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君徵
在君徵口中,“鸩丐”的歷史與乞丐同樣長久,當人類歷史上出現第一個乞丐,而這個乞丐瘋狂地想要擺脫他的卑微身份,嫉妒那些有家可歸的普通人,為此不惜殺人放火——這個乞丐便成為了鸩丐。
和大多數歷史悠久的行業一般,哪怕是下九流,鸩丐也在數千年的發展中形成了獨有的特色文化。鸩丐是潛伏在人類社會中隐秘的食腐獸,但它們出現的時間太久,偶爾不可避免地遺留下些微蹤跡,積少成多,便化身人們似曾相識的恐怖傳說。
傳說中最廣為人知的鸩丐出自《西游記》,唐三藏的父親陳光蕊被任命為江州知府,他帶着新婚的妻子滿堂嬌趕路,半途遭到劉洪、李彪打劫,陳光蕊身死,劉洪霸占了滿堂嬌,再大搖大擺地以陳光蕊的身份去江州上任。
且不說這個故事裏有多少不符合現實、難以操作的地方,最基本的一點,小說家給劉洪、李彪安排的身份是梢公,可兩個大字不識的梢公真的能冒充一位狀元出身的官員嗎?
當然不行。
所以劉洪、李彪不可能是什麽梢公,他們是兩名鸩丐,而在歷史悠久的鸩丐文化裏,它們奪取他人的身份,手段并不僅是殺人放火如此簡單。傳說中另有一種鬼魅,它會敲你的門,住進你的家,接近你的親人和朋友,谄媚他們、蠱惑他們。漸漸地,你會發現它的長相變得與你越來越似,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把它當作是你,甚至比喜歡你更中意它……最終,它将取代你,卻誰也不會發現。
這種“鬼魅”也是鸩丐,一個人要徹底取代另一個人并非易事,所有的鸩丐必須相互聯系,彼此幫助,它們有一個松散的組織,有前輩向後輩傳授由低級到高級的僞裝技能,其中就包括改頭換面、聲音重塑、肢體模拟、習慣培養等等等等。
“君徵”就是這樣成為了君徵。
“信息社會對鸩丐的生存有利也有不利,有利的一面,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變得不如過去那般緊密,人們過于依賴電子設備,只要操作得當,普通人即使失蹤也很難在第一時間被親人朋友發覺;不利的一面,人人都有一張錯綜複雜的立體關系網,要隐瞞的除了他身邊的人,還有網絡上另一些知曉他身份的人,你永遠不知道他與十萬八千裏外的另一個人有沒有存在什麽關系,一時的疏漏會不會成為致命的破綻。”
“我師傅在少管所認識了真正的君徵,剛開始并沒有刻意地選擇他為目标,只是列為候選之一。像他這樣的年紀,父母不在了,朋友也音信全無,僅剩的社會關系是幾戶遠房親戚,扮演起來可以說輕而易舉,基本不存在風險。但鸩丐渴望的是成為普通人,最好還是一步到位那種,有家有業身世清白,君徵殺過人,檔案上的污點比黑戶更嚴重,所以他這個選項根本無人問津。”
說到這裏,男人稍待了許時,仿佛沉浸在回憶中,又似乎在組織語言。安如沒有出聲催促,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努力整理着接收到的匪夷所思的訊息。
“是我選擇了君徵。”他淡淡地陳述,“只有我選擇他。”
安如思緒一頓,目光定在他身上,身不由己地受他牽動。
“你……殺了他?”
她問得遲疑,臉色蒼白,聲線顫抖。
“如果我說‘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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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徵”忽然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他故意問她,一雙眼深黑如墨,仿佛吸納了周邊所有的光。
安如抿緊嘴唇,她沒有像他預想得那樣勃然大怒,義憤填膺地指責他;也沒有吓得渾身哆嗦,跳起來奪門而出。
她只是觀察他,視線在他面上一寸一寸逡巡,那注視恍惚間是有溫度的,能夠穿透面具的熱力,讓他想起了站在樹蔭下仰頭感覺到的陽光。
“你撒謊。”她最後得出結論。
“君徵”忍不住笑,他心花怒放,笑得很誇張很傻,幸好面具遮擋了他大部分微表情,除了眼睛裏射出喜悅的光,一張臉尚能保持平靜。
“我撒謊了,”他承認,“君徵是我的朋友,他想擺脫過去,自願把身份交易給我,寧願從零起步,換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安如籲出口氣,神情頓時松懈許多,她雖然信任他,不相信他會殺人,但總要聽他親口說出來。
繃緊的心弦放松了,她甚至有餘暇好奇。
“連君徵自己都不願意做自己了,所以你為什麽會選他?”
