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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夜裏忽醒,沈瑄不覺又朝蔣靈骞的卧處望望。那張草墊子上竟然空蕩蕩的沒人,沈瑄一驚,跳起身來,四下一看并沒有蔣靈骞的身影。他心裏着急,點燃了一支蠟燭,舉着四周照了照,又在廟堂前前後後的找了一圈,仍是沒人。沈瑄一時心亂如麻。

周遭一片寂靜,只聽得一兩只寒鴉在枯枝上啼叫。“我須得找到她。”主意已定,就沿着那條山道繼續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奔了沒多遠,眼見下面正是鐘山腳下的市鎮,但鎮上火光沖天,一片混亂。參加大會的群豪住店的那條街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到處雞鳴狗跳,人們呼叫着跑來跑去,不時夾雜着刀光劍影和厮殺聲。

跑了一會兒,聽見路人議論,只說吳越王妃的人來了,把錢丹搶了回去,又放火燒山,火勢太急,範公子他們只得帶着大夥兒先走。

錢丹脫險,沈瑄緩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不好,離兒多半在這裏。當下更不思索,就着火光向錢世駿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幾乎全被大火吞噬了,人早已跑光,燒斷的房梁“噼噼啪啪”地掉下來。熱浪灼得沈瑄的臉發疼,他心裏一片迷茫。正要沖到火中去看個究竟,忽然發現那邊一道斷牆下蜷着一個人影,懷中抱着一件東西,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沖過去看看。那人忽然擡起臉來,看見沈瑄,輕輕地歡呼了一聲,原來正是蔣靈骞!沈瑄也無暇細問,急道:“你還不快跑!”蔣靈骞起身要走,忽然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沈瑄将她一把扶住,蔣靈骞低聲道:“大哥,我,我左腳也傷了,走不了了。你快躲開……”她話還沒講完,沈瑄已把她拉了起來,将她懷中那件東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沖去。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這樣大的力氣,馬不停蹄的一口氣竟然奔到了鎮外。看看火光稍遠,才漸漸緩下腳步,此時方覺得氣喘籲籲,急急問道:“離兒,你的左腳怎地傷了?”

蔣靈骞道:“我右腳不靈,從牆頭躍下時倒在了地上,偏偏一根燒斷了的房梁又迎頭砸了下來,我趕快滾到一邊,可左腿還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連站也站不起來。”

沈瑄焦急道:“傷到了腿骨麽?我給你看看。”

蔣靈骞道:“不,不。你別急,我還忍得一時。此地到處都會碰到錢世駿的人,你快帶我先離開這裏。我不要再被他挾持了去。”

沈瑄聞言,把她背到背上,許是剛才奔跑脫力,一動腳步,竟然不住地搖晃起來。

蔣靈骞見狀道:“你奔跑時,應當用我教你的輕功,調理氣息,就又快又不費勁兒。”

沈瑄點點頭。

蔣靈骞又道:“那一門輕功我只教了你一套,還有幾套。現下再告訴你一套,用來快速奔跑最為合宜的。”旋即将口訣一一道來。這一套輕功雖與前一套不同,但要義精神是一樣的,只在技巧的精細之處略有改變而已。沈瑄聽了兩遍口訣,已然默記于心,不待蔣靈骞解釋,自己已經明白了。他又走了幾步試了試,覺得步履如飛,氣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離兒,你們天臺派的輕功果然是高明得緊,就連我這種一些兒也沒有功底的人也一學就會。”

蔣靈骞“嗤”的一笑,道:“天臺派的輕功再好,也不能一蹴而就,總須練個三年五載,才能打通各種艱難繁瑣之處。我在懸崖那邊教你的叫做‘青雲梯’,用來攀登絕嶺,雲梯直上。這一套卻叫做‘踏莎行’,練得好時,日行千裏,沒人能夠捉住你。這套功夫其實是最基本的,當年我單是練這個,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練得好時,踏着水面行走都無妨,那便是天臺絕技‘玉燕功’了。”

沈瑄道:“踏莎行,這名字倒風雅。可見你爺爺是個文武全才。”

蔣靈骞驕傲道:“那個當然。我在江湖上逛了這一年多,還沒有見到過能像我爺爺那樣武功又好,讀書又多,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人。像什麽錢世駿啦,範定風啦,什麽這個幫主那個掌門啦,通通及不上我爺爺。”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大哥你學識倒是很淵博,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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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接道:“只可惜我不會武功,連一點三腳貓功夫都沒有,因此更是萬萬不能和你爺爺比了。”

蔣靈骞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會武功,卻三下兩下的,就練成了如此艱難的‘青雲梯’和‘踏莎行’。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是一般習武之人,不是已練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也萬萬不可能學得這麽快。這是為什麽?”

