光閃自眼前,一口柳葉薄刃飛刀,夾着一絲尖銳破空聲,陡地劃空而至。藏犬撲勢雖猛,卻不及飛刀的神乎其來。飛刀既薄複利,勁頭既強,手法又準,一發而中,正中咽喉要害,這只狗身勢未起,已落得命喪黃泉,瘦軀一連打了幾個轉兒,便自橫屍就地。這番聲勢,卻也不小。春若水劍勢未出,眼看惡犬遭報,才知道暗中有人拯救,心方驚異,燈光一閃,一道孔明燈光,自右側方直射過來。緊接着傳過來這人的一聲喝叱:“什麽人?”話出人來,“噗嚕嚕”!衣衫飄風聲裏,來人已躍身當前。人到,刀到。疾勁刀風裏,冷森森的鬼頭刀鋒,已自向春若水肩胛間猛力斜劈下來。春若水一再小心,仍然事出意外,還是驚動了院內侍衛。心裏一急,顧不得劍出留情,身子一個快閃,躲過了對方刀鋒,就勢一個急切,已把身子猛欹過來。掌中劍随着進身之勢,一劍劈出。這一劍,既快又狠,險中進招,益見其猛銳狠厲。來人饒是功力不弱,倉促間,竟是無能防範,面迎着對方劍鋒,真有閃電加身之勢,再想抽身,萬萬不及,臉上一涼,已經劈中面頰,連鼻子帶臉,劈下了老大的一片。慘叫一聲,登時倒地昏死過去。春若水一劍得手,即知今夜已無能為力,顧不得戀戰,腳下點動,一連幾個起落,直向着牆外縱過去。身邊人聲喧嘩,三五道孔明燈光,匹練般直射過來。滿懷着一腔悵恨,春若水施出了全身勁道,倏起倏落,已翻出了當前院落。偏偏身後人,就是放她不過。随着一聲陰沉的冷笑,一條人影自她身後猛襲過來,緊跟着這個人的快速進身,如影随形般,已自貼身而近,一雙精光四射的短刃,同時間向着她背後招呼過來。這人身手與先前那人比較起來,顯然不可同日而語,進身、出手,實在顯示出他的功力非比尋常。春若水轉身撩劍,“噌”!架開了來人左手短刃,兵刃接觸之際,才自體會出來人臂力沉重,心裏一驚,更不敢稍緩須臾,右手拼着肩上疼痛,沉起間如躍波之鳶,已叼住了來人右手腕子。若照平日,春若水大可以內力拿鎖對方穴道,或是硬生生與他較上一陣子力,奪取他手上短刃,無如這一霎,內力方吐,只覺得肩上一陣酸楚,竟是力不從心,休說拿鎖對方穴路,即使奪取對方手上兵刃,亦是萬難,簡直自取其辱。一驚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慌不疊松手撤身。動手過招上來說,可就犯了武者之大忌。來人乃是漢王高煦身前最得力的近身侍衛索雲,一身功夫甚是了得,近日來幾次護駕不力,自覺臉上無光,不得不格外努力盡職。春若水無視于肩傷,原待奪下他手上兵刃,一經着力,才知力不從心,慌不疊忙向側面躍開,索雲卻已放她不過,右手短刃順勢而進,“噗”地刺中她右肋下側方。還算春若水側身得早,以眼前情勢論,設若慢上半步,後果便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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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霎不啻驚險萬狀。春若水肋下中刀,身子已欠靈活,一連閃了兩閃,幾乎坐了下來,她卻恃強好勝,圓睜着一雙眼睛,哼也不哼一聲。
王府侍衛,已大舉出動。春若水與索雲動手的當兒,另一現場卻也沒有閑着,在接二連三的喧嘩聲裏,好幾個王府侍衛已似吃了大虧。
