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年代文裏的偏心爹(十)~(十二) (1)
“爸, 怎麽了?”裴建成順着裴鬧春的力氣,把碗放回了桌上,他眼神裏全是迷惘。
“什麽怎麽了?你自己說。”裴鬧春重重哼了一聲,臉色不好看。
裴建成環顧一周, 沒找到答案,他求助地看向李秀芝,兒子有難,李秀芝自是馬上出來, 她伸出手拍了拍裴鬧春:“這是幹嘛呢?建成辛辛苦苦從學校那邊回來,你看他累成這樣, 讓他快點吃了去休息。”
媽媽把盛着雞蛋水的碗往他手裏推, 要他趕緊喝了, 可裴建成看到爸爸的眼神, 便不敢動作,平日裏爸爸很少開口, 可一說便是大事。
“怎麽的?”李秀芝有些氣了,推了丈夫一下,自己寶貝慣了的兒子回來了,又瘦又累的,她那股疼惜勁全跑出來了。
裴鬧春看着三兒子,眼神裏全是失望:“你還不知道你錯在哪裏了?”
裴建成沒敢吭聲, 他屬實怎麽想都沒想出自己錯在哪裏了,他才回家,什麽也沒做呀?
“我不知道。”他聲音很小。
裴鬧春環顧了一圈, 大兒子和二兒子乖乖坐在那,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他這和建成那打轉,不知所措;李秀芝呢,臉上帶着幾分惱怒,有氣不能發;而裴建成滿眼茫然,沒想明白。
他重重嘆了口氣,只能說這個家從上到下,都已經習慣了這種偏心:“建成,你看看,今晚大家吃的什麽?”他問題丢出,幾個人的眼光同時在桌上打轉。
桌上只餘空碗空盤,這年頭沒有浪費的習慣,就連米粒都會撿起來吃幹淨,只能瞧見方餘碗裏的那一小段被啃得幹淨的玉米芯。
裴建來最實心眼,忙單手遮着嘴巴,做口型向弟弟暗示。
“玉米……”裴建成看着哥哥的口型,“黃瓜、粥。”
李秀芝頭一個反應過來,她忙替兒子解釋:“建成平時在學校念書辛苦,難得回來一次,吃點好的怎麽了?”
事實上,長期在外讀書的孩子,每回回家時,家裏準備些平日裏不上桌的菜,那可真沒什麽應該被指責的,可在裴家,這樣的行為持續了太長的時間,裴鬧春一是借題發揮,二也是想試試把三兒子的性子拗一拗。
“是沒錯。”裴鬧春點頭,“但是他能這麽受着嗎?我們去人家家裏吃飯,煮得多了,還得說謝謝、說不用,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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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芝讪讪:“這是自己家,能一樣嗎?”
裴鬧春只看着裴建成:“建成,你不在家,每一天,爸媽和你兩個哥哥都是這麽吃的,沒點油水,沒點葷腥,連吃飽都難,即使這樣,我們還得天天上工,只為了掙一個滿工分,年底多賺點錢。”他聲音挺重,“給你燒碗雞蛋水,爸沒意見,只是你不能就這麽受着,你怎麽不問問哥哥要不要喝一口,你媽累了要不要喝一點?”
“我,我……我沒想到……”裴建成有些難堪,他在家裏讀書最多,受到的待遇也好,隐隐總覺得自己像是和家人不一條路,甚至……甚至有幾分高兩個哥哥一等,他在學校裏會問老師問好,同學們也曉得,如果在食堂打飯,老師來了要讓一讓的道理,可每回回家,他總覺得理所應當——他一直都在享受這樣特別的待遇,在村子裏活出了個少爺的待遇。
“當家的,別這麽說,都一家人,哪要什麽推拒。”李秀芝幫兒子解釋。
裴鬧春忽然拉過她:“你看看你媽,今天辛苦給大家做飯了,你兩個哥哥每天都曉得她辛苦,要去幫着打水、砍柴,你一回來,她又得跑廚房,燒火燒水,你和她說聲謝謝沒有?再不,說聲辛苦了,叫她趕快坐,你做了嗎?”
