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8.3|
鄭薇幹澀地說了一句:“你不懂。”
她不知怎地,就是不敢看沈俊的神色,低着頭沖進了雨幕當中。
劉婆子正好在家,但是鄭薇又不是宮裏那些能夠下召的貴人。劉婆子身份再低微,可也是見識過的,只憑鄭薇的只言片語,她當然不敢跟出去。
鄭薇目光掃視着桌子上那套茶具,考慮着憑她的身板,能不能在打暈了劉婆子之後當着她兒媳婦的面把她搶出門地去。
恰在此時,沈俊進了門,他二話不說,一手拎起劉婆子的衣領,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中将她扔進了馬車中,淡淡丢下一句話:“意見這麽大,你去找威遠侯夫人說理罷。”
他轉身跳上了馬車,不看鄭薇一眼,口裏道:“還不上車?”
鄭薇如夢初醒,手腳并用地爬上了馬車。
威遠侯的大車半擋在胡同口,侯夫人季氏站在車旁邊,神色複雜地看了鄭薇一眼,對爬下車哭哭啼啼告狀的劉婆子道:“你哭什麽?有什麽事只管推說是我們強迫的你,你什麽也不知道,這不就行了?”
劉婆子神色一僵:她還指靠着侯府的人給飯吃,怎麽敢這麽說?侯夫人都發了話,她還敢繼續犟着不成嗎?皇帝老兒再厲害,也厲害不過現管的當家夫人。何況她一個小卒子,還能扭得過大腿不成?
有季氏發了這一句話,左右兩個侍女半架着,将半推半拒的劉婆子架上了侯府的那輛馬車。
季氏卻沒有跟着她們的車去,對左右的人道了一句:“你們伺候老夫人,我坐這輛車,跟那位姑姑道個謝。”她們來時,鄭薇就讓喬木假托自己是出門幫着尋穩婆的宮女。
季氏一上車就雙目含淚,握住鄭薇的手道:“薇姐兒,這次若不是你出宮相告,我們還不知道她出了這樣的大事,劉婆子我和老夫人一定會想辦法帶進宮,可是你準備怎麽辦?”
怎麽辦?鄭薇真還沒時間想到這個問題。
反正她忤逆傷人已經是事實,就是還在宮裏也必死無疑,只好出宮來闖一闖,看能不能讓鄭芍多幾分生機。
鄭薇沒急着答話,在季氏身上轉了幾眼,見她面對自己,身子似是有意無意地把車門堵了一大半,頓時有些明白了:季氏這是怕自己出宮之後害怕擔責,順勢跑了連累她,所以才要上車來,好把自己攔着?
鄭薇哭笑不得:季氏也太小人之心了吧?沈俊可在表面上是皇宮的侍衛,她要怎麽脫身才不連累沈俊?
但是,好不容易逮到給季氏一個這麽大人情的機會,鄭薇也不願意輕易放過,她慘然一笑:“還能怎麽辦?回宮去聽憑發落罷了。只要阿離沒事,我就是舍了這一身性命又有什麽?”
季氏神色果然動容。
鄭薇知道像她這樣的貴夫人什麽性情,她表面上拿自己當個親戚孩子,其實心裏半分感情也沒有,論道起來,自己的地位未必有她身邊的玲珑高。她滿心算計,又指望別人對她忠心耿耿,再可笑矛盾不過。不過,如果能得些好處,就是跟她演過這一場,這又有什麽?
鄭薇順勢拿帕子擦了擦眼淚:“我此去還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只是我娘一個人在宮外,我實在放心不下。如果有機會,還望夫人多照顧我娘。”
季氏嗚地哭出了聲。
鄭薇吓了一跳,見季氏拿帕子捂着嘴,哽咽着道:“是我對不住你,我沒照應好你娘。薇姐兒你放心,我從宮裏一出來就會去大相國寺,不管用什麽法子都會把你娘帶出來,絕不讓她再跟那什麽齊內監馬內監來往,我會好好照顧她,不叫她壞了你的名聲的!”
什麽?!!!!
鄭薇驚怒不已:她上次都明明警告過季氏了,季氏還敢這樣開口誣蔑她娘,她算個什麽東西?!!還有啊,她剛剛話裏話外的,是在說她娘跟個太監在和尚廟裏幽會嗎?
這女人看着端莊可親,真是個人模狗樣,滿肚子腌臜的賤人!
鄭薇氣得發抖,幾乎想伸手對着她那張臉扇過去!
