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
屋子裏靜得吓人,明明不是沒有其它聲音,女主人在走動,小主人在電視機前看着動畫片,斑駁的光影映在那孩子并不太像陶仲凱的臉上,高漫士冷眼旁觀,總覺得置身墳墓。
但這實在又是個半點和墳墓不沾邊的地方,客廳布置得非常溫馨,或許因為男女主人在家裝上都不願意投入心力,所以談不上什麽格調,所有的家具陳設都風格各異,顯得有些亂糟糟,熱熱鬧鬧,生機勃勃。
這是每個男人夢想中的家庭。
高漫士本來在沙發的角落上坐着,發了會兒呆,用眼角有一搭沒一搭地瞟着電視機前的陶問陶,全身心都在關注廚房裏的方梓儀。
晚飯是方梓儀做的,她和安如其實也會炒幾個簡單的家常菜,就是把握不好火候和佐料的分量,口感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高漫士卻以為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味的晚餐。
方梓儀沒怎麽吃,她主要忙着看顧陶問陶,孩子基本可以自己用兒童餐具進食,可是免不了将食物糊得到處都是,她不得不時時放下筷子換成紙巾。
吃完飯,高漫士主動幫忙收拾碗筷,方梓儀也沒有阻止他,她提前将陶問陶帶回卧室,試圖早早地哄睡了他。
高漫士洗了碗,擦幹淨餐臺和飯桌,站到陽臺上抽了一根煙。
他嘴裏咬着煙屁股,從容地放下卷到手肘部位的衣袖,目光由陽臺的上半截空間望出去,透過監獄般的金屬保護欄,觀賞街景。
陶仲凱和方梓儀的家兩面臨街,這樣的位置要稍微便宜一些,交通也比較方便,要承受的負面影響就是每天川流不息的車河噪音。
高漫士趴在陽臺護欄上,把嘴裏的煙取下來抖了抖,指節長的煙灰便落在護欄底部的一盆花上。
那是盆茉莉,中秋過後反季盛開,并沒有傳說中馥郁的芬芳,小小白白的花骨朵裂開縫隙,在暗影中一小撮一小撮地吸引目光,仿佛凝結的雪粒子。
外面正黃昏,所有的風景都被蒙上一層模模糊糊的溫柔光影,高漫士噴出的煙氣又加倍渲染了第二層,他難得有如此深沉的時刻,眯起眼睛凝望前方,苦苦地思索。
他在憂心陶仲凱的安危,警惕潛藏在未知之處的敵人,想着想着,思緒又不由自主地圍繞上裏屋那對母子。
為什麽會喜歡上有夫之婦的方梓儀?高漫士數不清多少回質問過自己,相比他的糾結,反而是妻子遭人觊觎的陶仲凱對此反應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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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警隊離職,經不住良心的譴責跑去找他忏悔,陶仲凱耐下性子聽完了,點點頭,一言不發。
“隊長你別不吭聲啊,”高漫士急了,“我他媽自己都嫌我不是人,你捶我兩下也好啊!”
陶仲凱眉心緊皺,他那樣剛毅的面相,不是不英俊,但過分的嚴肅刻板總讓人忽略他的英俊。
“打你才是瞧得你起,”陶仲凱抻了抻制服的袖口,抛下他掉頭離去,“我老婆永遠是我老婆。”
……
是啊,高漫士咬着煙頭咧嘴一笑,他可能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對方梓儀心懷不軌的男人,可有什麽用呢,無論在方梓儀面前擺出多少種選擇,都只有陶仲凱才會是她唯一。
他用兩根指頭捏着過濾嘴,慢悠悠地晃出陽臺,在客廳裏沒找到垃圾簍,又踱進廚房。
扔掉煙頭,他順便把垃圾袋紮緊口子拎出來,走到卧室門前想跟方梓儀打聲招呼。
擡手剛要敲門,目光從虛掩的門縫望進去,方梓儀和陶問陶母子都躺在床上,女人和小孩兒額頭緊挨在一起,光線柔和,她念故事書的聲音也似乎輕滑如絲,妥帖地流淌入他的耳孔,聽不清說了什麽,就只願沉浸其中,永生永世沒有盡頭。
高漫士閉了閉眼,他忽然想起不知打哪兒看到的一句話。
“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
敲門聲響了。
……
……
“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放眼望去滿街都是美女。”
高漫士聽到敲門聲,警惕地在貓眼裏張了張,果然看到一位美女。
怎麽是她?
他心存疑惑,沒有冒然開門,而是出聲問道:“你來幹什麽?”