“沒,不用和我說這些,自家人,客氣什麽呢?”李秀芝被丈夫說得心亂,忙解釋,可不得不承認,她心裏生起了波瀾,家人之間,不用計較,這話說了那麽些年,可真的不用計較嗎?
她還是新媳婦的時候,也曾在心裏抱怨過,憑什麽她得早起煮飯、包攬家務,稍微起晚點還要被婆婆說教,只是年複一年,她習慣了,甚至都覺得自己不會辛苦、不會累,就是個勞碌命!
建設和建來,先頭不懂事的時候,每天下工回來,就知道等食,她不也氣得又說又罵嗎?她也想要人知道她辛苦、也想要有人幫她幹活,可輪到三兒子時,她卻像是忘了般,毫無感覺。
裴建成有些擡不起頭來,他依舊能聞到雞蛋水的香氣,可剛剛的饑腸辘辘已然不見,他看看滿滿一碗的雞蛋水,再看看那幾個空碗,不用問他也知道,雞蛋水更好吃。
“爸,媽,哥,對不住,我不該就這麽接過來想吃。”他将雞蛋水推到中間,“你們喝。”
他這道歉,要裴建來和裴建設慌了神,他們忙擺手,推着碗,臉上全是憨厚:“沒事的,建成你讀書辛苦,我們就下個地,都習慣的了,剛吃飽了。”只是今晚留在飯桌的時間有些長,裴建設的肚子率先唱起了空城計,咕嚕作響的聲音要一桌人都聽見了。
裴建設忙不疊地捂住肚子:“沒,我真飽了,等等就去睡。”睡了也就不餓了,他們都是這樣,家裏還算是吃得不錯的,村裏的貧困戶,才叫上頓沒下頓呢。
“沒事的,哥,我剛剛在路上吃了饅頭,你吃就好。”學校裏的食堂從縣公社那領了補助,雖然沒什麽菜色,可還是勉強管飽,裴建成聽了哥哥的話,心裏想到的更多,讀書哪有下地辛苦呢!
“秀芝。”
“怎麽了?”李秀芝正在發愣,被丈夫忽然喊了一聲。
“今晚建成回來了,咱們一家就吃頓飽飯,我和你一起去,按照今晚咱們吃的分量再準備一份,這碗雞蛋水啊,大家一起喝。”
“爸,不用了!我吃飽了的。”裴建成哪裏還敢拒絕。
裴鬧春看着妻子的目光挺堅定,又恰逢李秀芝心裏酸澀複雜,對方自也乖乖點頭,跟着丈夫進了廚房,還不忘端走了那碗雞蛋水,否則待會涼了怎麽辦?可想而知,等她稍微清醒回來,又要為今晚霍霍的糧食氣得跺腳了。
裴建成被留在堂屋裏,只得和哥哥們大眼瞪小眼,兄弟之間的血緣親情是在的,哥幾個感情還不錯,只是裴建成一直在讀書,待在家裏的時間也挺少。
“建成,你今年初中就要畢業了吧?”裴建來先說了話,眼神裏全是尊重,他當年小學讀了沒兩年就乖乖回家了,對他來說,書上的東西根本就是天書!
“嗯,哥。”
“你太厲害了。”裴建來與有榮焉,比了個拇指,“你可比咱們隊的會計還要厲害呢!”
如果是以前,裴建成也許會無語片刻,因為村裏會計才讀了初中半年,就退學回來了,可現在他格外耐心地解釋:“咱們隊會計去初中讀了一年就回來了,我已經讀了兩年多,等明年結束才有畢業證。”
裴建來大概聽懂:“反正我弟厲害。”他傻呵呵地笑兩聲,“村裏就數你會讀書,以後準當大官。”
這又是個謬論了,雖說運動影響挺大,可這幾年的大學生可不少,專科畢業的都好些,想當大官那得靠分配,如果初中畢業就想進政府,沒認識的人基本沒戲,反正和他們沒什麽關系!
