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冷……好冷……
無力低垂的面龐微不可見地一動,身體裏越漸升起的寒意終于将昏迷的浛水喚醒。她吃力地睜開眼,眼前仍是大片的暗沉,思緒一時停滞住,連同所有的感官都一并變得遲鈍。
然而,咫尺之外,某種令她齒寒的力量刺激她本能地清醒。眼前一層陰翳似被陡然揭開,雖然視野裏依然昏暗,卻終于有微光透出。借着這光,她總算看清了自己身處的地方。
是在柳府祠堂下的石洞裏。四周寥寥兩三盞長明燈奄奄一息地燃燒着,勉強映亮周圍。她正身處在一個沒有燈光的角落,被石壁上伸出的粗長鐵鏈一圈圈緊緊地縛住身體,稍微挪動下都無比艱難。
她的面前,是那座一丈見方的血池。裏間已經完全幹涸,只留下一池黑紅的血跡。池子的正中心,那座窄窄的石臺上卻不再是空空如也——上面懸空擺放着一盞看似毫不出奇的燭臺,一豆青色細焰正靜靜燃燒着,仿佛微微一吹便會熄滅。這恐怕也正是她所悚然的源頭,雖然周遭彌漫的魔氣反常地全部消失了,但這青燈所透露出的氣息卻比侵蝕性極強的魔氣更令人心生畏懼。
那是,死氣。
約莫一指粗細的光束由這盞青燈的燈芯發出,筆直連到這邊,盡頭深深紮進她脖頸的傷口裏,顏色亦由幾乎透明的淡青色逐漸轉變為鮮紅的血色。
她第一眼看到的微光便是源自這道光束。
細細看去,紅色的光束其實是由千百條細如發絲的光絲聚集而成。浛水能感覺到這些盤踞在她傷口處的光絲如有生命般向她的血肉裏蠕動,拼命吸取着身體裏每一滴血液。深重的寒意從傷口向全身止不住擴散,她的生氣似乎也在随着這些血液一同被光絲抽離開……
浛水看不到自己現在的臉色究竟有多麽慘白。但她心裏仍平靜地估算,按這種速度,或許再有不到一個時辰,她也會被吸成人幹了。
——就如躺在那邊的韓宇軒一樣。
她前方幾尺遠的地方,枯瘦的柳煙趴坐在韓宇軒的身上,尖利的十指穿透其肩膀,将他整個人“釘”在地上。灰白的頭顱伏在其脖頸間,不斷吞咽液體的“咕咚”聲詭異地在石洞裏回蕩着。
她身下的韓宇軒則劇烈抽搐,使得上面的柳煙都不斷抖動着,喉嚨裏發出滲人的“咔嚓”聲,以肉眼可見地速度幹癟下去的臉掙紮着朝向浛水這方,雙目欲裂,手臂極力伸出,仿佛在向這裏唯一的第三人求救。
然而,失去內丹的浛水自顧都已不暇,莫說再去救他。長睫顫動了下,浛水遲緩地将視線移到那盞詭異的青燈上。在接連不斷的吞咽聲,和越發低弱的“咔嚓”聲裏,她徒勞地看着那盞燈的青光裏摻進血色,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亮。
趴伏的柳煙終于從再無聲息的韓宇軒身上爬起。
地上僅僅剩下一具包裹在錦衣裏、覆着一層薄薄皮膚的骷髅。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木然地望着浛水的方向,好似仍在控訴着她的見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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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對浛水而言不算陌生的場景。數不清有多少次,那些被送進這裏的犯人,或是誘捕來的平民,在被柳煙吸血時幾乎都會這般向沉默站在一旁的她拼命求救,哭喊掙紮慘叫咒罵無所不用。
而她也總是這樣冷眼看着他們被活生生吸成一具骷髅。無一例外。
所以如今輪到她,也是活該的不是麽?
“……浛水,原來你已經醒了啊。”
嘶啞的嗓音。柳煙背對着燈光站在浛水跟前。身體依舊枯瘦而佝偻,還不到她的胸口——但與蒼老身體截然不同地,脖子上方卻是一張無比美豔的年輕臉龐。烏發如雲,明眸裏似含了脈脈春水,面頰更是吹彈可破般紅潤極了;尤其是那雙飽滿的紅唇,染上的血色還沒被擦去,像是把她幫她買來的胭脂抹了一遍又一遍,豔麗無比,殷紅得馬上就要滴出血來。
枯萎的身體,明豔的頭顱,看着這樣鮮明而突兀的對比,浛水一時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大概……是有點同情的罷。
柳煙身上的氣息與那盞青燈的氣息已經相差無幾。她真的……已經完全入魔了。
最遲在今晚,她的性命便會徹底終結。
“你的性子還真的一成不變啊,半點藏不住心事。”對浛水的沉默絲毫不以為忤,柳煙反倒搖了搖頭,無所謂地笑了,“同情我麽?你不如先同情同情自己吧,今晚上要死是你,可不是我。”
浛水想到脖子上詭異的光束,稍一思索,已是隐隐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來你已經懂了,”柳煙嘶啞地喘笑了一聲,盯向穿過了大半個石洞的紅色光束,眼裏控制不住地顯露出癡迷。“只要像現在這樣,用燈光把你的血一點一滴吸幹,再最後融入你的內珠,就可以徹底激發血冥燈的‘回春’之能……到那時,我便能完全恢複容貌,再不用擔心會衰老下去啦。你難道不為我高興麽浛水?”