暗中來人,神龍不見首尾,顯然是有驚人身手,卻由于一時疏忽,而致春若水險些喪命,目睹之下,大為驚怒。他原是存心仁厚,對手時每多留情,這一霎也就無能顧及,怒叱一聲,陡地由暗中奮身直出。
春若水負傷之下,給了敵人可乘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兩口雁翎刀,分左右,同時直向她兩側招呼過來,索雲的一對精鋼匕首,更是饒她不過,冷笑中,取道中鋒,猛紮過來。
八方風雨,聚當場。春若水一口寶劍,猛力迎住了左方來刀,卻已是氣竭力盡,身子晃了晃,眼看便将倒下。面迎着三方來勢,她已無能為力。暗中來人這一霎的現身,正是她唯一活命之機。
這人果不曾讓她失望。宛若神龍下降,又似大鷹飛揚,大風回蕩裏,這個人的一雙鐵掌,又直叩向左右二敵後面脊梁,掌力猝吐下,隔着半尺外,已使後者一人無能承當。那是武林至今極罕見的“碎玉”氣功,一經施展,其力至猛,有關山裂石之威。眼前二人猝當絕功,如何吃受得起!随着這人的掌勢之下,雙雙飛撞直出,一跤跌倒,便命喪黃泉。
這人身手,更不止此。緊跟着他奇快的進身之勢,猿臂輕舒,恰當其時,不偏不倚地正好拿住了索雲的雙手,十指緊束下,後者只覺得有裂骨之痛,一雙精鋼匕首,萬難再行把持,叮當墜落地上。
對此人,他總算留有一分情面,不忍加害,随着他腳下前進勢子,雙手抖處,索雲饒是心有未甘,卻也神力難當,球也似的被抛了出去。
對于索雲來說,面前這個魁昂身軀,顯然似曾相識,即使那一雙深邃的眼睛,也不陌生,只是雙目以下,卻格于一方絲帕的掩飾,未能得窺全貌,緊接着被巨力一摔,他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一連串的起伏縱躍,勢如星丸飛擲。大地蒼茫,前途無限雲煙。這人停下腳步,駐足于道邊茅亭。
春若水神智雖清,卻似有氣乏力,此時此刻毋寧是心裏有數,總算是命不該死,危機一瞬間,遇見了救星,此番絕處逢生,被人家救了。武那人把她輕輕由背上放下來,一聲不吭地仔細打量着她,她卻同樣地也在打量着他群星燦爛,玉宇無聲。依稀可聞的,仍然是遠處的流花河水,那種靜默的嘩嘩聲,打從開春冰凍以來,即已與天地連成了一片,成了這片土地不可或缺的一種搭配,人們耳有所适,早已習慣。将此歸之于自然樂章,涵蓋着永恒的美與寧靜。春若水無力地倚身亭柱,卻不曾忘記繼續向對方這個人觀察着。
長長的一頭黑發,歸結成兒臂粗細的一條大發辮,自右肩甩向前胸,尾綴在辮梢上那塊玉墜兒,即使在此星月夜裏,亦能見其閃閃光彩,這人好高的個頭,直立當前,說不出的意态軒昂,透過那一雙揚起的英挺眉毛,宛若有情的眼睛,實在顯示着男性中難得一見的斯文。這一切落在春若水細致的觀察之中,不覺為之怦然心驚。
即使最健忘的人,也不會忘記那些屬于心裏“魂牽夢系”一類的東西。面對這個意态軒昂的男人,恰似早已在她心裏生根,那是想忘也不能夠的。“你……你是誰?”幾乎已經認定,簡直呼之欲出,卻不敢失之莽撞,話到口邊,又複吞在肚裏。“我以為你應該認出來是我。君無忌!”一面說,這人右手擡起,已把臉上自雙瞳以下的一方面巾揭下來,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春若水忽地睜大了眼睛,抖顫着站起了身子,“君……無忌……”一言甫出,已是後繼無力,嬌軀半傾,軟綿綿地已自倒了下來,卻為君無忌一只結實的胳膊接住,略似遲疑,他随即将她擁入胸膛。