這話問得不算很客氣,他也用不着客氣,因為門外這位美女跟他是熟人。
當年他和她同期進入刑警隊實習,他跟着大隊長陶仲凱,她拜的師傅則是副隊長張顯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兩人的身家背景與衆不同,和其他實習生拉開了距離,只能找彼此玩耍。
巧合的是,兩人在結束實習後都沒有留在刑警隊,他是辭職不幹警察,她卻被家裏逼着下調到了派出所,遠離危險和血腥。
外面的那位美女正是徐楓語,她沒料到高漫士不肯給她開門,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掏出手機打給他。
高漫士一只手裏還拎着垃圾袋,用另一只手接通手機。
“是我,”徐楓語又對着貓眼做了個鬼臉,“趕緊把門打開,師傅好不容易擠出人手來保護嫂子。”
“就你?”高漫士毫不留情地鄙視她。
“還有他,”徐楓語側身讓開,露出後方的一個陌生男人,“新入職的輔警。”
高漫士早就發現她身後還跟了一個人,見她主動說明,心底那絲異樣總算消退。他下死眼盯向那位輔警,第一眼就心生好感。
應該是沒有見過的,但是長得有點像他認識的某個人,因此很有眼緣。那輔警對準貓眼笑了笑,露出雪白的八瓣牙齒,樣子沒心沒肺,依稀有點傻。
徐楓語又催促他開門,高漫士随意地将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空出手去拉門把,心裏還在想着,到底像誰呢?
門剛打開一條縫,徐楓語急不可待地擠進來,手裏也提了個袋子,鼓囊囊地不知道塞滿什麽東西;那輔警走在她後面,身高比高漫士低大半個頭,肩寬膀闊,與高漫士擦肩而過時有意無意地撞了他一下,高漫士半邊身體發麻,手機“啪”一聲摔落在地。
是了,高漫士猝不及防被撞得背靠牆壁,與那輔警正式打了個照面,他驀地想起來這人像誰——他有幾分像高漫士自己!
高漫士胸中警鐘急鳴,但有心算無心,比他反應更快的是徐楓語,她倏然揚手,那只鼓囊囊的袋子從背後結結實實砸上了他的後腦勺!
後腦與頸項的連接處是人類身體最脆弱的致死點之一,饒是高漫士身材高大拳腳靈活,也被徐楓語這一下砸得眼前發黑,本身地屈膝向前栽倒。
他畢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前警察,即使受傷也不忘反擊,雙臂揮出,左拳擊向他印象中“輔警”所在的方位,右肘屈回來護住胸前要害。
耳邊傳來半聲悶哼,高漫士那一拳準确地命中了“輔警”,他及時俯身也避開了徐楓語的第二擊,那袋子不知道什麽東西砸中牆壁,糊上去的乳膠漆和灰膏“嘩啦啦”地兜頭散落。
聽聲音徐楓語的袋子至少超過二十公斤,高漫士受傷不輕,不僅是頭痛,大腦暈眩晃蕩,視力和聽力都受到嚴重影響,他睜眼望去盡是重影,耳邊嘤嘤嗡嗡的耳鳴愈漸放大,像是站在瀑布急流下,又仿佛被卷入必死的沉船旋渦。
“為什麽?”高漫士心中棄塞着這個疑問,同時一些他以為不重要的小困惑也找到了答案,比如江帆影為什麽總能牽着警方的鼻子先走一步,比如陶仲凱為什麽會落入別人早就準備好的陷阱……
三人在狹窄的玄關處殊死搏鬥,一秒鐘恍惚間被拉長至一天、一月、一年,數十步外的卧室房門半掩,方梓儀哄睡了陶問陶,怔怔地凝視他遺傳自丈夫的大耳頭,低下頭,輕輕地烙上一個吻。
“啊!”高漫士由喉嚨裏逼出這一聲吼,他以為會是瀕死野獸的絕望嚎叫,現實中卻不過是虛弱的呻/吟,迅速被兩條公路的車流聲掩蓋。
徐楓語被他揮了出去,脊背倒地由玄關滑入客廳,那只袋子自作自受地撞到她的腹部,痛得她蜷縮成團,人和重物同時在地板上砸出一聲轟然巨響。
連續數聲噪音,方梓儀要再聽不見就是聾子了,她以為是高漫士摔了碗或者鍋,怕他吵醒陶問陶,眉心微蹙,下了床輕輕拉開房門。
高漫士與那名“輔警”的争鬥進入白熱化,高漫士頭痛得快要爆掉,他已經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僅憑觸覺和本能不要命般地搶攻;那“輔警”的身手本就不如他,又失去徐楓語這個幫兇,竟被他逼得毫無還手之力,背抵住鐵門單方面挨打。
方梓儀打開卧室的房門,一眼便看見了玄關處糾纏的兩人,恰在此時,高漫士的腦後又傳來劇痛,疼得他揮拳的方向發生偏移,擦着“輔警”左耳外掠過,“砰”一聲打中鐵門。
“輔警”抓住他收拳不及的空檔,右臂探向腰後,手腕旋側,散出一片雪亮的銀白!
那麽亮,那麽亮,方梓儀眼前的畫面似極快又似極慢,她仿佛看到了潑出來的水、風卷來的雪、她生命中所有不請自來并不求回報的光。
客廳的落地窗外伸手不見五指。
黃昏徹底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