柳煙捧着臉,歡喜地問她。
浛水垂下眼睫,暗自努力壓制住寒意的蔓延,蒼白的面龐同語氣一樣冷淡之極。
“是邬臾告訴你的。”
——若是柳煙一開始就知道這個法子,她不可能不對她下手。即便最初她們的關系遠不比現在這樣劍拔弩張。
對柳煙是個怎樣的人,浛水從始至終都很清楚。
“是啊,浛水真聰明,我的确是從邬臾那知道的。”
說完這句,柳煙忽地嘻嘻一笑,“不過那個老道士可不會主動告訴我,是我從他嘴裏逼問出來的。而且他說的可不止這點哦。浛水想不想知道那個老道士究竟還說了些什麽?”
額頭虛汗一顆接一顆滲出,集中心神聽她說話都已變得勉強,浛水抿着唇,不願回應她的話。柳煙沒有得到回應倒也不惱——也許是受了“大功将成”的影響,此時的柳煙已然陷入一種異常的興奮狀态,對浛水的冷淡也變得異常“包容”,甚至有閑心與她聊起被追殺那天的事來。
“……掏出柳府沒多久,那老道士不久就追了來………本來都要被他抓住,那瞬間,我突然渾身一熱,不知怎麽充滿了力量,幾下就反過來把他打倒了……我逼問他怎麽知道血冥燈在柳府……問到血冥燈的真正用法時,那老道士一下子就變得吞吞吐吐,憑的惹人心煩。于是我直接吸了他大半血,他就再不猶豫,完完全全告訴我啦。”
彼時,失去絕大多數血液,只剩下一口氣的邬臾明白面前這個幾無人形、雙目血紅的女人真的可能下手殺了他,再不敢嘴硬下去,喘着粗氣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她。
——真正能激發血冥燈功效的血液實際上不是包含陽氣的凡人男子之血,而是蘊有靈力的血液。尤以“天生靈魄”之血最為難得。若能馴服一名天生靈魄的精怪,令其将自身所有精血與內丹相融,再以這枚內丹佐以血冥燈修煉,便可極快提升功力,練就魔身……
“不過我又用不着練什麽魔身……而且我知道,浛水你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被馴服的,想讓你做把自身所有精血都融進內丹這種無異于自殺的事更是決不可能。”
柳煙慢吞吞地說,湊近眼睫幾乎全部垂下的浛水耳畔,用飽含惡意的聲音一字字道:“所以我就問那老道士有沒有不需要馴服你就能激發血冥燈的方法,你猜他說什麽了?他告訴我只要把你滿身的血慢慢地、一滴滴抽幹,再融進你的內丹,就可以達到我想要的結果……浛水你說,是不是很有趣呢……”
柳煙鮮紅的舌尖舔了舔着染着血跡的唇角,笑得越發得意猖狂。
原來,這就是柳煙蟄伏許久,處心積慮要抓住她的真相。
“……如果不是我在殺了那個老道士之後太過虛弱,只能喚醒韓宇軒身上的蠱惑,讓那個廢物去接近你……不然我早就如願了……”
血冥燈的燈光已完全轉為紅色,照亮整個石洞,待到其真正變得鮮紅如血時,大概就是她命喪之時。浛水已經顧及不上身前猶自自言自語的柳煙。她只能感覺到身體裏的那股寒意越來越濃,僅剩的生命力流失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她真的要死了。
浛水恍惚地想。
其實,她并不害怕死去。她一直覺得死亡就像是江裏的水在正午的時候蒸騰而起,化為一朵雲或者一陣霧般,雖然離開了熟悉的家鄉,可在未來的某天,終會化作雨水重新落入江裏。循環往複,亘古如此。因而,她對于“死亡”反而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她只是覺得遺憾。遺憾不能兌現同那個人的承諾。
她從來沒有遇見過那樣一個人,那樣的溫暖,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愛她。在他身邊,她似乎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擔心,每天的日子平淡而溫馨,一回過神,許久許久便過去了。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一開始本是極為不适,甚至下意識想逃開的——
可終究是,舍不得。所以,她對他說她不會離開他。看似和往常一樣不經心的一句話,卻是她在雨中游了一夜才終于作下的決定。
她想要像現在這樣的,永永遠遠同他在一起。
……如今,只有食言了麽?
至少,給她個說聲抱歉的機會罷。
☆、奪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