“好個糊塗姑娘。”說時右手頻翻,一連在她身上七處穴道各點了一指,止住了她傷處的流血,暫保元氣不失,後者無力的發出了一聲呻吟,便自人事不省地倒進了他的懷裏。
一燈婆娑,搖散着的熒熒燈焰,光彩青綠,将此潔淨石室,渲染得一派清幽,不沾纖塵。
橫棂側開,分得星月一片,以觀天際,銀河倒傾,群星燦爛。河漢河漢,感今夕之何夕!星月星月,此身究何屬!值此皎潔天光,萬山沉眠。形骸既倦,便只是魂魄缥缈,流離,流離……不自覺間,恍然置身雲霧,此身固已不存,便是物我兩忘時分。
這便是君無忌所下榻于雪山絕峰的前人石室。石室辟自古昔何年何月,固不為人所知,千百年來,自有遁世高人,因循高蹈,引魂魄上出天庭,煉元嬰身外化身,長嘯一聲,置身青冥,這便是傳說中的神仙歲月。
一夕置此,地靈人傑,人的思維也似為之升華。春若水其時已經醒轉,只是靜靜地睜着眼睛,向着窗外凝望着,腦子裏萬念紛集,卻又似一片空白,什麽也無能深思。
畢竟現實是不容回避的!它更不容許你事先選擇認定,當它悄悄來臨的時候,有時候全無聲息,并沒有一些兒兆頭,讓你事先在心裏做好準備,便是那麽突然意外地來了!星群燦爛,自此前眺,東方天際,似有灰蒙蒙的一線天光,将此潑墨天地,裁分為二,不久日光擴大,曉氣充斥,另當有一番驚天動地變化,是堪認定。
黑夜而天明,死亡而生命,興盛而衰退,黑暗而光亮,靜而動……一切的一切,凡是天底下一切的變化,其實都離不開這個一定的軌跡、邏輯。人的行為,只不過是這一定軌跡之下,百十萬億點星星磷火的即時一現而已,何必作繭自縛,自尋煩惱?誰能有如此磅礴氣勢,打開胸襟,吞下一片日月,化身空山靈雨,與天地共存亡?不然,便只得聽憑造化戲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如非“造化”戲弄,眼前如何會多此一番邂逅?何至于又落在了他的手中?這已是第二次,第二……次他營救自己了。
春若水其實腦子裏再清楚不過,一切的發生,費思而離奇,仿佛事先早有安排,其間遇合,刀光劍影,遍布兇險,卻又似上天的故意折磨,仿佛非如此不足以促使他們再次的聚合,不足以激蕩起他們的如火熱情……至于一切的後果其為福禍,便只有天知道了。
對于君無忌,春若水不只是由衷的感激,更有刻骨的深情感受,天知道,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裏,她是以何等殘酷的毅力克制着自己,試圖把他驅除念外。只是這麽做的結果,為她帶來了更大的痛苦,并無絲毫助益,個中痛苦,非身受者萬難領會其萬一。如今,她卻又再一次的接受試煉,面對着更強大的感情壓力,她的震撼與虛弱,真個“寸心天知”。
石榻上鋪陳着厚厚的駱駝皮褥,其實包括她整個的身子,俱都在輕而暖的大幅皮褥偎裹之中,此時此刻,驚患既去,傷勢甫定,只覺得遍體舒泰,宛若置身無邊的天鵝絨中。果真能永遠這般,便一生也不起來,睡死了也好。偏偏她卻是那種屬于嚴于律己,片刻也不容茍安一型的人。一刻的溫馨,都像是過折了福分似的。
石室內太寂靜了,靜到她幾乎可以感覺出燈焰的搖動。如果一切的動,都應有聲,其為火焰又何能例外!準乎此,那激動的“心聲”更不該是例外的了。