“哥,不是這樣的,初中畢業還可以往上讀呢,想要去政府工作就得……”他說一半,看到了哥哥迷糊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說得越對,哥哥沒準更聽不懂,他只說,“就是咱們初中想去,人不要呢!還得往上讀。”
“那就往上讀,我弟最厲害,媽也說你最厲害。”裴建來點頭肯定,還不忘用胳膊找捅了下一直在旁邊發呆的裴建設,對方最近就差每天在頭上戴桃花了,“哥,你說對吧。”
“對,建成你準保行,你看我們連小學都沒畢業呢!”裴建設只聽了個尾巴,認真點頭。
裴建成心裏是既暖又無奈,哥哥對他寄予厚望,可他哪做得到了?同時又挺難堪,他從前一直看不太上的哥哥們,一直這麽認可他、信任他,可他呢?
“飯菜來了。”裴鬧春打斷了哥幾個的聊天,他捧着熱乎乎的粥進來了,在他的死纏爛打下,李秀芝總算松了松手,按着今天晚上的飯菜,算了六人份,重新來了一套,雖然還是沒菜,可這才像是成年人吃的分量嘛!
李秀芝在後頭,端着菜,臭着臉,覺得自己真是迷了心智,才會被裴鬧春糊弄,她像是個倉鼠,認真囤積着糧食,卻糟了家賊!
分到裴建成手裏的飯菜和哥哥們的一樣,比父母的稍少一些,他低着頭,用筷子在碗裏轉了轉,飄起的米粒甚至屈指可數,這樣的飯菜,他曾經也是吃過的,只是媽媽總會偷偷地給他埋半個雞蛋,趁哥哥們先出門,偷偷讓他吃一小口油……再後來,他去讀了書,每回回家媽媽是光明正大的給他開小竈。
“吃吧!”哪怕是第二頓了,也是裴鬧春動了筷子,孩子們才敢,他先從那一碗熱過的雞蛋水下手,重重地撈了一湯勺,放到了李秀芝的碗裏,“首先要給我們家的功臣一湯勺,家裏這些年,要是沒有你媽幫忙計算,估計早就過不好了。”
李秀芝想說不用,她一貫是好東西緊着裴建成,可丈夫給她打的,她竟一時沒推拒成,紅了臉:“什麽功臣不功臣的,都是一家子,幹活認真。”
裴建來發揮了他骨子裏的狗腿雷達,他難得勇敢地也跟着打了一湯勺,放到了爸爸的碗裏:“爸平時照顧我們辛苦了。”
在發呆的裴建設這才發現臺詞被搶了,他忙不疊打了一湯勺,放到了裴建成的碗裏:“弟弟平時讀書辛苦了!得多吃點,補腦子。”這年頭所有貴價、難得的東西,都被當做大補的東西。
明明這一大碗本應該是自己的,可裴建成卻忽然覺得敵不過哥哥打到自己碗裏的這一勺,他忍不住眼眶有些酸澀,羞恥得想給自己一個巴掌——
他去讀書分明是為了自己,哪有什麽值得被感謝的?不還是靠哥哥們在家種田養着的嗎?
裴建成打了一湯勺,回給了裴建設:“我不辛苦,是哥哥們在家種地辛苦。”他哪裏不曉得,這個家是誰占誰便宜呢?他讀書沒有收益,盡是支出,村裏早有規矩,不下地的,公糧都少分,就憑他分的那點糧食,連他讀書的錢都不夠。
這下,只剩下裴建來的碗裏空空如也,他居然也不生氣,無知無覺地捧起碗就要喝,別人都有,就他沒有,這樣的事情,他老早就習慣了。
李秀芝看不過眼,立刻将那碗裏剩下的雞蛋水拿起來,全都一股腦倒到了裴建來碗裏,別別扭扭地誇獎:“建來也辛苦了,最近天天幫忙,下了工還要忙活。”
裴建來捧着碗沖李秀芝笑:“不辛苦。”他喝得滿嘴留香,這可是媽頭回誇他呢!
