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蕪別院。
經過幾日前的那場大雨,山林顯得越發青翠蔥郁,濃濃樹蔭遮擋在別院上空,光瞧着便涼意沁脾。低垂的屋檐下,個頭小小的衣衣正努力嚴肅着小臉,認真地“教訓”剛才大聲叫嚷的夥伴。她跟前比她高上一個頭的男娃滿臉通紅地乖乖站着,後面的小蘿蔔頭們嬉笑地擠成一團沖他刮臉羞羞。感到挂不住面子,趁衣衣不注意男娃扭頭吓唬地瞪了他們一眼,不過小蘿蔔頭們可半點不怕,反而紛紛朝他吐舌拉眼地作鬼臉。
正當男娃氣悶的時候,從通往後院的小徑上轉出了一個人,衣衣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過去。顧不上再給夥伴磕磕絆絆地講道理,她邁着小腿蹬蹬蹬跑到那人身邊,也不敢去扯他衣角,亦步亦趨地跟着他,仰着小臉,期待非常地問:“沉硯哥哥,那位姐姐醒了嗎?”
沉硯悶悶搖頭。一瞅見手中端着的食盤裏幾乎沒動過的朝食,他本就無比愧疚的心情便不禁更加低落,別說平日的勁頭了,簡直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可是……當低頭對上衣衣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時,他的表情還是不自覺地和緩下來,停下腳步,空出只手安撫地拍了拍這個比年紀懂事太多的小姑娘。
“公子一直在樓裏守着,浛姑娘會沒事的,衣衣不用擔心。”沉硯溫聲安慰道。沒發現自己此時的神态語氣倒和他家公子說話時有七八分相似。
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衣衣想起方才的事,蘋果般的小圓臉驀地一皺,扭着手指低下了頭,“……林羽哥哥說過要衣衣管好其他人不要吵鬧,以免打擾到浛姑娘……可是剛剛玩跳格子的時候,輸了的柱子忽然大叫了一聲,衣衣沒提前注意到……”
聽衣衣的聲音都帶着顫聲了,沉硯有些不知所措,連道“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可小姑娘依舊滿臉歉疚,還很認真地想把那個男娃叫來與他認錯。沉硯連忙攔住她,手忙腳亂地把食盤放到欄杆上,蹲下身安慰了她好一會兒,好不容易用京城熱鬧非凡的燈會哄得小姑娘臉上重現笑容,沉硯不由得心底暗暗纾了口氣。
“……衣衣,林羽怎麽叫你管着這些孩子,他人去哪兒了?”說了這麽久才想起這個問題,沉硯面帶微笑,實則暗暗磨牙地道。
“哥哥去找房子去了。他說他一定要找一間比城隍廟還大還漂亮的房子給我們住!”衣衣驕傲又自豪地說。不過說完後神色又忽然變了,添了幾分心疼,嘀嘀咕咕道,“……其實衣衣覺得也不用太大的,只要別像城隍廟屋頂破那麽個大洞也就很好了,可哥哥就是不聽……”
衣衣在那嘀咕,沉硯卻是有些愣住了。他沒有想到林羽這幾日的早出晚歸竟是一直在忙活這事……別院這麽大,現下只住着他們幾人,要容下這十幾個孩子并不是什麽大問題。可林羽顯然沒有這樣的心思,寧願先用公子給他的銀子租房住也不願一直賴在這裏。
——而他呢?在林羽積極地未着自己的弟妹找房住的時候,他卻為妖人所惑,先是說謊公子被柳煙捉去,騙得浛姑娘為救公子跑去柳府,又在公子回來時乘勢說出此事,誤導公子不顧一切地也追去……
可以說,浛姑娘的受傷和多日的昏迷不醒與他有着莫大的幹系,他又有什麽臉面反去遷怒無辜的林羽呢?
“……沉硯哥哥?沉硯哥哥?你怎麽了?”
