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所有變故皆發生在轉瞬之間。當站起身的程青禹急切地趕到窗邊時,山林裏早不見那道流光的蹤影。他朝着流光消失的方向近乎失神地凝視半晌,某個瞬間,目光陡然一深,薄唇緊抿,再沒有半點遲疑,擡步便匆匆下樓。
不遠處聞見些許動靜的孩子們好奇地聚到小園外,躲在牆後怯怯地望着那個好看得不得了也和氣得不得了的程公子毫無預兆地疾步出了竹樓,絲毫沒注意到他們的注視,幾步邁到園子另一側還未及修繕的木門前,然後徑直推門而出,背對着他們大步流星地進了林子,向來從容不迫的身影這時看來卻帶着股無法掩飾的焦急迫切。
衆蘿蔔們呆呆地望着那個身影極快消失在樹林間,直到聞訊趕來的沉硯氣喘如牛地問起他們事情始末和他家公子的去向,幾個還吮着指頭的小蘿蔔頭“刷”地齊齊指向大開的木門——看得沉硯亦是一呆。公子不是執意要親自守着浛姑娘嗎?怎麽會突然跑進林子裏?他到底要不要追上去呢……
要換做以前,沉硯肯定是會毫不猶豫地追上去的。可是……這畢竟是關乎浛姑娘的事,雖然從未明言,但他怎麽可能感覺不到公子對旁人過問浛姑娘的事其實極為不虞。更何況他如今猶在“悔改”期間,如果再擅做主張……
不提被一堆小蘿蔔頭包圍着的沉硯如何糾結,山林間以最快速度疾步前行的程青禹整個腦海別無他念,完全憑着對浛水一貫的熟知以及心中直覺大步往望江亭方向行去——他永遠不會忽視浛江之于浛水的影響,即便……作出那樣舉動的她此時完全不能以“正常”二字視之。
時間在匆忙的腳步裏一分分流逝。終于,林木漸疏,隐隐能望見綠枝間的一角朱色亭檐。失了樹木的阻擋,清冽江風撲面而來,盈滿雙袖之際,亦送來清晰無比的水浪擊打之聲。聞見這聲音的瞬間,程青禹心底抽緊,某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懸崖外,青山間。往日碧澈猶如玉帶的浛江此時卻平靜不再,寬闊的水面震蕩不休,上方各色靈光迸射,平白激起數丈高的白浪!崖上的程青禹遠遠望着這一切,幾乎是瞬間便注意到了水浪裏那抹熟悉的白影。他僵在原處,呼吸和目光都已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完全只能随着那身影的翻飛而起伏變化……
“阿彌陀佛。進一步懸崖峭壁,退一步海闊天空。小友可莫要想不開啊。”
不覺間,一聲鐘鼓長鳴般渾厚悠長的唱佛聲自江心綿綿不絕地蕩漾開。心神恍惚的程青禹驟然被驚醒——
視野是前所未有的開闊。他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因為過于專注江中的鬥法,竟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懸崖邊上,腳尖離風蝕斑駁的崖邊僅有一兩寸之遠。若無那道聲音的提醒此刻恐怕已經一腳踏空,摔成一攤齑粉了。然而,意識到這點的他心中卻并無多少恐懼。甚至連一點後退的念頭也沒有。
只低頭看了一眼,他便立刻擡頭,面色不改實則緊張之極地重新望向江心。但出乎他意料的,被鬥法激起的白浪已然平息下去,餘漾未停的江面上不見浛水的身影,只懸空停留着一個手持禪杖的光頭和尚。
雖然距離過遠看不清那和尚的面容,程青禹卻能感覺到那人正對着他點頭微笑,那般動作神态端的令人熟悉。
程青禹仿佛聽到心底放松的一聲長嘆。自浛水受傷起便一直緊緊提着的心總算稍有落下,他不自禁微微放松了緊繃的身體,依然伫立在崖畔,長身玉立,青衫飄揚,清俊面容看似沉靜,那片刻不離地緊盯着那和尚的目光卻洩露了他的一絲心情。在這灼然的視線之下,自江心踏風而來的自在和尚飄然落在望江亭之前,雪白長眉,身披一件鑲滿補丁的黃色袈裟,滿目慈和地看着多年不見的小友。
“自在大師,浛水她——”
看來想先敘敘舊是不成了。自在和尚遺憾暗嘆,同時大袖輕揮,只見白光閃過,昏睡着的浛水無聲出現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程青禹眸光驟亮,半跪下輕柔而又急切地将心上人攬入懷中,目光落到女子比之先前還要蒼白的面色,感受到她虛弱之極的呼吸,心頭狠狠一痛。
一時間,他竟不敢再看。極力平穩住呼吸,好半晌,他方才擡頭,聲音暗啞地開口:“大師,你知道浛水究竟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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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姑娘本是天生靈魄,清氣所化的無垢之體。然而不知為何周身魔氣四溢,兼之血煞之氣甚濃。無垢之體比之常人更易受污穢感染,這位姑娘怕是被魔氣和血煞影響了神魂,才會一時失去理智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自在和尚徐聲解釋道。被魔氣感染可不是好說的,幸虧他這把老骨頭總算還有兩手,不然可攔不下這個小姑娘喲。
程青禹卻完全不能似他這般輕松以對。魔氣……他不可自抑地想起浛水身上那些可怖的痕跡,還有後背最為致命的那道深及肺腑的傷口……原本,重傷的應該是他,被魔氣所百般折磨的也應該是他……
看着小友聽了他的話,抱着懷中之人的手臂越發收緊,眼底痛色愈顯,連冷凝的神情亦莫名添上了幾絲恍惚,已從他的舉動神态猜出五六分事實的自在和尚只想嘆氣。“情”之一字果真是世間最難參透的東西啊,連他這位穎悟通達非常的小友碰上這劫亦難以幸免……
——不過,子衡此刻的異樣不應該只是受情緒所影響。思及此,自在慈目微阖,口中默念起佛經,同時用力一拄禪杖。
瞬間,一圈清音以他為中心如有實質地掃蕩四周,幾乎完全被自責痛悔等陰暗情緒淹沒的程青禹耳中一震,仿若有無數細碎嘈雜的噪音被一掃而空。見小友身周沾染的魔息盡皆消散,眼神也終于重現清明,自在和尚低唱了一聲佛號,用始終沉穩如鐘的聲音緩緩道:“這位姑娘所染的魔氣雖然極深,但并非沒有淨化之法。不過需要小友先将事情始末細細說與貧僧,貧僧方能确定究竟該以哪種方式應對這位姑娘身上的魔氣。”
“大師所言為真?!”
他話聲剛落,程青禹的眼角眉梢皆透出無比的驚喜。小友難得一見的失态讓自在不禁微微一笑。
“……淨心咒能暫時抑制魔氣的蔓延,至少兩日之內浛水姑娘不會有大礙。左近有一別院,名為‘青蕪’,乃貧僧俗家所居之處……”
作者有話要說: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