李秀芝看得酸澀,可又不習慣說好話,想叫他別喝這麽急,脫口時又成了:“餓死鬼投胎啊?吃慢點,噎死還得去看病呢!”她常常誇建成,可另外兩個孩子,總也只從她這得過罵。
“好的,媽!”裴建來非常聽話,然後開始按照自家媽說的,慢慢喝——他不是喝,他是用抿的。
裴鬧春無奈扶額,默默錯開眼光,自顧自地享受起難得的飽飯,他有時候也會忽然發現,自家大兒子和二兒子,着實有點欠教訓。
果不其然,身後準時傳來了李秀芝的聲音,“你多大的人了?吃飯也要我教?叫你吃慢點你就幹脆給我吃到明天是不是?快點吃!”
裴建來委屈巴巴,卻又沒有吭聲,行吧,誰讓他有個心思多變的媽呢?他果斷地拿起碗,頂着媽媽的兇惡眼神,一飲而盡。
……
入夜,天色漸晚,李秀芝剛披着衣服回了房。
“你去做啥呢?”裴鬧春問道,雖說不用問他就知道,李秀芝肯定又是去給裴建設服務呢。
“我去建設那給他送燈。”李秀芝說得心痛,這燈可是要用油的,“怕他晚上要讀書呢,然後又找了床被子給他,這孩子長得可真快,之前那被子都有些短了。”
這些裴鬧春沒什麽意見,雖說不能偏心,可這幾個小子之間肯定有些待遇偏差,不說別的,就說這建設畢竟是一年才回來幾次,平時也收不到妻子的照顧,難得在家,多關照是正常的。
李秀芝還在念叨:“你說到時候我們起新房要怎麽起呢?要不起小一點,就再加間房就是了。”
“你啊。”裴鬧春無奈,“省什麽哪能省這個,你想想,等房子好了結婚,最多兩三年,孫子孫女就要來了,咱們這房子也舊,每年都得修補,要不稍微天氣不好,就要透風露雨的,還不如起個新房。”
兩口子正在說話,門外出現了個人,隔着門簾能看見人影。
家裏就三個孩子,只看人影就能認出人:“爸,媽,我是建成,我能進來一趟嗎?”
“快進來。”李秀芝立刻招呼着兒子進來,裴建成似乎心裏想着事,神情有些局促,拉了個椅子坐在床邊。
李秀芝閑不下來,正在做鞋,她最舍不得每天這點燈,非得做到燈熄了為止:“怎麽了?”
裴建成有些吞吞吐吐,他今天在餐桌上聽哥哥說了,家裏就要起房子了,接下來又緊巴巴的:“爸,我明年就畢業了……”
“嗯,我知道。”
“畢業以後,我們可以去讀中專、中師或者高中。”他解釋,“中專要好一些,中師畢業出來是做老師的。”
這年代和後世不一樣,中專的優先級相對更高,學門技術出來後,就等分配工作,中師畢業的則是當老師,只是有分配回村裏、公社小學的可能,反倒是高中,那是最不吃香的,這幾年又取消高考,前途莫測。
“嗯,爸媽不太懂,你怎麽想。”裴鬧春挺耐心,李秀芝也難得放下了手中的活。
“我,我們老師說,這幾年可能不分配工作了。”國土廣闊的缺點就是這個,有的地方這兩年已經重新開始分配了,有的地方則能延後個五六年,他們是後者。
他遲疑着說:“不過初中畢業不好留在縣城裏,老師建議我還是讀個中專……”他小心地回避掉回家種田這樣的選擇,“可不管是初中畢業、還是中專畢業,如果留在縣城,可能都得花點錢……”
說到錢,李秀芝立刻敏感了起來:“要多少呀?”她表情有點緊張。
“可能得兩三百至少。”裴建成低着頭,他偷偷問過幾個城裏同學。
“這麽多呀!”李秀芝臉色立刻難看了起來,連着兩場婚禮并建房子的預留費用,就能把這一整家子的存款用個大半,可管家要有長遠規劃,媳婦過門生了孩子,肯定要花錢;三兒子過幾年要結婚,同樣得留錢……這裏裏外外都要錢,她花個五分一角都心痛呢!