被衣衣擔憂的聲音喚回心神,沉硯勉強對着她笑了笑,“哥哥沒事。衣衣,你看你的小夥伴都等了許久了,你回去和他們玩吧,沉硯哥哥要去做事了。”
衣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耽誤人家好一會了,小臉很可愛地紅了。她弱弱地對他道了句歉,轉身跑回去時,突然回過了頭,刻意壓低聲音、卻又十分清脆地道:“沉硯哥哥,不要總是苦着臉啦!林羽哥哥說過,多笑笑才不會像個小老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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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硯忍俊不禁。看着小姑娘重新彙進那堆躲在一邊的小蘿蔔頭中,笑容燦爛地被其他孩童圍着,半點看不出剛才的沮喪難過,心裏不由得湧出一陣羨慕來。
多笑笑……他做下了那樣的錯事,又怎麽敢像個沒事人一樣沒心沒肺地笑出來呢……
回頭望了眼花木掩映間的竹樓,沉硯低落地嘆了口氣,重新提步,端着食盤腳步沉重地離開了。
鳥聲清越,竹香氤氲。森森綠意從窗格外透進來,将屋內剛置辦好的素雅家什都映上了一層薄光。落下的竹簾之後,青紗幔帳裏,女子靜靜地躺着。羽睫在如玉的面龐上壓下兩片濃濃的陰影,雙唇毫無血色,仿若只是個精致的人偶,除卻胸口些微的起伏,幾乎看不出活着的跡象。
床畔,程青禹默然靜立。他只着了一身最為簡單的青衫,墨發都不及冠起,只拿木簪簡單簪起,披散在身後,別添幾分清舉之氣。然而他本人半點都未注意到,凝視着床上那人,俊美無俦的面容仿佛凝固,溫雅從容的氣度已完全被深深的憂慮疲憊,以及自責所取代。
眼前的景象何曾熟悉。僅僅不到半月之前,他也是這樣,眼睜睜看着她受傷,看着她倒下,看着她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而他,什麽都做不了。
——更莫說,這次她的受傷,還有本屬于他的那份。
程青禹永遠不會忘記看到柳煙的利爪完全沒入浛水後背時的心情。那一幕在所有事情完結後的現在依然不斷重現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加以放慢,甚至包括他那時所沒注意到的柳煙猙獰的表情和浛水瞬間的瞳孔放大,皆纖毫俱現地呈現在他眼前。而他亦逼着自己一遍遍去回想,去感受,胸腔裏的那顆心仿佛終于麻木,可仍然會在最關鍵的那刻牽起一絲絲滲血的抽痛。
這是自虐。毫無疑問。
可是只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記住,由于他的存在,他的無能,她曾經遭受過怎樣的傷害。
也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知道自己該怎麽去保護她。用他的性命,他的一生去彌補這個過錯。
即便……
“……我很自私對不對。”
程青禹拂衫輕輕坐下,修長的手指撫平女子無意識蹙起的眉頭,緩緩摩挲過她蒼白如紙的面頰。“我知道,于你而言,任何人的一生其實都只是負累罷。”
他知道的,他怎會不知。江河中誕生的她,本該随心所欲地遨游在廣闊天地間,不受任何事物所拘束,所束縛——
是他,不想要放手。怎麽都不想放開她。
所以因此百般引誘她立下誓約,更在此刻,擅自在心底立下誓言,妄圖以自己的一生相縛。
就算這樣會成為她僅有的軟肋,會阻礙她無拘無束的步伐,可是,他依然不想要放手。
“所謂的栖雲公子,不過也只是個只顧私欲的俗人罷了。你若是醒了,也會覺得好笑的罷。”他笑着道出這句。然而,回應他的卻只有滿室的寂靜。艱難牽起的唇角終是堅持不住地落下,他的聲音止不住低沉下去,“你若是醒了……你若是醒了該多好。”
“……浛水你知道麽,韓知縣已經将柳煙的罪行公之于衆了。”
程青禹閉了閉眼,将所有的情緒收斂下去,手掌貼上她白皙的脖頸,感受着掌心微弱的脈動,仿佛聊家常似的,聲音沉穩平和,完全聽不出片刻前的異樣。
“整個雲川鎮的人都知道了誰才是失蹤案真正的兇手。林羽逛街回來時還道,便是那些曾在街頭閑話過什麽‘女妖怪’的閑漢都不敢相信,兇手竟真是他們口裏的那個柳煙。”
“前日,韓知縣還在其子的靈堂上對柳煙所為大加痛罵,揚言要将她‘挫骨揚灰’,還要‘推平柳府’,以報殺子之恨……不過他恐怕是沒這個機會了,”程青禹微微俯下身,沉靜溫柔地注視着她的睡顏,“文彥昨日終于趕回來了。與他同到的還有邵知州的特使。他們正奉邵知州之命,徹底清查韓宇軒偷運囚犯一事,以及那位韓知縣在雲川任職數年中的所做所為……”
“柳府的地道已經被填了,所有的門都被徹底封死,永不再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受其所害了,浛水,你高不高興?”