沈瑄一聽,自覺茫然不解,當初跟着樂秀寧學習洞庭劍法,進益遲緩,學無所成,也沒有發現自己身具習武之異禀,可以速成奇功什麽的。而這天臺派的輕功,如魅如仙,神奇輕靈,顯然是武學中極其高明玄妙的功夫,怎麽自己這樣輕而易舉就練會了?他搖搖頭,反問道:“為什麽?”

蔣靈骞一臉不相信的模樣,只是笑眯眯地說:“我不知道啊。”

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自己,意思不過是“你可別裝啦,我早知道啦”,心裏更是糊塗,道:“離兒,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訴我吧。”

蔣靈骞正要說什麽,忽然聽到一聲斷喝:“什麽人,站住!”

沈瑄聽得喊聲來自西邊,不假思索地立刻向東飛奔而去,腳下的“踏莎行”使得如騰雲駕霧一般。沈瑄從來沒有運用輕功跑過步,這一下連心都不免飄飄然起來。然而追擊者的腳力也不弱,跑了一會兒,耳聽着跟從的一大幫人落得遠了,為首的一個卻在幾丈之外緊追不舍,顯見得輕功甚佳。

蔣靈骞回頭望去,急道:“又是九王府的人,怎麽這樣冤家路窄!”追兵漸漸逼近,一把飛刀從沈瑄耳邊“嗖”的擦過。沈瑄心神大亂,腳下的力氣頓時洩了下來。只聽背後連連幾聲慘呼。沈瑄不必回頭,便猜到是離兒的手段,不免暗暗心驚。

此時跑路要緊,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他只管背了離兒,拼命地往山下沖。幸好半路還遇到無主亂奔的馬匹,可替腳力。

也不知奔忙多久,天已蒙蒙亮了,沈瑄見前面有一間農家的草棚,忙忙的停下馬,扶了蔣靈骞進去。蔣靈骞坐在草堆上,脫下鞋子,将左邊褲腿卷到膝上。沈瑄看去,一段雪藕似的纖長小腿紅腫得像蘿蔔一樣,分明是早已經折斷了,難為她受了這麽久的煎熬。經過半夜的颠簸驅馳,因此傷勢又加重了好幾成。

沈瑄擡頭看看蔣靈骞,見她額頭透着細汗,知她十分痛楚,只得說:“離兒,一會兒我與你接骨,你千萬忍着些,不要亂動,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将來這條腿就不方便了。”蔣靈骞點點頭。沈瑄探明了傷處,握住傷腿,猛地一推,一次接好,手法甚是明快,好讓蔣靈骞少受些苦楚。又取出自配的接骨靈藥“斷續玄霜”和專門化去淤血的“明玉膏”細細地抹上,又削了兩條夾板,用布條穩穩地縛在斷腿兩邊。蔣靈骞果是一動也未曾動,卻咬着嘴唇,疼得淚眼蒙蒙。沈瑄笑道:“不錯,真是個勇敢的小妹妹。我給璎璎治傷,她總是大喊大叫,沒有片刻安靜。她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蔣靈骞破涕為笑,只道:“我并不是你的親妹妹,怎敢跟你胡鬧。”沈瑄又瞧了瞧她扭傷的右腳踝,也是未見好轉,反而腫得更厲害。沈瑄一面用“明玉膏”塗抹,一面嘆道:“這幾日裏,這兩條腿可再不能用力了,不然将來可不得了。昨晚若沒有那番折騰,右腳也該至少好了一半。”

蔣靈骞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覺,又跑出去胡鬧。可是我的寶貝還留在了錢世駿那裏,不取了來,難道他還會自己送來給我?”

沈瑄道:“什麽寶貝?是這把清絕劍麽?”