“就非得這麽多嗎?”李秀芝躊躇着問,實在找不出能生錢的地方,這兩年地裏收成還行,可他們大隊哪怕豐年工分也就能抵個八毛一塊的。
裴建成點頭,只看着自己的鞋,他腳上的鞋是媽媽自己做的,鞋底和一般村裏人手工納的不同,是特地從供銷社那買來的塑料底,好走、輕便,只是要花錢。
“建成,那去讀中師能有工作嗎?”裴鬧春忽然開口,在掌握原身記憶後,他對這個時代的了解越發深刻,中專之所以比中師地位要高,那是因為在這年代,工人的工資是比老師要高的,廠子裏還有不少福利,甚至還有自建房的,學校可遠比不上。
裴建成沒考慮過中師,他老實說:“中師出來,可能要到村鎮小學去。”村鎮級的小學,環境不太好,倒是不怎麽用走關系,“工資也不高,可能就十幾塊。”
“那也挺高。”李秀芝立刻就說,“不過是比工人差點。”她認識縣城裏的幾個工人,人家服裝廠的,時不時還能拿幾塊布回家呢,聽說年底還能打折買廠裏的貨,他們外人,舉着布票都拿不到。
“我想想。”裴鬧春在後世的發展和原身的記憶中糾結,工廠的工人,在之後很多年,都是鐵飯碗,待遇不錯,只是辛苦了點,只是到中年時,會遇到國家政策改變,被迫下崗;做老師呢,倒是長久,可待遇比起工人來着實差得有些遠,若是去偏僻點的地方,條件還艱苦,“那你自己呢?”
“我想多賺點錢。”裴建成的想法挺簡單,“也想留在縣城裏。”不過這年頭苦慣了的人誰又不想呢?
李秀芝小聲地道:“當家的,要不這房子晚一些……”
“晚什麽晚!”裴鬧春生氣回話,“過後新媳婦過門住在哪?睡倉庫?”
“就委屈兩年!”李秀芝同樣堅持,大家生活條件都差不多,住住倉庫又怎麽地了?只是想起二兒子今天傻呵呵的笑,她難得有點遲疑,“要不……”她在發覺自己将眼光看向三兒的時候,都驚住了,她從沒考慮過要動三兒子的房。
“要不我不讀了吧。”裴建成很難堪,“我在城裏找找,沒準能找到工作。”爸媽為了起房,天天節衣縮食,勒緊褲腰帶,為了他這個想法,居然要放棄起房子的念頭。
“不行!”裴鬧春和李秀芝異口同聲。
“房子是肯定要起的。”裴鬧春斬釘截鐵,“書也是要念的,別的不說,供你念書,爸是供得起的,咱們還是讀中專。”家裏之後花費多,可勞動力也多了,讓三兒子讀書還是行的。
“只是……”裴鬧春沉吟,“建成,找工作的事情,畢竟還有好些年,現在咱們誰也不能打包票到時候就不分配了是不?”
