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內外交感
安如端端正正地坐在白色的布藝沙發中間,雙手放置膝頭,絲毫不敢亂動,連頭都不敢多點一下。
因為她剛才颌首時掉落一根頭發,烏黑的發絲沾到雪白的沙發罩上異常顯眼,君徵皺着眉頭盯了那根頭發許久,她差點以為他會當她的面就上手拈起來。
幸好他沒有,他只是坐在沙發旁邊的扶手椅裏,右腿擔上左腿,雙手十指在膝蓋處交叉,腰身微向後仰,濃密的長睫和半阖的眼皮遮掩了若有深意的目光。
他似乎陷入了思考,安如本以為端給自己的馬克杯就放在他的右手邊,白色的杯口裏蕩漾着淺碧色的茶水,他偶爾會端起來抿一口,又動作優雅地放下,看得安如愈發幹渴難耐,喉嚨像要冒煙。
不過,如果君徵真的給她端來一杯水而不是密封的瓶裝水,安如想,她就算渴死也不敢喝。
就這麽相對枯坐了半小時,安如再也忍耐不住,她不安地在沙發上挪了挪身體,眼角小心地觀察沙發,确定自己沒有再掉落頭發,這才猛地一下站起身。
君徵條件反射地擡起頭,安如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居高臨下地看他,發覺他的雙眼皮弧度變化清晰,由眼角的地方拉出去,徐徐地從細到寬,眼尾處舒展到至極,仿佛兩筆大寫的捺,又像甩開的鳳尾。
她又一次被這人的美色迷惑了,短暫失語,直到君徵問:“怎麽?”
安如回過神,她真是煩死自己的病和因為藥物帶來的副作用,方梓儀以前說她性情大變,安如還不以為然,此刻她卻突然生出好奇心。無論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模樣,反正不會是現在這副動不動就發呆的蠢樣子。
君徵從她的眼睛裏讀懂了她的自我嫌惡,他的神情出現片刻的憫然,恍若感同身受。但極快速地,這點私人情緒又被他完美地隐藏起來。
“坐下。”他似乎不耐煩地道,随即站起身走到客廳東北角,拉開雜物櫃,取出一個半透明的白□□藥箱。
之所以知道那是醫藥箱,因為方方正正的箱子上塗了個紅十字圖案,這回和生理無關,安如發自內心地甚覺無語。
君徵拎着醫藥箱回到沙發旁邊,打開,一點都不出安如意料,裏面的各式藥物被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每個小藥盒上還貼有簡單易讀的标簽。
安如就見君徵拿出一條藥膏,上面貼的标簽寫着端正的“曬傷膏”三個字,君徵先随手抽了張紙巾,仔仔細細地把藥膏從頭到尾擦了一遍,連蓋子縫也不例外。然後才扔掉紙巾,将藥膏遞給她。
“……”安如接過,“謝謝。”
她自己都忘了臉上的曬傷,經他提醒,幾處倒黴的曬傷立刻就開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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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徵好像完全放棄了在她面前裝樣,聽到她道謝也不像以往那樣禮尚往來地說幾句好話,而是沒什麽表情地指了指後方,“洗手間。”
安如二次道謝,轉身按他的指示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果然在兩個門對門的房間夾角找到了衛生間。
君徵家的衛生間是徹頭徹尾的白色,白瓷洗手臺擦得锃亮,簡直可以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臉。
安如戰戰兢兢地洗過手,對着鏡子小心地塗抹藥膏,末了又洗一道手,找不到紙巾或者擦手布,不敢碰旁邊雪白的毛巾,只好随手揩在了褲子上。
她退出衛生間,正要原路返回,目光從旁邊敞開的另一間房門掠過,驀地停在了那裏。
她又見到了那把琴。
……
……
迄今為止安如見過那把琴三次,第一次是公園裏君徵從背後取下它,她唯一的感想是古琴還能背上背上?第二次是公交車站旁邊的巨型氣球,她記起了琴的大頭上刻了一個“封”字。此刻正是第三次,她站在門口望着正對門的牆上懸挂那把琴,房間內殘光昏昏,琴身的顏色比陽光下的焦糖色深了幾分,像是巧克力色。
但那個“封”字卻又要更深幾分,詭異得泛一點紅,仿佛幹涸的陳年血跡。
“你喜歡古琴?”
君徵的聲音從安如背後傳來,她迅速轉頭,同時腳下急退,踉踉跄跄地沖進房間裏。
君徵沒有跟進去,他留在原地觀察她,又露出那個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承認自己是故意的,因為他發覺安如有點怕他,而她之前并沒有這樣的表現。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因為地下車庫裏他抓住她不放?所以,她恐懼于男人的暴力……這就是她的病因?
君徵心下憫然,神色也變得和軟了幾分,雖然不再像過去那樣勾起唇角假笑,但眉梢眼角的冷意褪去,也收起了那股子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距離感。
他慢慢地走進屋,留給安如足夠的空間和時間離他遠遠的,他渾若未覺地走到牆邊,擡手取下那把琴。
君徵随手在琴弦上撫過,發出“琮琮”微響,他回頭道:“想聽什麽?”
這是要彈給她聽的意思?安如搖搖頭,并不知道在君徵心目中自己已經變成可憐的被家暴婦女。她戒備地道:“沒什麽事的話我想回去了,謝謝你的款待,也謝謝你今天幫了我。”
話說得邏輯分明條件清晰,君徵想,看來鎮靜藥物的副作用快要消失了。
“再待十五分鐘。”他不容分說,“你想聽什麽?”
“你好奇怪,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安如忍不住嗆他。
“這裏,”君徵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音樂比藥物更有用。”
安如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沒能說出來,最後愕然地緊緊閉攏。
就像君徵以為自己明白安如的病因一樣,她也以為自己終于搞懂君徵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原因——他以為她有神經病。
神經病和精神類疾病是兩個概念,雖不知他具體是怎麽看出來的,但十有八/九是因為她的藥,他顯然知道她服食的是鎮靜類藥物,因此推斷出她腦子不太正常。
于是這位名為君徵的“君子”将她領回家來,想等她恢複正常再放她出去活動。就像方梓儀認定她是限制行為能力人一樣,他把自己臨時充任了她的監護人。
想通了這些,安如不知該感激還是該生氣,終究還是感激的成分居多。不管他在人前如何虛僞,從內心裏,君徵也是個好人啊。
她向來不願輕忽別人對她的善意,看君徵還端着琴等待她的回答,臉上沒什麽表情,卻比他以往任何有表情的時候來得光彩照人,甚至她對他美貌的關注度都被由內而外散發的光芒壓過,不得不閉眼閃避奪目的聖光。
“我想聽飛花……”
“轟!”
她一句話沒說完,轟然巨響中,君徵家的房門被人由外而內地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