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父親他是大善人(十三)
村裏的溫度似乎比城裏要低,畢竟四周沒什麽遮擋,冷風一陣一陣地灌入,身子底下壓着的地也涼飕飕的,明明該是嚴肅的場合,裴初晴卻差點笑出聲,她忽然發覺,他們三大冬天的跑來這唠嗑的行為略微有點傻,她捂着嘴的動作被媽媽瞧見,若不是中間隔着爸爸,沒準她就得遭到毒手,要媽媽好好地教訓不成。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裏我很傻。”裴鬧春幽幽開了口。
兩母女分明沒商量,心中卻莫名達成了一致,可不是在別人眼裏傻,他是真傻,傻得要人生氣、難受的那種。
“包括你們倆應該也是這麽覺得的。”裴鬧春坐得放松,雙手撐在身後,微仰着身體看向那片早在工業化污染中不算藍的天空,“其實我從來也不是什麽好人。”
他這話倒是一下讓蘇秀珍有了動作,她想開口,又憋回了心裏,如果她的傻丈夫還不算好人,那估計世界上沒好人了!
“我說的是真的,我不算是好人。”裴鬧春笑了,“你問我為什麽捐錢?其實更多的時候,我是在幫助那個曾經在困頓中,看不到希望迷茫的自己。”
他看着遠方,似乎感受到了原主曾經的心情,他痛苦地向生活低頭,卻又不甘心屈服于命運,無能為力到極點快要放棄的時候,忽然有人向他伸出了手,于是命運就此改變。
哪怕是原主幫助的那個學校裏的白血病學生,先提條件也是對方成績好、需要點幫助治療得好。
現實嗎?其實挺現實的。
“我曾經背着包,抹着眼淚,從學校要出去。”他輕聲說,過去的事,在此刻已經不造成波瀾,“我聽見別人讀書的聲音,可真羨慕啊,老實說,我真的多愛讀書嗎?也沒有,我只是知道,只有讀書能改變命運。”
在那個年紀,他只簡單地知道,想要到縣城工作,就得有學歷,沒有學歷就乖乖回家種田或者家裏備點錢跟着別人去學門手藝,那是脫離原有生活唯一的求生繩。
“老師到了我的面前,他告訴我,如果我想要讀書,他可以幫我,我從小就知道,不能占人便宜,可那時候的我,根本想不了這些,我大聲地告訴他好,從此以後拼了命的讀書,走到了今天。”
“我清楚的知道,我給出去的錢,就像是伸出去拉人的那把手,可是改變他們的整個人生,我工作到現在,給出去多少錢我不記得了,甚至我都不記得究竟我幫的人的模樣,他們有的還是很快辍學回家、有的到了大城市适應不了、有的則從此離開這,開始在另外一個地方為了自己漂泊……”
裴初晴聽得心态複雜,她眼睛有點酸,氣得想站起來和爸爸大吼大叫,罵他為什麽不好好和她還有媽媽說清楚,不過很快冷靜下來後,她意識到,即使爸爸說了,她應該也不會接受對方的行為。
哪怕裹上了那層“改變別人人生”的楓糖外皮,內裏自家人受的苦卻依舊銘記于心。
她做不到像爸爸一樣,為了別人,苛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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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秀珍的鼻子有些紅,不知是凍的,還是情緒上來,她聲音和這時的天氣一樣冷冰冰的:“不管你怎麽說,我還是不覺得你做得對,做好人可以,可生活呢?我們的生活呢?我要的不是生存,是生活!”
之前丈夫道過歉,可她心裏的那點情緒始終沒宣洩出來:“生活,就是有享受的,我不要奢侈,我要我的孩子能像別人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長大,我要我自己不用每天為了一毛兩毛算得頭昏腦漲、我要我的丈夫不至于為了幫人天天吃糠咽菜,這個要求不會過分吧?”