“嗯。”裴建成點頭,只是心裏還是不安,他是很信任老師的。
“爸的意思呢,是這幾年,你嫂子們進門,家裏的人也多了,我會開城公布地和你兩個哥哥談一談,大家為了你,委屈委屈,苦一段,存點錢,只是也得老實和你說,這錢不多。”裴鬧春說得铿锵有力,“如果要怪,只能怪爸沒有能力。”
裴鬧春拉着兒子的手,兩父子難得親近:“你哥他們倆,自打沒去讀書,就一直留在家裏上工,你不在,家裏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他們幫忙,我這個當爸的沒用,可起碼要讓他們結婚,住個新房,他們到現在還擠在一間房裏,總不得到時候有婆娘了還在一起睡吧?”
裴建成愣愣地看着父親,他搖頭:“爸,不是你沒用,是我太拖累家裏了。”他低頭看着交握的雙手,“我平時很少回家,我的房間給哥住吧。”明明吃飯的時候,才提到類似的話題,可他像是習慣性忽略了一樣,是了,他一直獨自占據着一間房,兩個哥哥卻擠在了一起。
“沒事。”裴鬧春知道那哥倆住在一起能聊天說話挺開心,不然早插手了,“這是家裏房子不夠的問題,你好好住着,等新房起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房間!”
李秀芝聽了一番話,也大概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遇見三兒子的請求總容易妥協,可細想,為了以後的事情,耽擱了家裏的生活,确實也不太好:“你爸說得對,我們苦慣了,沒關系的,錢沒了可以再存,等你畢業的時候,總能存出來。”
裴建成重重點頭,被爸媽這麽一說,他那顆曾經總是無拘無束的心格外沉重,他清晰的認知,他是給了這個家負擔的,他要回報家裏,是理所應當的,而不是他的“樂于助人”。
“好孩子。”裴鬧春摸了摸孩子,他只希望此刻這孩子的心不會變,起碼要他銘記住,他想要的一切,都是家裏一同努力,付出代價的。
“爸,媽,我先出去了。”裴建成站起,沒打算繼續留在房裏叨擾父母的休息,“我明天中午就得回城裏了。”
“這麽趕呀!”李秀芝心疼,“那趕緊去睡,好好地休息。”
裴建成離開了房門,在快到自己房間時,卻提前停下,他站的位置是哥哥們的房間,裏頭是一片黑,他探頭進去,壓低了聲音:“哥,你們睡了嗎?”
“沒呢!”裴建設沒睡,起來招呼着弟弟,“進來吧建成,我和你二哥唠嗑呢!”他們最近聊天的話題很多,比如要怎麽讨好未來媳婦。
“哥,你們怎麽……”裴建成摸黑進去,剛想問怎麽不開燈,卻忽然說不出話來,還能是為什麽,這燈從小就沒給過哥!他走到了哥哥們的床邊,摸索着坐着,床雖然挺大,躺了兩個大男人也顯得狹窄,絲毫不像他房間那樣寬闊。
“怎麽了?”裴建來也坐起來,頭發亂得很。
“哥,我……我和你們說個事。”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樣的事情,理應是他自己開口。
“嗯,你說。”
“我初中畢業後,還打算再往上讀一個中專。”雖說爸爸已經同意了,可在哥哥們面前說,顯得挺不得勁。
“那敢情好!”裴建來很捧場,“那我弟可是周圍村子裏讀書最多的了!你以後比大隊長還出息!”大隊長是他心裏,除卻自家爸爸最有本事的人。
“現在縣城裏中專不一定給分配工作了,所以等幾年後,我畢業,估計還得花點錢找工作。”
這話裴建設聽得懂,他們村算是清廉的了,隔壁村聽說要換輕松的工,都得給隊長塞錢呢:“那肯定得給,要不人家幹嘛給你好工作呀!是該花。”他說起來全是羨慕,沒有嫉妒,“那你到時候就是吃商品糧了,我聽媽說了,城裏每個月給發錢發票呢!”