蔣靈骞道:“嗯……是的。”

沈瑄卻想起來:“噢,還有這個。”于是解下自己背着的那個包裹,長長的倒不像裝着衣物。蔣靈骞接過來解開,卻是一架七弦琴,正是沈瑄制做的。琴額已然燒得焦黑,漆面剝落,琴弦也一根根的斷了,想是從火海中搶出的。沈瑄嘆道:“又何苦為它費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

蔣靈骞恍若未聞,只是傷心道:“究竟遲了一步,燒成這樣了。”

沈瑄見她不舍此琴,就捧過來細細察看一番,所幸琴盒還未破裂。他走到門外挑選了幾根合适的馬尾,揉了一番,将斷弦換了下來,重新調了音,撥動幾下,覺得琴的音色與從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首《碣石調幽蘭》,覺得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處嘹若九天鶴鳴,看似居高臨下,猶能扶搖直上,宛轉自如,低音處卻是潛龍在淵,浩浩淼淼,深不可測。這實在十分的難得。蔣靈骞也聽出來了,奇道:“想不到這琴在火中一燒,竟然脫胎換骨,有了這樣奇妙的聲音,簡直是寶琴了。”

沈瑄道:“當年蔡邕在山中聽見到樵子燃燒桐木,從木頭燒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音中辨出良材,因此要過那段燒了一半的桐木,做成了‘焦尾’琴,乃是琴中極品。那琴的琴尾處還有燒焦的痕跡。做琴的材料本以陳年舊木為佳,那時我找不到舊板,只好砍了一些新材做了你這琴,只是音質平平。如今想不到這琴經過這一番煙熏火燎的砺煉,木質改變,音色不同凡響起來,倒是它從此修成正果了,可喜可賀。”

蔣靈骞見他說起來臉上盡是一本正經,也笑道:“沒錯。人家先燒木頭後做琴,咱們卻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裏燒,如煅磚煉瓦一般,反正都是奇緣。人家的琴叫做‘焦尾’,我們的琴呢?看這琴額也燒得黑乎乎的,炭墨一樣,不妨亦步亦趨地也叫個‘墨額’好了。”

沈瑄将蔣靈骞的傷處處理完,問道:“琴倒是無事,你怎麽辦?這一個月之內,你可不能再動了,須得尋個地方靜靜的養傷才好。”

蔣靈骞道:“這金陵城附近,全是範定風錢世駿的勢力,早晚被他們發現,那才是糟糕。”

沈瑄道:“或者找個不起眼的地方躲起來。”

蔣靈骞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住在範定風府上,他家後面有一個廢棄了的園子,據說夜裏鬧鬼,平日裏沒人進去的。我有時一個人去逛逛,倒還知道地形。不如我們住那裏去吧!”

沈瑄知道她的心意,範定風錢世駿只道他們一定遠走高飛,絕不會想到躲在自己府裏、眼皮子底下,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廢園建在城北的玄武湖上,約有十來畝地,建得雕梁畫棟精巧絕倫。範家是金陵富豪世家,又歷代與皇室結緣,那種闊綽排場自不用提。但這園子十年前就無人居住了,漸漸疏于看管,這一兩年間又紛紛揚揚傳說裏面有死了的姬妾的冤魂作祟,所以更是人跡不至。一處處盡是蛛網塵絮,斷牆殘垣,名香異卉都變作了荒草野花、藤葛荊棘,倒也生得欣欣向榮,姹紫嫣紅。水邊岸上盡是一片片白蒙蒙的蘆花蕩、蓮藕塘,守着風光秀麗,煙波浩淼的玄武湖,倒有九分像葫蘆灣的情形。沈瑄和蔣靈骞在水邊選了一處極幽僻的所在,清風明月地住了下來。

蔣靈骞不能下地走動,不免煩悶,要沈瑄繼續教她彈琴。她本來心性聰慧,又有名師指點,自然琴技日精。白日裏,蔣靈骞讓沈瑄扶她到院中,觀看他練劍。豈知還沒看到半日,她就大搖其頭:“沈大哥,你這洞庭劍法練得不對。”

沈瑄道:“阿秀姐姐教我練這劍法時,也總說我練得不好,不是方位不準,就是步伐淩亂。總是我年紀大了,比不得你們從小練起的。”

沈瑄此時練習的是洞庭派的基本功夫“夢澤劍三十六式”,正是樂秀寧當初在葫蘆灣教他的三種洞庭派劍法中最簡單,也是他練得最熟的。這套劍法動作端正平和,不露鋒芒,易于初學者每日修習。但練到精湛時,自有一種雍容大方、包羅萬象的氣度。蔣靈骞看他練完幾遍,也略略感到這劍法的要義精神之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對,她說得不對。我雖沒見過正宗的洞庭劍法,但按常理看來,你的姿勢方位也拿捏得很講究了,當無大錯。可是你這樣去迎敵,就只能對付對付一些末流武師罷了。我問你,你舞劍時,是如何運用內力的?”