昨夜的一切,在她完全昏迷之後,已是無能記憶,只是由那般血污、奄奄一息而變到了眼前的潔淨、複有生機,自非偶然,君無忌的勞神費力,當可想知。她的眼睛,不止一次地早已在室內搜索過了,他不在這裏。這個人,總是功成身退,若即若離,讓人不着邊際,他難道真的生就鐵石心腸,對于女孩子的垂青,永遠無動于衷!石榻旁置有坐墊一方,想象中定是君無忌靜坐之用,他亦曾在這裏厮守着自己,度過了漫漫長夜,直到自己轉危為安而後已。然而,在自己絕處逢生,由昏迷中醒轉之後,心存感激而極欲第一眼就看見他的時候,他卻功成身退,像是故意存心回避而走開了,這等光明磊落的開闊胸襟,固然令人敬佩,只是卻未免失之薄幸無情,究竟他是如何居心?“難道我在他的心目中,就連一點兒分量也沒有?”當然,這個猜測絕對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他也就不會三番兩次地對自己加以援手了。固然,他之所為,不過俠義本色,只是這其間難道說就沒有一點點私情的作祟?太令人費解、不可思議了。想到這裏,春若水真似有無限委屈,一時呼吸急促,竟自嘤嘤自泣起來。石室無人,她大可不必有所顧忌。這些日子她自感受的委屈可也大了,一經引發,哪裏還忍得住,一時眼淚汪汪,連鼻涕也流了出來。起先還有所掩飾,不敢哭出聲來,哭到後來,簡直無以自已,大有黃河流水,滔滔不絕之勢,聲勢端的吓人。萬籁俱寂,風也無聲,更何況她所處身的石室,鑿之石壁,三面屬實,一方高居斷崖絕壑,更不慮聲音外傳,大可盡情發洩。記憶之中,也只有七歲那年,一個家中長工,無意間鏟平了她親手堆積的大雪娃娃,使她大發嬌嗔,用石頭丢傷了那個長工的頭,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頓,關在黑屋子裏足足一個時辰。那一次她哭得最傷心,直到聲嘶力竭,最後被母親抱出來時竟自睡着了。畢竟,那只是孩提時候的事了,而且錯在自己,想來只覺好笑,并無痛恨遺憾。比較起來,這一次的放聲悲哭,卻是大有不同,自從懂事以來,由于生性要強,別說是哭了,就是想叫她落上一滴眼淚,也不是容易之事。自然,這等發自內心的悲戚,甚乎于自棄與絕望境地的心聲淚影,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莫怪乎聲聲斷腸,不忍卒聽了。到底是怎麽引起來的,她可也說不上來,反正一腔絕望,無限悲戚,一股腦兒的盡自都化成了涓涓淚水,仿佛只有這哭聲才能發洩悲懷,才能勉慰自己于一時,便自這樣的哭了,放聲大恸起來。
燈焰兒搖搖欲熄,恰似為悲聲所感。深山絕壑,更不曾有一絲外音幹擾,聲浪迂回,直如暴雨梨花,此時此境,便是鐵石人兒,猝聞下也将為之動心。
石門無風自開,一個碩壯高颀的影子,緩緩走了進來,緊接着,那扇門便自又徐徐關上。
一片春晖,映照着他冷澀英俊的臉,月光有知,更不曾放過他那雙深邃而光彩畢現的眼睛,這一霎,他竟似心有所感而致淚光璀璨。稍立片刻,他緩緩舉步,一徑來到了當前石榻。似有無限感傷,輕輕搖着頭,發出了一聲嘆息,這一切卻掩飾在春若水的哭聲裏,而至于宛若無聞。
她卻無知地猶自不停地哭着,漸漸聲嘶力竭,最後只剩下了抽搐的份兒,漸漸地,其聲也微。
春若水無疑十分微弱,這陣子忘命地哭,更似忘了她身上的傷,雖經君無忌刻意的包紮,服藥治療,到底新傷未愈,方才悲傷裏未有所感,此刻靜下來,立時便覺出傷處的陣陣裂膚痛楚,不覺心頭一驚。