“真好!”裴建來也挺羨慕,“小弟還是你厲害,我們沒這腦子,不會讀書,就會種地了。”
“我和爸媽說了這事,爸他說,這幾年要辛苦你們繼續吃苦了……我花的錢多,哥,對不住你們。”他只進不出,花的都是家裏的錢。
裴建來笑了:“哪裏苦了,村裏不都這麽過來的嗎?”大家庭就是這麽個過法,“沒事的小弟,你本事,我們也開心呀!你說說,村裏哪有人像你這麽厲害,能去城裏待着的!”
“還不一定能待着……”
“一定行!”裴建設很肯定,“小弟你都呆不了,誰能呆?咱家挺好,比村裏好些人家都要好呢!不苦,一點都辛苦!我和你二哥都能賺整工分呢!一家子齊心協力,總能賺點錢。”
這是标準的大哥思維了,他從小被教導着,衆志成城,其利斷金,只要大家力都往一處使,就能發揮出巨大的力量。
在黑暗中,裴建成能宣洩自己的情緒,他眼角已經有眼淚,小少年的年紀,無所顧忌慣了,今天忽然發現,自己占了哥哥、爸媽這麽多便宜,可無論是爸媽、還是哥哥都沒有責怪他。
“哥,我以後賺了錢……”他在心裏發誓。
裴建設笑着揉了揉弟弟的頭,不過平頭有點紮手:“說什麽呢!咱們都是一家人!”有委屈,可總會過去,他相信,家裏人不會害家裏人。
裴建成偷偷地抹了把眼淚,他又說:“哥,我現在很少回家,要不你們去我房間住吧,你們老擠在一起也睡不舒服。”
“不用,我和你大哥老聊天呢。”裴建來不管弟弟看得到嗎,執着地擺了擺手,“你大哥沒我起不來床,肯定又要惹媽不開心。”他滿臉嫌棄,“我和你說,大哥天天要媽生氣的,特欠揍。”
裴建設瞪他:“是你欠揍,媽都是生你的氣!”他又轉向裴建成,“小弟,沒事,我和你哥住慣了,爸說了,等起新房,給我們都弄大房間,還給整衣櫃呢!”他笑得美滋滋的,爸還說要請木匠給他打個新床,大的!他都和碧芳說好了。
“去睡吧,大哥又發癫了!”裴建來輕輕推了下弟弟,打着哈欠,“明早還要去上工呢!”
“你才發癫!”裴建設給了弟弟一拳,怎麽感覺這傻弟弟越來越沒大沒小呢,“建成去睡吧,你可不敢休息不好,你的腦袋要讀書的。”他隐隐也有點敬畏弟弟這會讀書的腦袋,反正課本上的字,他都不熟。
裴建成走出去,往自己的房間走,少年的心裏,平添了太多太多。
黑暗的房間中,忽然有人說話。
“哥,建成剛剛是不是哭了?”他們習慣了沒燈的時候,隐約看得到一些。
“好像是,讀書壓力真大,還好我們不讀書。”
“是啊。”
話音剛落,便是此起彼伏地鼾聲,到了該休息的時間了。
次日,裴建成剛醒,就發覺家裏的人已經全起來了,早餐是哥哥們做的,這回李秀芝沒再開什麽小竈——昨晚睡着後,她在夢中都惦記着自己額外支出的加餐,心疼得不行,沒吩咐,兩兄弟自是不敢亂動媽媽的存糧。
他吃飯速度一向挺快,可卻快不過家人,他才吃了一半,其他人就結束了,二哥已經到廚房那洗碗,大哥則在他旁邊眼巴巴地等着碗。
“哥,我自己洗就好。”他已經幹不出以前一樣,碗一丢當甩手掌櫃的事情了。
“行吧。”裴建設倒沒說什麽,他起身,便準備去上工了,自家兄弟,客氣什麽呢。
一晃神的功夫,家裏已經沒了人,裴建成靜靜地在家裏走來走去,看着這個他一度格外期盼遠離的家,回憶蜂擁而來,因為中午得走了,他想了想,便燒了點水準備給爸媽送去,牆角那有點曬幹的金銀花,他知道那是能用的,便放了點,事實上這幾年也不用送水了,當年公社大食堂留下了不少東西,村裏便也會燒點水放在上工的地方,自行取用。
等到了田裏,迎接他的又是一大波的誇獎,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臉孔湧動在自己面前——
“建成這麽大了,讀書人,氣質就是不一樣!”
