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倫
“怎麽傻傻的,難道是做噩夢了?”後來被稱為“元心皇後”的母親此時只有三十餘歲,雖不是傾城美人,自有一股端莊娴雅的風度。這明明是二十年之前的母後啊!夏侯昭心中驚濤拍岸,她環顧四周,樣樣擺設都無比熟悉,果然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八年的芷芳殿,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摸摸自己的臉,這分明是幼年時候的自己啊。
這是夢嗎?這樣甜美的夢千萬不要醒來啊!
夏侯昭猶如歸巢的倦鳥一般,投入皇後的懷抱:“母後,我好想你啊。”
皇後對着唯一的女兒,有着無限的耐心,摟了她道:“母後也想你啊,”又指揮着風荷和一衆宮女幫她梳洗打扮,“今日你父皇給你選的伴讀就要入宮了,你總是說沒有小夥伴和你玩耍,現在好啦。”
夏侯昭有些驚慌,更多的卻是驚喜。即便此刻身處的是夢境,她也不願意醒來,不管皇後說什麽,她也只顧得上點頭應是,兩只手卻牢牢抱着母後的腰,不肯放開。
元心皇後見到女兒懵懂的神情不由得心中更軟,低聲道:“還有月姑姑的侄兒也來了。你可記得,以前母後囑咐過你什麽?”
“月姑姑的侄兒?”夏侯昭猛然記起,這明明是嚴瑜進宮那天發生的事情,是她十歲時的的确确發生的事情。正是這一天,王雪柳和裴雲成為了她的伴讀,所有人的命運全都交織在了一起。
難道這一切并不是夢?
或許竟是上天有知,讓她重新回到幼年,讓一切醜惡的事情,都煙消雲散嗎?
夏侯昭一直忐忑地等待着自己從夢中驚醒。這次恐怕又要讓月姑姑擔心了,對于自己來說,實在已經沒有精力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着周遭熟悉的事物,面對着多年不見的母親,夏侯昭心中不禁升起了一個念頭,難道這并非是夢?
夏侯氏建立大燕王朝之後,逐漸受到南朝的影響,儒佛兩家日漸興盛。但鮮卑一族自古信奉薩滿教,不僅風俗與中原不同,對于死亡的理解也頗為不同。鮮卑族篤信自己死後魂靈會歷經險阻,最終歸于赤山。因此當親人故去之時,必須舉行送魂儀式,指引死者的靈魂,沿着正确的方向,去往赤山。
夏侯昭在心裏冷笑了一下,她死了之後,沈泰容歡喜還來不及,恐怕不會費那多餘的功夫為她送魂。沒有指引的魂靈,無法回到赤山,只能在荒野中游蕩。然而她積攢了那麽多的仇恨,怎麽能夠輕易放棄!想到此處,夏侯昭心中那個念頭越來越明晰,是不是公主府中的那個自己已經死了?游蕩的魂靈帶着無法磨滅的記憶,又回到了年幼的時候?
夏侯昭的心中湧起了一陣狂喜!既然命運給予了自己一個新的機會,自己一定要牢牢抓住。
元心皇後笑了:“就是那個每年上元節和你一起看燈的小哥哥,”她指着夏侯昭床頭挂着的一個草編的蝴蝶,“你忘記了?這還是他親手編給你的,月姑姑不讓你挂在床頭,你還發了老大的脾氣。”
夏侯昭喃喃道:“嚴瑜哥哥。”在她心中,嚴瑜已經是那個武藝高超,在千裏之外掌軍守關的大将軍。她卻忘記了,他本是元心皇後身邊女官月姑姑的侄兒,因為出生時父母雙亡,就被月姑姑接到帝京裏來生活。在她幼年之時,常常由月姑姑帶着出宮,在嚴家小小的院子裏玩耍,到了上元日,按例宮中是要舉辦國宴的,父皇和母後覺得她一個小孩子參加宴會太無聊了,就讓月姑姑帶着她和嚴瑜,微服觀燈。那可是她幼年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元心皇後叮囑道:“記得,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你和嚴瑜哥哥認識。”
夏侯昭點點頭,她心中思緒萬千,懵懵懂懂間,已經被團團圍着的皇後和宮女梳洗打扮好了。皇後心情極好地贊道:“這是母後的小公主嗎?這明明是菩薩坐前的小仙女呦。”夏侯昭感覺到母後溫熱的手掌,在自己發心拂過,這樣熟悉的觸感,從母後去世,有十餘年不曾體會過了。她禁不住喃喃念着“母後、母後”,再次緊緊依偎着皇後。
此時殿外傳來宮人的通傳聲:“皇上駕到。”一個身姿挺拔的身影邁入了殿中,正是夏侯昭的父親世宗皇帝。此時正當壯年的他,劍眉星目,是個極為俊朗的男子,此時也笑吟吟地彎下腰來哄着小女兒:“朕的公主又頑皮了嗎?”