沈瑄奇道:“內力?我沒有練過內功,談何運用內力?”

蔣靈骞不信,“嗤”的一笑,道:“這時還這樣對我說。好啊,你們洞庭派的內功大大的了不起,是祖傳秘技,不傳之密。你也不用裝傻,今後我可不敢問了。”

沈瑄道:“離兒,我幾時瞞過你什麽!那日你教我‘青雲梯’和‘踏莎行’時,我就心中疑惑,卻不曾問明白。究竟我怎樣能練會你的輕功的?”

蔣靈骞道:“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只有身具精湛內功的人,才會聽完‘青雲梯’和‘踏莎行’的輕功口訣後,一練而成。你說你不會武功,我可一直都相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錢世駿兩掌,我驅動內力為你治傷時才發現,原來你身體裏的內力,還在我之上。不是這樣,我怎敢讓你在一天之內練就‘青雲梯’和‘踏莎行’?一般人亂練,非走火入魔不可。唉,其實我也該早就料到。錢世駿當初劈你那一掌,狠辣無比。換了常人,肯定當場斃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而且連倒都沒倒下,一直又吃了一掌。這可不是你自己的內功幫你撐住的麽?”

沈瑄聽得一片茫然:“你說我有內功?而且還很強?”

蔣靈骞道:“是啊,你真的沒練過?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沈瑄很高興,也禁不住滿腹疑慮,沉吟半晌,問道:“離兒,醫書裏的氣功,種種吐納方法用于強身健體,治療內疾。醫生習來,有時也用于給病人發功療傷治病。這一門功夫和你們習武之人練的什麽內功,內力的,是不是頗有相同之處呢?”

蔣靈骞道:“我并不懂醫,也說不好。但爺爺以前講過,醫家的氣功和武學的內功同出一源,大同小異。你原來練過氣功,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讀得最多的就是家中所藏浩如煙海的醫書。沈夫人雖将沈彬所藏的武學卷冊盡數毀去了,但醫書完好無損。她沒有想到,這些醫書中大半載有各門各家詳盡的氣功練習法門,又有許多如“形意拳”,“五禽戲”之類的健身操。沈彬作為一個武術名家兼妙手神醫,又在批注筆記間留下了許多高明的見解。沈瑄本來好學,看見這些東西,當然勤勤懇懇地練過。雖然旨在健身驅病,與實戰打鬥沒什麽關系,但年複一年,也練得身輕骨健、氣息停勻、內功渾厚。單是這些醫書也還罷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時,害過一場大病,沈醉當年所疼的就是這個小孫子,于是親自運功為他驅寒,又教了他幾句歌訣,令他每日練習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後,獨居葫蘆灣,每每思念起祖父來,就練習那些功夫。也是他天生聰明,雖然年紀很小,沈醉講解的那一套歌訣和練法倒記得清清楚楚、一毫不差。單這一套內功,他就一心一意地練了十幾年。那些從小練習武功的孩子,往往刀槍棍劍,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于內功一門,多少有些不暇顧及,反不如沈瑄這樣,不學武功,只練內力,倒能夠專心致志,加之他本來天賦就好,因此練到今日,不知不覺成就斐然。倘若他真的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筋骨散軟、氣血單薄的,不要說蔣靈骞的輕功,就連樂秀寧教的幾套洞庭劍法,也斷斷不可能有力氣學得會。所以天下武功,總須勤練而成,即使過程不同,也定沒有投機取巧、一蹴而就的。

只是沈瑄自己練是練了,甚至有時還運用自己的內力為病人們療傷,卻一直都不明白這和武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樂秀寧也沒有看出來,直到今天才被蔣靈骞點破。他簡直有一點喜不自勝,問道:“那麽,我的內功修為究竟到了什麽程度?”