他的呢喃輕羽似的落在浛水枕畔。
“……”
……不知過了多久,程青禹的目光艱難地從浛水平靜的睡容上移開。默默地為她掖好被子,他站起身,目如深潭,視線穿過窗外密密匝匝的碧綠梧桐葉,仿佛落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座竹樓其實就與他們曾經過的小園毗鄰。乃是青蕪別院裏離浛江最近的住處。因為浛水的特殊體質,離浛江越近對她的傷勢越有好處,因而他為她選擇了這處修養,并住在一牆之隔的地方,以便時時照看她。
透過這片梧桐枝葉,程青禹仿佛是站在懸崖邊的望江亭上上,直接面對着那條玉帶一般、安靜奔湧着的浛江。
毫無預兆地,他憶起了和浛水的初次見面。
不是曾在福來客棧裏的偶遇,而是真正的,令他刻骨銘心的那次“初見”。
……彼時,他将将年滿十歲。
便是在這條寬廣的浛江上。
那時候,年幼的他随祖父回澄州省親。貫穿江南以北的浛江乃是他們路途中所經過的最大一條江河,祖父花費數日,召齊一大隊船隊,帶着他登上了最大的那艘船,趕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渡江而過。
那亦是程青禹出生以來第一次坐這樣大的船。日光下,大船風帆高揚,破水前行。尚未滿頭華發的祖父抱着他立在船頭,指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将自古以來有關浛江的奇異傳說一一娓娓道來,高聳入雲的兩岸亦有猿啼聲間或響起,此情此景,讓向來被評作“少年老成”的他亦不由得感到一絲激動,本能地為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趁着他入神,童心未泯的祖父作勢要把他丢進江裏,換來他好生無奈的眼神,連着船家都大大笑話了一通。
然而意外陡生。
當船隊行到最為寬闊的江心時,原本晴朗無比的天氣霎時間烏雲密布,幾聲貫徹天地的雷鳴之後,暴雨傾盆而下。同時伴随着足以掀起巨浪的狂風,整條浛江剎那間都翻滾起來,茫茫雨幕幾乎遮掩了一切。所有人連同最有經驗的老船家皆是措手不及,只能頂着狂風暴雨,盡力維持船體不至傾覆。
在當時年幼的程青禹看來,眼前的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中戰栗着,腳下這艘碩大船只亦被江浪毫不費力地推擠、晃動着,只憑他自己根本無法在甲板上站穩。萬幸早在暴雨到來的前一刻,他便被霍然色變的祖父緊緊抱在懷裏,并在家仆的護送下極其艱難地送進了船艙中。再三叮囑過他決不可擅自出來船艙後,祖父便又艱難地走出去,指揮船夫們穩定船身了。
便是在祖父關上門的那一剎那,船艙裏臨門的一扇窗戶忽然被風“啪”地吹開。夾雜着雨水的狂風倒灌進裏面,被祖父留在他身邊的家仆被風吹得睜不開眼,他卻下意識擡頭,望向窗外——
程青禹不知道那該有多巧合才能做得到。就在他擡起頭的一瞬,隔着茫茫的雨幕,滔滔的江浪,十歲的他就那樣跌進浪花間的那雙清幽到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眸裏。