皇後道:“難不成是聽到有小夥伴進來,害羞了?”
皇上哈哈大笑:“朕的女兒怎麽會害羞,多半是又闖了禍,怕你責怪,”他特意壓低了聲音,向夏侯昭許諾道,“昭兒乖,有父皇出面保你,你母後絕對會網開一面的。說吧,是丢了你母後的首飾呢,還是偷偷穿了你母後的裙子?”
她小的時候的确是十分頑皮,愛登高上樹,愛游船騎馬,一天到晚不消停。母後擔憂她東跑西跑受傷,難免會念叨兩句,從來都是父皇來解圍的,所以她小時候其實更親近父皇一些。此時世宗皇帝彎下腰來要抱她,她也就順從地摟着他的脖子,不再纏着母後了。這樣愛嬌的動作,惹得皇帝又笑了起來,幹脆抱着她走出了殿門。
宮人們簇擁着一家三口向璇玑宮走去。
世宗皇帝膝下只有夏侯昭一個女兒,雖然不是予取予求,也着實寵得很。他一邊走,一邊和夏侯昭說話,講的也是這次進宮的兩個陪讀:“這次父皇給你選了兩個小姑娘,都和你同年。一個是你永寧姑祖母的孫女,聰明伶俐,聽說功課很好,你若是想畫畫寫詩,她盡可陪得。另一個是你皇祖母家的侄孫女,她父親說自己女兒不喜歡讀書寫字,就愛爬樹游水,萬萬不敢進宮。朕心想,這可不正好與我家小猴子湊成一對嗎?”
父親這樣說,夏侯昭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母親在一旁說:“王侍郎是心疼孩子,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就要進宮來,雖說是陪讀,到底要看人臉色,”她掐掐夏侯昭的臉,“你可不許欺負人家。”
父親道:“我家昭兒雖然活潑了一些,卻從不驕縱。”
母親笑道:“咱們是自己孩子自家金貴,樣樣看着都好。”
雖然身體是十歲的小女孩,但夏侯昭此時的內心已經是三十餘歲的婦人了,冷眼瞧去,直覺父母之間的感情甚好,偶爾對望,缱绻情深。
人人都說世宗朝的天樞宮是最清簡的,他除了皇後之外,別無寵妃。夏侯昭幼年只知父母常為無子困擾,也盼望着自己能有個小弟弟。長大後她才明白,中宮無子對于一個帝國來說,是一個多麽嚴重的政治問題。
她心中隐隐升起一個念頭,如若父母一直這樣恩愛下去,是不是自己就不會遇到那樣悲慘的命運,母後不會悲痛離世,父皇也不會因為痛失所愛郁郁而終呢?她偏頭去看母後,大燕朝的男子,妻妾成群都是平常事,誰能想到一國之母會因為皇上納妃而心病叢生,舍棄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座,離世而去?就連她當時也完全無法理解母親的做法,甚至心生怨恨。
現在的夏侯昭,經歷過與沈泰容的婚姻,方才漸漸懂得了母親。
夏侯昭心中微凜,看來這個難題,還是要從母親身上解開。她環視四周,這條從芷芳殿到璇玑宮的路,百花綻放,綠草如茵,良木擎天,是她幼年最熟悉的路了,此時看來,果然與記憶中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