“君徵”一怔,顯然料不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始終鎮定自若地端坐在扶手椅上,此時濃睫疾顫,飄飄忽忽地移開了眼光。
安如:“?”
“君徵”:“……”
安如:“這裏面還有什麽隐情不能告訴我嗎?”
“君徵”:“不,沒什麽不能說的。”
安如愈發好奇了,盯住他不放,“君徵”像是承受不住她期待的目光,半晌,嘆了口氣,默默地擡眼看回來。
“君徵”:“因為他長得好看,我想,他應該會招人喜歡,我想招人喜歡。”
安如:“……”
為什麽感覺膝蓋中了一箭?真疼……
……
……
不是所有的鸩丐都喪心病狂,都是人,既有人類的貪欲和惡毒,也有人類的軟弱與良知。
“我的師傅努力想做一個‘好人’。”“君徵”把最末‘好人’兩個字故意讀作重音,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聲音裏卻帶出明顯的嘲諷。
“我喊他‘師傅’,因為他喜歡我這麽叫他,其實在我們的習慣裏應該稱作‘接引人’。而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試圖用一個稱呼與其他鸩丐區別開來,好像這是某種儀式,能讓他把過去的自己與現在割裂開來,好像他就能真的變成一個好人。”
從他貌似奚落的評價裏,安如聽出“君徵”對他的師傅感官相當複雜,不像是恨,也無論如何談不上敬愛。
但恨也好愛也好都不是她能插手的,她想,她理解那種獨一無二的感情,在他人生的某個階段,他的師傅一定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正如梓儀之于她。
她明智地保持沉默,靜待“君徵”的下文。
“‘接引人’可以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是指引入新血的前輩。鸩丐的來源非常固定,根據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我們只接收孤兒,三歲以前不易照料,五歲以後已經記事,所以三歲到五歲之間的孩童最佳。當然,說是孤兒,根本來歷如何并不重要,遭父母抛棄的有,被拐騙偷來的也有,我們心知肚明,怕是後者還要占多數。”
“新加入的孩童年紀太小,‘接引人’負責照管他們,教導他們,在他們十六歲前将他們培養為新的合格的鸩丐……由這個意義來說,‘接引人’如師如父,我也确實應該叫他一聲‘師傅’。”
“君徵”又停頓了很長時間,久到安如在沙發上坐不住,下意識地移動身體,終于聽到他輕聲低訴:“我是黑戶,所以沒上過學,也極少踏出房門,為了防止我從外部接收信息,師傅嚴禁我觸碰電腦和電視。在我十六歲以前,師傅是我唯一的社會關系,也是我唯一的信息來源,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塑造我,像捏一塊泥那樣把我捏成他想要的樣子。”
“他希望我是個怪物,所以,我也長成了一個新的、合格的怪物。”
“我沒有三歲以前的回憶,我們這樣的人都有默契不去詢問對方的來歷,從我有記憶起,都是我師傅在帶着我。他這一生只換過兩次身份,後半輩子開了一家樂器行,在音樂裏找到了內心的平靜。他尤其擅長古琴,我今天仍然叫他師傅,一半因為他是我的接引人,另一半,則是因為我繼承了他古琴的衣缽。”
說到古琴,安如不禁瞥向“君徵”的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扶手椅裏,一雙胳膊放置在兩旁,手指白皙颀長,骨節的形狀優美,指尖沐浴着她的目光在空氣中輕輕彈動,她耳邊仿佛就奏響了琮琮琴音。
在這般嚴肅的時刻,安如心底卻閃過一個不那麽嚴肅的念頭:就算臉是假的,手總是真的吧?