蔣靈骞道:“你這樣練出來的,實在特別,我也說不好。不過據我看來,雖然這時還沒有進入一流境界,比起一般程度的人來,也就很可觀了。将來學習任何武功,都不是難事。你這‘夢澤劍三十六式’,如果在劍上運起你的內力,使出來應當虎虎有風,威力無窮。”

沈瑄問道:“那怎樣運起內力來呢?”

蔣靈骞奇道:“你怎麽反問起我來呢?我并不會使洞庭劍法,怎麽知道?阿秀姐姐當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

沈瑄搖搖頭道:“阿秀姐姐從未教過我如何運用內力來使劍。”

蔣靈骞道:“咦,這可奇了。任何劍法,除卻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闡述內功的運用。招式是皮毛,心法是筋骨,意念是魂靈。若是只學個皮毛,那有什麽用處呢?阿秀姐姐可是糊塗,居然不把心法傳授給你。”

沈瑄道:“或者阿秀姐姐見我不練內功,想着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說來,‘夢澤劍法三十六式’,我算是白學了。‘五湖煙霞引’估計也沒什麽用吧。”

蔣靈骞道:“‘五湖煙霞引’又是什麽?”

沈瑄将那暗藏了劍術招式的神奇樂譜《五湖煙霞引》,講給蔣靈骞聽,又道:“阿秀姐姐和我練來,覺得這劍法也很平常。只是用樂譜記錄劍術,尤為機巧罷了。”

可是練武之人聽到這等事情,豈有不好奇的。蔣靈骞急急道:“那什麽《五湖煙霞引》可以讓我看看麽?”

沈瑄笑道:“留在葫蘆灣呢!不過當初我真的當它是琴譜時,鑽研過許久。後來又跟阿秀姐姐練過一兩遍,所以記得。不如我比畫給你看看。”說着拎起劍來,将那《五湖煙霞引》一共五套劍法,《青草連波》、《丹陽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漁隐》、《浩蕩洞庭》一一的演将出來。蔣靈骞看畢,凝神想了半天道:“這些劍法,看起來的确平平無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一招出去,既可以輕描淡寫,又可以淩厲雄渾,既可以淺嘗辄止,又似乎後招綿綿,變化多端。細想起來,裏頭竟有無窮無盡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長劍,照着沈瑄的樣子,就坐在椅子上比比畫畫起來。弄了半天,還是搖搖頭,道:“這一定是你們洞庭派的一部非常精妙的劍法。看起來與前幾種洞庭劍法劍意相似,卻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沒有口訣心法,我猜不透究竟。”想了想又道,“大哥,這部劍法過于深奧,你現在功力未到,千萬不可強練。我想它應當還另有一部內功心法。只不知那心法又是什麽,一定也奇妙得緊。将來或者見到你們洞庭派的前輩高人,要請他們指點一下,倘若練成了,定然有大好處。”

沈瑄知道蔣靈骞的劍術造詣,遠在樂秀寧之上,她講出的話不由得人不信,他當即說:“那我一定把這套劍法記熟了,只是現在不練。”

蔣靈骞又道:“哎,還有,我想呢,這部劍法記在樂譜裏,一定是你們洞庭派極要緊的武功秘笈,你要仔細。江湖上有的人很壞,見了這樣高深的武功,難免要動歪腦筋。不相幹的人,可千萬別讓他知道了。”

沈瑄一笑,蔣靈骞一本正經道:“我不是洞庭派,也算不相幹的人。所以今後我就當自己從沒見過的。”

沈瑄道:“我可沒說你不相幹。誰知道這些江湖規矩,偏這麽麻煩!”

“江湖就是麻煩。”蔣靈骞淡然道。

這句話觸及了沈瑄的某些記憶。他想了想,道:“說起阿秀姐姐,我倒忘了問你一件要緊的事。關系到阿秀姐姐的殺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問一問,不算多管閑事吧?”