季氏絲毫不知,她半掩着臉,哭得情真意切。
馬鞭“啪”地響了一聲,拉車的馬“咴”地長嘶着停了下來。
沈俊壓抑着怒氣的聲音在車簾外傳進來:“到宮門口了。”
季氏急忙擦了眼淚,對鄭薇道:“你坐在這裏,我有法子,你就跟着我一道進去。”
鄭薇就聽見季氏在車下跟侍衛朗聲道:“我是威遠侯夫人,腰牌在此。剛剛我們老夫人請出了丹書鐵券,現下車還沒有走遠,我是跟着我們老夫人一道進來的。”
丹書鐵券?
鄭薇顧不得再生氣,威遠侯府可真是狠得下心,連這樣東西都請了出來!
外命婦平日不奉诏不得入宮,鄭薇還在想,自己該找什麽法子讓老夫人她們都進得了宮,想不到她們為了鄭芍這一胎,連能免一死的丹書鐵券都舍得拿出來。看來,他們在鄭芍那裏下的注真是不小。
這鐵券現在雖只是用來進宮,但它又不是萬試萬用的靈丹妙藥,誰知道皇帝什麽心思?萬一皇帝生氣他們拿來亂用,說不得就要奪爵毀券!
難道說,威遠侯家在京裏的地位就這樣危險了?不過,有錢無權,也算小兒鬧市抱金,現在看着熱鬧,找不到強勢的靠山,被人一推就倒了。
什麽靠山再穩,也穩不過皇帝這一座。
如此一來倒也能說通,為何威遠侯府拼着被京城人恥笑的份上也要送嫡長女入宮承寵,看來,侯府的危機比她想象的還大。
進宮只是第一道關卡,第二道關卡是由外通內。
看來丹書鐵券的鎮懾太大,同樣的說辭,季夫人又甩了一次,仍然暢通無阻。
鄭薇撥開窗子看了看,除了幾個平時熟臉的太監,皇後并沒有派人在這裏把守。她輕聲道:“我跟夫人就在這裏分別吧,皇後在裏面,我一進去肯定要被扣起來。”馬車不能在後宮行駛,季氏也得下車,步行進宮。
季氏驚看她一眼,皺了一下眉,問道:“你是當着皇後的面闖出來的?”
鄭薇沉默着,思量季氏不同意的話,她要不要跳車就跑。
季氏便嘆了一口氣:“可你就這麽躲着,也不是個辦法。”
鄭薇輕聲道:“今天我什麽事都做了,當衆忤逆,拔刀傷人,皇後現在只怕一心想我死。我可不想阿離的孩子還沒生下來,就先去了閻王殿。”
在宮裏,殺死一個人的方法太多了。鄭芍現在生死不知,她又犯的是這樣的大錯,皇後都不必吩咐人去殺她,只需要借她今天犯的錯,多打她幾板子,打板子的時候再做做手腳,她就不用活了。
季氏不再反對,她拍了拍鄭薇的手,感慨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放心,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鄭薇心道,你這話說了就跟沒說一樣,你一個沒權沒勢,手還伸不到內宮的外命婦能怎麽辦?只要你肯放我走,也算能救我一命。就怕——
她才想到這裏,就見季氏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塞給她:“裏面有些銀票,你往後要用到錢的時候必定不少,收着吧。”
鄭薇頓了一下:剛剛她跟季氏說起她娘,就是想要點錢給她娘傍身,沒想到聽見那些事,害她什麽心思都沒了。
她捏了捏厚厚的荷包:看銀票的數目,應當不少,季氏居然一點猶豫都沒有,就這麽掏了出來給她,也算有點真心了。那她明明知道自己不會高興,為什麽要這麽說姜氏?難道說……鄭薇打了個機伶,将那個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腦海。
還好這雨雖然大,倒是去得快。鄭薇下車時,天上還飄着細小的雨絲,不再那麽擾人了。
雨中的樹葉散發着清爽的芬馥,鄭薇身上的衣服已經半幹了。
她不敢直接進景辰宮,躲着人繞了老大一個彎子,終于到了景辰宮的後面,她随意找個花木繁盛的位置藏了起來。正好今天她穿着一件油綠色的宮裝,縮在花叢裏,不細細看去,也不容易分辨。
剛剛下過大雨,外面除了偶然巡邏經過的侍衛,只有小貓三兩只偶爾經過,宮裏人兩兩相伴,不可随處亂看,倒也方便了她縮在牆角裏藏身。
恐怕誰都不會想到,鄭薇回宮之後哪也不去,就躲在了這裏,只等着萬事底定。
鄭薇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她的腿已經蜷縮得沒有知覺,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什麽時候被體溫烘幹,雨徹底地停下,陽光從烏雲深處透出了多金線,天光從白得發亮到微微轉藍,她終于等來了如在暮色中破曉的,那聲清亮的啼哭。
聽見連幾重宮牆都隔不住的歡笑聲,鄭薇望着樹梢上頭幾顆閃爍的星星,放松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