她深吸了口氣:“你什麽都不和我們說,你盡管去做,我們是家人,不是搭伴過日子,我可以去試着理解你的夢想、你的善良,可你何曾試着理解過我生活的難處呢?”都說女人喜歡翻舊賬,可其實更多的時候,是在傷心難忍時,過往隐忍下去的那點難受、心酸就會盡數湧出,曾經可以咬咬牙算了的事情,此刻卻再也不想算了。
她氣得厲害,登時就想站起來走兩圈,放在身側的左手卻忽然被人牢牢抓住,蘇秀珍有些錯愕地看了過去,看到的是丈夫正一左一右地抓着他和女兒的手,他的神色裏有請求和安撫,要她深呼吸了下,緩緩地坐穩了身子,是了,日子想要過下去,心結總要打開。
“我之前和你道過歉,可畢竟初晴不在。”裴鬧春哪怕說着話,手也不肯放開,緊緊地抓着兩人,“我這個做人丈夫、做人爸爸的,在之前那麽多年,一直很失敗,我請求你們能原諒我,再給我一個機會。”
“秀珍,對不起,初晴,對不起。”
聽到父親的道歉,裴初晴有些慌亂,和父親握着的那只手源源不斷地傳來熱意,讓她的心隐隐也暖了起來。
“我說這麽多,不是在找借口,這麽多年來,我甚至沒和你們解釋、提前申請過一次,就一意孤行,這段時間,我試着用行動表明,我是有改造空間的。”他聲音懇切,“我不希望你們永遠抱着恐懼、憂心,擔憂我不知何時會變回去。”
他苦笑:“我像是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在不要臉的申請贖罪,聽起來有點好笑,可我依舊希望,你們能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為了今天,裴鬧春在心裏想過很多變,他甚至把原主的記憶翻箱倒櫃了一圈,如果用理論點的語言描述,就是在原主心中精神需求的優先級遠高于生活需求,他能找出一堆理論、說一堆借口,駁得同情。
可這不但不是原主想要的,也同樣不是裴鬧春想要的,裴初晴和蘇秀珍能容忍原主那麽久,更多的是對家人血緣、感情的依戀,他只想誠實地告訴他們原主是什麽樣的,以後他會如何改變。
裴鬧春的手甚至出了汗,他說着他的安排:“目前教輔的銷量還可以,我和出版社達成的協議之前也給你們看了,出版社會協助我做一個長期的公益活動,而我只會拿出我的一小部分稿酬,作為靈活資金使用,剩下的我會全交給秀珍。”他這段時間來正是這麽做的,自己身上是一分私房錢都沒。
“我必須得向你們承認,我這臭毛病,改不了了。”他有些沮喪地低下頭,“但我絕不會再向以前一樣,亂花錢、多花錢,盡量合理規劃……”
他念叨了半天,兩母女卻都沒吭聲,裴鬧春不自覺低垂了頭,他倒不至于灰心喪氣,只是決心再來過,過往的傷害沒這麽容易被原諒也是常事,他可以再努力。
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
裴鬧春的手忽然被甩脫,是蘇秀珍,不知何時站起了身在前頭,他有些失落地松開了女兒的手,卻又重新被抓緊。
蘇秀珍站起來走了兩步,搓了搓手:“幹嘛?還要人請啊?坐在這裏是不怕感冒的是吧?到時候生了病也不知道是要誰照顧。”
她看後頭沒動靜,音量提高,像是生氣的口吻,可聽起來卻沒什麽怒意:“還不快走?等等得吃午飯了,在外面還要讓人等不成?說了看你表現是還得人家說一句原諒你是不?”
裴初晴忽然笑出了聲,她單手捂住嘴,隐約露出笑意,沖着爸爸擠眉弄眼的,由于被手擋着,傳出來的聲音也悶悶的:“媽媽鬧別扭呢,爸爸你可要好好表現,你好好表現,我才會考慮是不是原諒你呢!”她故意抖了抖,露出點驕傲的小模樣。
蘇秀珍愣是以一個能和裴鬧春完全錯開眼神的角度回過了身,她毫不客氣地給了女兒腦袋一下,看似重,其實沒太用力:“又沒大沒小。”
裴初晴臉皺巴巴地捂着腦袋,滿是哀怨地想老爸發出求救信號:“爸,你看,你老婆打我,可疼可疼了。”
“我幫你揉揉。”裴鬧春心疼了,小心地瞥了蘇秀珍一眼,沒敢給眼色,小聲念,“秀珍,別打晴晴腦袋,打笨了怎麽辦?”
“怎麽,我這個當媽的還不能教育女兒了?”蘇秀珍手叉腰,橫眉怒眼,這下才和裴鬧春對上眼神,“你就寵着吧,遲早晴晴就上天了。”她心裏其實也挺開心,換做從前,女兒哪會在丈夫身邊這麽撒嬌鬧脾氣,女孩子還是要嬌氣些好。
“行行行。”夾縫之中求生存,裴鬧春立刻點頭,在蘇秀珍虎視眈眈的眼神中迅速找到了折中之道:“要不……要不下回打我呗?子不教父之過,是我的錯!”他說完還覺得挺有道理,滿意地點了點頭。
“滿口歪理。”蘇秀珍瞪了“狼狽為奸”的兩父女一眼,“是不是得我再請你們一回呀?老爺、小姐,該回去用飯了!”
聽了這話,二人如坐針氈,登時站起,可不敢拖延。
在家中生存,大家都自備雷達,一家之主的威嚴可不敢屢次冒犯,再這麽鬧下去,沒準還真能把蘇秀珍給惹生氣了。
蘇秀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頭帶路,她才懶得回去看那對膩歪父女呢!
至于什麽道歉,都說了,看他表現,這才小半年呢,還得再看看,要用行動來證明。
“爸。”後頭傳來細碎的小聲音,蘇秀珍立刻豎起耳朵,小心偷聽,不對這哪是偷聽,她這當媽的,可是光明正大的聽。
“怎麽了?”裴鬧春挽着女兒,特地配合着女兒把聲音壓得很低。
“這以行動表現的第一步,就是對我好,你說對不對?”
“對,這肯定對,要對我們寶貝晴晴好。”
“那爸,能教我點小竅門嗎?不用做題目也能考得好的那種,我保證,我不外傳!或者以後少出點題目,這不都說了,量大不如質量高!”
“那當然可以……”
看似在前頭認真走路的蘇秀珍立刻點名,聲音陰森森地,滿是威脅:“裴鬧春!裴初晴!”
裴鬧春立刻畫風一變:“那肯定不行!讀書哪有捷徑,初晴你這想法非常有問題,這樣,等回家爸爸再給你出個十套八套的考卷,多鍛煉,克服一下你的恐懼心理!”他擲地有聲,說完了話,看見前頭放松的背影,抹掉了并不存在的冷汗,也就是這時,才注意到剛剛還滿臉小雀躍的女兒,正在哀怨地瞅着她,臉上寫滿了“叛徒”兩個大字。
這……
難,做男人難,做好男人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