卻有一只結實的手,宛若無力而突如其來的按在了她的側腹之上,隔着厚厚的一層皮裘,亦能使她立有所警,一驚之下,倏地轉過身來。“你……”迎着她驚顫目光的那張臉,其實再熟悉不過,曾是魂牽夢系,此生再也無能忘記,便是方才的放聲一哭,也與他有所關聯。只當他存心回避,也同上一次那樣,一個人離山他去,卻是怎麽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一霎出現眼前。
直似有說不出的羞窘,在突然看見君無忌的一瞬間,她簡直呆住了。
面前人,其實并非鐵石心腸,只是較諸常人不輕易顯現而已。迎着春若水的呆滞表情,他卻微微地笑了,炯炯目神裏,散發着深摯的關懷情意。緊接着他的另一只手,已輕輕移向她的發際、眉梢,輕輕滑過了她染滿淚痕的臉。
感情充沛時,即使手指也似沾了情意,變得細致多情,溫柔而靈活。當它輕輕滑過春若水流淚的臉,卻已完成了清潔的任務,無異于一方絲絹,揩幹了她臉上的凄凄淚痕。
“都十九歲了,還像小女孩子一樣的愛哭,臊不臊!”那麽近近地看着她,宛若有情,其言亦溫。春若水真似無所遁形,簡直羞死了,有點兒想笑,卻又無能為笑,她的委屈可大了,豈能一笑置之?輕輕哼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掉過了臉去。
想着想着她可又難受了,只是當着君無忌,她可不願再掉眼淚。感覺着君無忌的那只手,落在了自己發間,溫柔地輕輕撫摸着。
春若水的臉紅了,一時間心也忐忑。只當是面前的這個人,銅打鐵澆,全無心肺,義字當頭,毫無私情可言。這才知道,他亦有情,也有細致體貼之一面,敢情是自己錯怪了他。
然而,這一切,卻像是來得太晚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霎間,她心裏充滿了激情,真恨不能反過身來,一下子撲向他懷裏,把無限相思,直說個夠……可是,她卻沒有。無論如何,這一霎,相思得酬,此情此景,夢寐難求,盡管是姍姍來遲,終究它還是來了。
感覺着君無忌的那只手,已自移向自己腹下三分處的“氣海”穴上,雙掌會撫處,即使隔着一層厚厚皮裘,亦能感覺出炙身的大片奇熱,頓時間,整個身子已為這陣熱息所籠罩。春若水這才知道,對方片刻溫存之後,時下卻在為自己療傷了,一時由不住緩緩轉過臉來!燈光影裏,這個人是那麽有力地深深吸引着她。記憶所及,仿佛這還是第一次,自己這麽近,這麽逼真地打量着他。透過他英挺的臉,越覺其氣質獨特超然。這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舍此而外,早已不作第二人想。
“無忌,無忌,你就放浪一次,緊緊地抱着我吧!這世界只有你我,再沒有第三個人了。”這是她心裏的吶喊,自不會為君無忌所聞。她早已無能為力,自甘聽其擺布,奉獻她的所有了,包括她的愛、她的貞操,以及她整個的靈魂。如果說這思想是下賤的,是猥亵的,而在這一霎,她也自承了。
然而,面前的這個人,卻只是專注于為她療傷,把體內真力化為絲絲熱息,正所謂“化氣為炁”,在為春若水做一番補充、通順、和血的工作,原來她傷勢不輕,又流了不少的血,真力大失,君無忌此番輸息,自是有其必要。
春若水情緒稍定,待将向對方吐訴些什麽,目睹及此,卻只得把滿腹心事暫壓心底。
原來這種輸送工作,極耗真氣,君無忌全力施展之下,不及片刻,眉額之間已現出了汗漬。春若水眼見他如此,心裏大是痛惜,卻也知道這一霎不宜說話,只得心懷感激地默默承受。
如此又挨了一些時候,方自覺出通體大熱,幾欲不耐,君無忌忽然停住了手。