轉眼間,那詭異之極、亦绮麗之極的一幕已被江水徹底吞沒。可是年幼的程青禹依舊呆愣愣地望着那方。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或許是祖父剛剛才對他講過的奇異怪談,又或許什麽都沒想,唯有空白占據了一切思緒的空間。
那一眼帶給他內心的沖擊到底有多大,程青禹實際并不清楚。而沒有接下來發生的事,他或許只會學着像大人那樣,以“眼花”這個萬能的借口來解釋這過于超出常理的一幕——只不過,世事永遠難料。就在那幕消失的一息過後,船身猛然一個大的傾斜,站得離窗過近的他便在家仆陡然的驚呼聲裏被湧進來的江水卷進江裏,絲毫不見了蹤影。
弄丢了大人特意托付與他的小公子,仆從的恐慌可想而知。然而,那樣的天氣,人人自顧尚且不暇,就算是水性最好的船夫也不敢誇口如水後能平安返回,更遑論是在震蕩的江水裏尋回個十歲孩童。程青禹之後才知道,當祖父聽聞他落水的消息後,竟不顧衆人的勸阻,一意孤行地想要親自下水來尋他。然而以祖父奇差無比的水性,那樣的暴雨天下水不啻于自尋死路!還是服侍了他幾十年的老仆拼死抱住他的腳,才拖延了片刻,換來了程青禹自己被沖上甲板的時間。
是的。本被認為絕無生存可能的程青禹,連同十幾個同樣落水的船夫乘客,最後無一例外地全都被沖回了船上。除了驚吓過度的幾個外,竟沒有一個人受傷。瞧見親朋安然無事地返回,船上衆人皆是喜出望外。猶自迷迷糊糊的小程青禹亦被祖父欣喜若狂地抱進懷裏,在祖父帶着顫聲的疊聲安慰中,眼看着濃濃的陰雲消散,陽光從雲團的縫隙裏撒向逐漸平靜的江面……
這樣的奇事,自然也少不了人打聽詢問。可那些被江水沖上船的人,只知道落水之後便像有一股力量在後面推動着似的,把他們重又送上了船,具體發生了什麽卻是一問三不知。得知這個答案,衆人不免失望。時間一久,便沒幾個人再惦記這事。倒是行船多年的老船家們一口咬定這次的事乃是“河神”保佑,于是,從此浛江上又添了一樁“河神救人”的傳說……
程青禹在祖父詢問到這事時亦只是一昧的搖頭。體諒孫兒才逃過一劫,祖父沒有再多加詢問。而他在渡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異常沉默,也被當成是落水事件的後遺症,沒有人覺得奇怪。
但程青禹其實是知道的。
他看見“她”了。
混亂迷離的水光,缥缈虛幻的白影,還有拂繞過肩頸的冰涼觸感……這一切與其說是真實經歷過的事情,不如說更像是由幻想構成的夢境。這個夢,整整十年,他從未對任何人訴說過。只有在最為寂靜的夜裏,放任自己沉浸在那個清幽的、冰涼的、帶着江水潮氣的迷離世界中……而在夢的結尾看,最後的畫面,幾乎總是那個雪白浪頭幻化出的身影,和那雙無以形容的眼睛。
程青禹從未細思過這究竟代表了什麽。
又或許不用想。早在看到浛水所幻化的柳煙那一刻,潛意識比他的理智更早地明白了他究竟想要什麽。
——他想要靠近“她”,想要捉住“她”,想要同“她”長長久久、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原來,他早已思之如狂。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說的福利下章才粗線……是的窩就是這麽一枚好不容易預告一次還特麽預告錯誤的清奇女子凸(艹皿艹 )
☆、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