蔣靈骞哼了一聲。停了一會兒,道:“這事兒,本來跟我也沒有什麽關系。你愛問便問吧。”

沈瑄略一沉吟,就将當年樂秀寧父女如何被人追殺,樂子有如何慘死,當晚又如何在葫蘆灣畔發現了仇人的屍首,諸般情形一一道來,說:“知道那晚吹簫的人就是你,我們猜想放針殺人的一定也是你。雖然從此報了阿秀姐姐的仇,幹幹淨淨連活口都沒留下,但是這幾個人到底是什麽來頭,幕後主使又是誰,可就成了謎。本來希望你能告訴我們,誰知那時你又失了憶。”

蔣靈骞撫弄着自己那枝竹簫,嘴角挂着奇異的笑容,一言不發。沈瑄覺得有些奇怪,只好又問道:“離兒,你知不知道?”

蔣靈骞這時方道:“我告訴你吧。那晚的确是我放繡骨金針殺了那四個人。”

沈瑄雖不意外,還是呆了呆。

蔣靈骞道:“不過,我不知道他們意在阿秀姐姐。我暗中見他們設下埋伏,還以為是對付我的。那時我也被一幫人追殺,日日如驚弓之鳥。這四個人與追殺我的人同屬一個主子指使,我也分不清他們誰是誰。我生怕他們使詭計,是以并不上岸,只在船上放出殺手,釘其要害。不料那四個人武功太弱,一針就釘死了,我卻直到今日方知,原來他們去葫蘆灣,是要找阿秀姐姐的晦氣。不過他們竟敢冒充我們天臺派作惡,也就死有餘辜!你一定覺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們的主子手裏,不知會死得有多慘,我也是不得已而為。”

沈瑄嘆道:“不管怎樣,總是謝謝你了。幸虧你殺了那四人,不然阿秀姐姐、璎璎和我恐怕也活不出來。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誰?”

蔣靈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阿秀姐姐的仇,我看她是報不了的。此人位高權重,手段毒辣,天下鮮有對手。”

沈瑄道:“是吳越王妃?”

蔣靈骞點點頭。

“可是吳越王妃又為什麽跟樂師叔一家過不去?”

蔣靈骞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該去問阿秀姐姐。其實吳越王妃那種人,仇人冤家遍天下。想找她報仇的人太多了。別說阿秀姐姐打她不過,就算打得過,也輪不上她來。你也知道,吳越王妃也是我最大的敵人。”

沈瑄本來還想問問她到底為什麽與吳越王妃結仇,見她一臉嚴肅,究竟還是忍住了。她再問明白否,他也只是點點頭。

“那麽我們還是練劍吧?”蔣靈骞說。

沈瑄問道:“怎麽練呢?”

蔣靈骞道:“嗯,沒有心法。可是,劍招都有名字吧。你把名字講來,或許有點線索。”

沈瑄道:“劍招的名稱都是一些舊詩。譬如:‘涵虛混太清,鴻飛冥冥日月白’,都是唐人的名句。”說這就将這兩招比畫了出來。“涵虛混太清”,自下而上連挽了十來個劍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鴻飛冥冥日月白”,卻簡單得多,長劍淩空起落,浩氣沖天,原是一出殺招。

蔣靈骞思索道:“‘鴻飛冥冥日月白’。‘鴻飛冥冥’,這一劍從高處橫空而過,自然應将全力凝在劍鋒上,來不得半點虛晃。‘日月白’,那是強大的內力凝聚之時,劍身上當吐出白芒,威力大增。這個劍芒一時做不到也罷了。不過內力自手臂到劍身如何傳送呢?這一劍先起後落,以常理想,起劍之時力道最盛,落劍時漸漸式微。但從方位看,明明落劍時方是殺招。嗯,這麽辦。你翻身之時先輕撩一劍,落劍用劈法試試看。”

沈瑄一試,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練了幾遍。蔣靈骞卻又琢磨起來:“‘涵虛混太清’,這一句倒不難。劍花要挽得又輕又快,眩人眼目,也就是‘混太清’了。阿秀姐姐是教你挽九個劍花麽?”