此番真力灌疏,并非僅注于腹下氣海一穴,君無忌施來顯然大費周章,雙手運施之下,幾欲遍按若水全身,設非是隔有厚厚一層皮裘,其勢當大為尴尬。自然這般施展之下,更将耗損內力真元,莫怪乎以君無忌之蓋世功力,亦不免全身汗下。
恍惚中,春若水已興起了濃濃睡意。她卻是心有未甘,盼望着要與他一吐心中塊壘,無如那沉沉睡意很快地便已淹失了她。
“無……忌……無忌……”仿佛微弱地呼喚了兩聲,眼簾将閉未閉之時,看見了心上人略似慰藉的笑臉,一霎間,只覺得心裏無限踏實,便自沉沉地睡着了。
落日餘晖,染紅了白雪猶覆的高山峻嶺,大風時起又歇,來回天際,發出震人耳鼓的轟轟聲,雲層勢如破竹,一路滾翻着,宛若萬馬奔騰。這一切交織天際,映着日晖,爆翻出姹麗詭異的五彩缤紛,即使人世間一等畫匠,也萬難調弄出此一霎的瑰麗色彩,更遑論那氣勢的觸目驚心,自是無與倫比了。
君無忌面向穹空凝看着,頗似心有所思。這天籁波谲雲詭,一剎那的千變萬化,其實同于人心。大凡天地間的一切變化,都無異于人的思維,收之藏芥子,放之彌六合,其動靜收放,端賴素日的養性功深,過猶不及,皆非其策,其為用物,焉得不謹慎乎!男女之情,更不例外,莫謂無心之因,卻當有心之果,“大風起于萍末”,一點兒細小的情愫,皆不免待春而發,來勢之驚人,誠然始料非及,任你天地間一等硬漢,奇男子,值此情關當頭,也要靜下來,作一番善後安排了。
春若水的此番邂逅,無異帶給他心裏前所未有的淩亂,這番因情而激起的紊亂,其實正是他屢感矛盾,遲遲不敢接受或是付出的最大原因。
身世孤寂、離奇,宛若立身危崖之巅,似随時都有覆亡之慮。母親之生死茫然,更如同芒刺在背,只要一想起來,簡直坐卧不安。這其間,再加上來自大內的緊逼迫害,親仇之混淆,其為禍福尚在無知之間,這一切,時刻都警告着他,不敢作家室之想。
他的憂慮更不止如此,只是這一切,在進一步與春若水有所接近時,卻遭遇到了極大的考驗,面臨着新的抉擇,正為此,他才顯現出前所未見的不安。
在崖前踱蹀一回,立身于當風之口,天風迂回,直吹得他一身衣衫振振欲飛,寒風當面,直似千刃萬剮,透過陣陣裂膚之痛而後的快感,顯示着這類“風俗”所獨具的奇特效果。用以鎮心定神,亦當有一定功效!每當君無忌心神痛楚,自感無所歸依時,便借助于這般天風沐體,從而得于一種新生力量,似有無限生機。
春若水一覺醒轉,恰當黃昏時分。石室內燃點着一汪熊熊烈火,噼啪聲響裏,不時濺飛起幾點小火星兒。便是那小小的噼啪聲,使她提前醒轉。
映着爐火,君無忌盤膝趺坐地上,魁梧的背影,疊映在火光裏,漆黑的武長發,雲也似的披散開來,顯示着無拘的野性。而“他”卻是斯文的,斯文中卻包容着不入凡俗的那種粗犷,對于當今人世,總像是有所抗拒。這便是他所獨特具有的氣質。他卻又是深奧的,世界上一切深奧的東西,都不易理解,深奧本身更具有哲理,故此它卻又是美麗而引人遐思的。
這是一個極佳的機會去觀察他,春若水知道,只要一出聲,哪怕是一點兒細小的轉動聲音,都能使他警覺。她便索性一動也不動了,保持着原有的靜姿,運用着她靈活的一雙眼睛,觀察着這個堪稱神秘的人。
方才夢境猶斷。那是一個令人喜悅的夢,她夢見漢王高煦終究知難而退,父親無恙而歸,君無忌與自己共結連理,馳馬天山……這時,她便是帶着那一脈未了的喜悅之情,靜靜地默看着他。
夕陽已沉,天色正黯,不知不覺裏像是又過了一天,明滅的火光搖晃着君無忌碩壯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