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灰雨
無論遭遇什麽樣深重的苦難,總有人能堅強地活下來,正如被砍伐過後的老樹抽出新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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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雨連下了三天,麓城的空氣裏水分漲得充足,人們呼吸間隐約看到白霧蒸騰,仿佛有水氣氤氲在胸肺之中,一朵朵渺小的雲籠罩每個人的命運。
安如走進房地産公司的辦公室,她在門口停留片刻,磕了磕鞋底并不存在的泥,收攏長柄雨傘,在踏腳墊上抖落傘面滾珠般的雨水。
周一上午,辦公室內假日的慵懶氣氛尚未褪盡,工作人員帶着自覺不自覺的倦意,擡起沉重的眼皮漫不經心地撩了她一眼,又恹恹欲睡地耷拉下去。
安如并不介意,她小心地把雨傘靠在門後,随手扶起滑落下肩膀的挎包,不緊不慢地邁步,行進辦公室,直走到趴在桌面瞌睡的工作人員面前。
“你好,我約了今天簽合同。”她輕聲開口,聲音略低而微啞,但這樣的瑕疵未能損傷她的音色,反而給這把美妙的聲音渲染出恰到好處的女性色彩,聽得工作人員耳朵癢癢,不由倏然擡首,認真地瞧過來。
這一看沒讓他失望,安如當然是個美女,雖不是明珠般滿堂生輝的第一眼美女,卻也烏發雪膚,清秀得難描難繪。尤其她的眉眼長得好,本是一雙潋滟含笑的桃花眼,眉毛卻利落地斜飛上剔,中和了桃花眼的妩媚,給她平添三分英氣。
“真正的美女都帶中性色彩”,工作人員心底飄過這句微博風的短句,他精神大振,站起身殷勤地招呼:“小姐您坐,簽購房合同是吧,麻煩身份證給我,馬上給您查!”
安如被他前倨後恭的态度逗得失笑,她的桃花眼太适合笑,眉勾眼彎,那三分英氣便在這一笑間融化成滿池春水,一壺春風,工作人員眼都直了,雙手接過她遞來的身份證,不敢再多看,轉頭“噼噼啪啪”地敲擊電腦。
他迅速調出安如的預約記錄,先小心翼翼地把身份證還回去,才柔聲細氣地道:“您的合同已經準備好了,請去三樓的財務處交納購房款,記得帶好財務出具的單據,回來就能簽合同了。”
安如道謝,将身份證捏在掌心,她轉身抛棄工作人員依依不舍的目光,彎下腰去拿雨傘。
手指剛搭上傘柄,頭頂傳來一把醇酒般入耳入心的男聲:“借過。”
安如本能地挪動身體讓開了道路,她的視界裏走進個男人,體形颀長,所謂胸以下全是腿,他在七月天氣裏仍是襯衣長褲包裹得嚴實,全身上下都是黑色,愈顯兩邊挽到肘彎的手臂白亮炫目,禁欲反襯出性感。
男人禮貌地半側身通過門口,硬是在安如和他之間隔出一條似有若無的距離,他沒有碰到她,除了他身上那股氣息,同樣若無似無,明明什麽都沒做偏萦繞什麽都做過的氣場,仿佛海波在幽藍近黑的天幕下緩推慢送,深處暗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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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如直覺這人有些不同尋常,她不禁轉頭看他,卻只見到他的背影,上身黑色襯衣束進黑色長褲裏,細腰窄臀的比例完美得讓她這個女人都心生嫉妒。
男人的頭發較普通男人稍長,似乎到了該修剪的時刻,普通男人每到這時分都會顯得比平常邋遢,他倒不受影響,漆黑的發叢與墨黑的衣領間露出一線雪白的頸項,清爽整潔,單背影也能看出極講究極修邊幅。
安如也不好老盯着陌生人看,男人進門以後和工作人員低聲交談,她用眼角瞥了兩眼,始終不見他回頭,便手握雨傘站起身,略覺遺憾地迤然離去。
她的身影伴随腳步聲漸行漸遠,天光從無遮無攔的門口透進來,男人驀地回了一次頭,卻也只見到她拖在身後的半抹殘影,以及淋淋漓漓、迤逦蔓延至未知之境的水痕。
……
……
安如到財務處刷卡交了首付,她本意是想一次性付清全款,奈何這座小城市的房價也超出她的預期,手裏暫時湊不齊足夠的現金,只好申請十年貸款。
說是十年,她心裏的打算是一年後拿到錢就提前還款,算算違約金不過幾千,比起十年的利息還是要劃算許多。
安如仔細地收好單據,比來時加快腳步回到辦公室,此時來辦手續的購房者又多了幾個,唯一的工作人員忙得不可開交,她游目四顧,沒有發現剛才那男人的蹤影。
她正老老實實排隊,手機忽然響鈴,來電號碼眼熟得不能再眼熟,是她的發小方梓儀。
“小儀,”安如避到窗邊接電話,“我在辦購房手續,有事嗎?”
“先別簽合同,”方梓儀在那頭着急忙慌地囑咐,“你那小區出事了!我老公今天淩晨四點出警,說是發生了兇殺案,有個火鍋店給他們的服務員租你們小區的房子當宿舍,四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住同屋,其中有個半夜起來上廁所,剩下的三人聽着動靜不對,起來開燈一看,上廁所那個不知怎麽就給人殺死在客廳裏!”
方梓儀不愧是律師出身,口才便給,幾句話将當時的場景敘述得頗有身臨其境的代入感,安如毛骨悚然,細長的指節緊緊掐住手機。
“兇手,”她困難地咽了口口水,“抓到了嗎?”
“哪那麽快,不過線索挺多的,我老公說受害人的男朋友很可疑,十有八九是情殺。”
情殺……
安如閉了閉眼,睜開,目光所及處是窗外淺灰色的雲層,顏色更淡些的煙灰色雨線,斜伸出去的雨棚中間有個豁口,樓上的積雨由缺口處有節奏地墜落,“啪啪啪啪”,一聲聲都像敲打進她心裏。
那邊工作人員叫到她的名字,安如醒過神,對手機匆匆留下最後一句話。
“兇殺案有什麽好怕的,你我見過的兇殺案還少嗎?”
“喂喂,”那頭的方梓儀繼續嚷嚷,“你以前是見過不少,可那是以前,現在你都不記得了啊!”
但安如已經挂斷電話。
在工作人員期待的注視下,她深吸一口氣,提筆,翻開合同。
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