沈瑄道:“不是。她說任意多少,原無定數。”

蔣靈骞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多多益善。身子卻要更靈動一些。內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實內虛……”

說着說着忽然又打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沈瑄。

沈瑄不解。

“這麽亂猜也不是事兒。”蔣靈骞喃喃道,“萬一猜錯,可就害了你了。”

沈瑄嘆了一口氣。她說的也是,倘若這樣就能練會,那麽洞庭的武功也就不算多麽高明了。

“不如別學這個了!”蔣靈骞忽然大聲道,“其實嘛,我瞧洞庭劍法也好得有限,不過爾爾,你從此都棄了吧。跟我學我們天臺派的劍法。天臺劍法,至輕至靈,神妙無窮,只在洞庭之上,不在其下。我教你天臺劍法,總能講得十分明白。你若學成,走遍江湖,人人刮目相看。”

沈瑄想想也有理,如此胡猜終究不是辦法,不如學習正宗的天臺派武功,于是點頭答應。

蔣靈骞換了一副肅穆之色:“我教你天臺劍法,你一定要好好學。不然,倘若讓爺爺知道我收了不成器的弟子,定然不會放過你。”

“是。”沈瑄道。

蔣靈骞此時娓娓道來:“天臺派的劍法,一共一十三種,其中最精湛的,就是‘明劍’與‘寒劍’,當年爺爺藉此兩套劍法,打遍江南無敵手。所謂明劍,寒劍,本來是天臺派的前輩們久居山中,根據天臺山的山形景色領悟出來的。你大約知道天臺山中有兩座山嶺,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靜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飛泉飄灑,是當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明劍潇灑如明岩,寒劍險峻似寒岩,都是天臺派的鎮山之寶。”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劍還是寒劍?”

蔣靈骞道:“都不教。你讀書不少,想來背得李白的詩《夢游天姥吟留別》?”

沈瑄道:“背得呀。‘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不過那又怎樣呢?”

蔣靈骞道:“我就教你這《夢游天姥吟留別》。”

沈瑄道:“怎麽這也是劍法麽?”

蔣靈骞微笑道:“只許你們洞庭派賣弄斯文,用唐詩名句做劍招,就不許我們天臺派也風雅一回?告訴你,明劍和寒劍都是紛繁無比的劍法,将來你或許會見我使用,每一種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許許多多的變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後來爺爺常說,天臺派的武功雖然精妙,可是太複雜,被人說成是詭異無常的功夫。他就想着将明劍和寒劍中最最精奇的劍招連在一起,又加進幾個自創的絕招,揣摩了許多年,終于編成了一套集大成的劍法。爺爺最喜愛的詩就是這首《夢游天姥吟留別》,這套劍法也就嵌進了這首詩裏。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幾乎每一句詩就是一個劍招。”

沈瑄道:“不錯。天姥山也在天臺境內。而李白夢游天姥,其實并未真的到過。詩中情景,卻是他游歷過的天臺勝境。以此詩作天臺派絕頂武功的名稱,十分的相宜。”

蔣靈骞道:“咦,你這話怎麽跟爺爺說的一模一樣!他也就只教給了我。而你将成為這套劍法的第二個傳人。”

沈瑄道:“我初識天臺劍法,就直入最高層,恐不相宜。”

蔣靈骞道:“不妨的。你根基很好,內功又強,大不必從最簡單的練起。這套劍法也很大氣,并不是一味的複雜刁鑽,我細細地與你講解,你一定可以練成的。拿着清絕劍。”

沈瑄依言,蔣靈骞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夢游天姥吟留別》不愧是天臺武功的峰巅絕頂,集一代宗師蔣聽松畢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蔣靈骞指點講解,一招一招學來,只覺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紛呈,不可思議。往往一招使完,還不到變老,就自有後招綿綿而來,靈活無比。再帶上前後招數連貫組合,變招無窮無盡,更有天臺輕功作底蘊,劍光輝映,如鶴如風。沈瑄本來聰明穎悟,練習這樣的劍法,覺得興味盎然,武功大進。不過即便如此,每日裏也只練得一招半招的。蔣靈骞說以劍法難度而言,這也就快得匪夷所思了。轉眼快過了一個月,秋風蕭瑟,衰草寒煙,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卻已經練到了“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蔣靈骞時時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給他喂招,教給他臨敵迎戰之法。沈瑄是個學一悟十的人,頗能靈活機變,有時竟能自出機杼,使出些原本沒有的變招來。練到後來,蔣靈骞因為不能走動,有時還要輸與他。她心下歡喜,往往笑說“真是收了個好徒兒”。

日落之後,臨水夜話,弄簫彈琴,蔣靈骞總還是要聽沈瑄自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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