不限于臉和聲音,“君徵”的皮膚、身材無一不滿足安如的最高審美需求,她迷戀的這個人,不可能完完全全只是幻影。
……對吧?
還好“君徵”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說着說着又止住話頭,雙眼失神地凝視前方,指尖輕彈,假裝自己正演奏那張焦糖色的古琴。
半晌,他穩定心緒,把自己從回憶的爛泥淖中囫囵拔出,再一次地重歸現世。
有些封印就不該去碰觸,“君徵”無聲嘆息,他當初能察覺安如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是有原因的,因為他自己也曾飽受PTSD之苦。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冒險地回憶過去,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這麽做,也以為他這一生都絕不會對另一個人傾吐自己的秘密。
他深深地瞧了安如一眼,垂低眉睫,知道自己并不後悔。
但“君徵”敘述的節奏還是受到影響,不再過多地糾纏細節,變得快速而簡略。
“我和師傅共度了十來年,不僅是我,他也深居簡出,我們的生活似乎與普通人并無太大的不同。直到我十六周歲,師傅不得不與其他鸩丐聯絡,在他們的幫助下,為我尋找第一個合适的‘獵物’。”
“鸩丐的一生可以更換無數個身份,這是沒有上限的,沒人關心被竊取身份的普通人的生命,我們一代代地洗腦與被洗腦,最後真的相信自己和普通人不是同類,普通人只是‘獵物’,我們高高在上,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剝奪他人的人生。
“連我師傅這樣的‘好人’也沒把我的第一個‘獵物’當回事,反正不滿意可以随時更換。他很快收集到不少獵物的信息,除了我,這些信息也與另外幾個條件适合的鸩丐共享。當時少管所想用音樂來陶冶少年犯的情操,找到我師傅開設音樂課,他在課上認識了君徵,将他也列入備選。”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君徵非常敏銳,他發覺我師傅對他過分關注,于是暗自提高警惕。等到他離開少管所的那天,我半夜裏摸進他的房間,舉起刀,他立刻從床上翻身躍起,先朝我撲了上來。”
“啊!”安如失聲驚呼,“你們沒傷到吧?”
她問的是“你們”,複數,因為她同時關心着故事裏的兩位少年,既佩服那位真正的“君徵”,又沒辦法克服私心,不想眼前這位“君徵”受到傷害。哪怕那只是一段過往時光的回溯,哪怕他才是施加傷害的那個。
“君徵”苦笑着搖了搖頭,“兩敗俱傷。”
“我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都以為自己快死了,他問我為什麽,我十六年來頭一次接觸同齡人,覺得臨死前和他說說話也不錯。聊到後來,他罵我蠢,一個殺人犯的身份有什麽值得搶的,如果我想要,他可以給我啊!”
“他說到做到,我們交上朋友,我拿走他的身份,他抛下過去輕裝遠行。我準備了一堆謊言回去搪塞師傅,結果師傅半句也沒問。鸩丐食腐而生,獵物不過是提供養分的工具,師傅好像根本沒有考慮過他們會有死亡以外的其他下場,同情、憐憫、友誼,這些人類共通的情感他從來不認為會發生在鸩丐與獵物之間。”
“師傅為我治傷,我渾身血污,有一半是別人的血,他視若無睹地把髒衣服扔進洗衣機,關懷地問我:‘早飯想吃什麽?’”
“君徵”模仿他師傅的語調,聽起來溫柔和藹,安如卻吓得毛骨悚然。他微微頓了頓,語氣再度發生變化,這次是好的變化,變得堅定而沉毅,仿佛一艘行駛在茫茫海面的孤舟終于眺望到正确的海岸線。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發現我和師傅不一樣,我還不是一個完全的怪物,我也不想做一個怪物,我想做君徵那樣的人,是的,我想做人!”
“滴鈴鈴——”
……
安如又被唬了一跳,将她從“君徵”如若新生的情緒中脫離出來,循聲轉頭,望向幾案上突然響鈴的手機。
屏幕上跳躍着熟悉的名字。
方梓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