“出息了,以後鬧春和秀芝有福氣了!”
“是啊,還這麽懂事,看看,還曉得送水來呢,不像我家那小子。”
……
你一聲我一聲地,說個沒停,可卻要裴建成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他看着爸媽和哥哥,臉上、身上全是汗,爽朗笑着的樣子,再看看自己,幹淨整潔的衣服,雖說有汗,也只不過一點。
他懂事嗎?
到了中午的時候,李秀芝特地去找其他人家,換了一個分量十足的窩窩頭給兒子,還裝了半罐子鹹菜,生怕裴建成路上不過,家裏平時沒有做這些的習慣,只得臨時換點,不過要繼續上工,他們也習慣了裴建成來去匆匆的樣子,都沒什麽不舍,只是說着要他以後好好念書之類的祝福話。
裴建成和來的時候一樣,選擇了走路回去,這條路既長、又短。
曾經他以為這是逃離,奔向新的人生,總是走得又快又急,可今天卻一顧三回頭,遠遠地回望着村子,他知道,他的家在這,他的家人也在為他努力。
……
“碧芳,你家小子今天沒帶出來呀?”上工之餘,總有人喜歡唠嗑兩句。
“沒呢,在家裏,托鄰居看着呢。”蘇碧芳擦着身上的汗,她笑起來眉眼彎彎,說話聲音也很甜,她在一年半前,生下了兒子,平日裏常常把孩子放在背簍裏帶出來上工,最近有點熱,婆婆怕孫子中暑,便給了點糧食,放在鄰居家了。
“你婆婆對你好不好的?”這也是村裏同齡人間最愛聊的話題之一了,誰家婆婆好、誰家婆婆不好,“她看着挺兇。”對方遠遠地看着,确定了李秀芝聽不到才小聲問。
“好着呢!”蘇碧芳從不說人壞話,再者她的婆婆的确挺好,她在嫁過來時,家裏就挺擔心,說婆婆平時“兇名在外”,天天能聽到她罵自家的兩個兒子,又因為嫁妝的事情,和家裏來來往往幾回,她出嫁時,是挺擔心的。
可嫁過來才發現,婆婆雖然兇,但是刀子嘴豆腐心,又受不得別人捧着她、對她說好話,蘇碧芳從小在家裏受寵,嘴巴很甜,在家裏可謂是如魚得水。
婆婆挺節約,不過早在她入門沒多久,公公就和她們兩個新媳婦交代清楚了,家裏得給小叔子預留一點錢,才不會以後緊張,她們都能理解。
“我天天聽你婆婆罵建設、建來呢。”那人不知出于什麽心,還挑事,“她咋就沒罵你小叔呢?”
蘇碧芳沒忍住,離着對方遠了一步:“做錯了事,肯定要被罵,你看我婆婆不就不罵我嗎?”還真別說,她漸漸地發覺,建設和建來兩個,着實……挺欠罵,別說是婆婆了,有時她都來氣。
就說上回,她要回娘家,婆婆事先給她和弟妹都準備了一籃子東西,建設還非得問婆婆:“媽,我拿這麽多去,你不會生氣吧?”婆婆沒理他,他還越說越來勁,解釋了半天什麽難得和她回娘家,多拿點東西什麽的,最後差點沒煩得婆婆拿東西砸他。
至于建來,就像和丈夫一個模子畫出來的——只是更遲鈍點,還有點喜歡拍馬屁,雖然總是拍到馬腿上,他更厲害,直接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