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父親他是大善人(十)
二奶奶是裴初晴見過最大輩分的人,起初她還反應不過來,迷茫地眨着眼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還好爸爸及時發現,小聲告訴了她,二奶奶看起來和眉善目,嘴皮子卻很利索,走起路來像是安了加速輪似的,哪怕是年輕氣盛的她,都差點沒跟上。
“媽,你來這裏住過嗎?”裴初晴好奇地看着媽媽,爸爸在前頭同二奶奶邊走邊聊,她和媽媽稍微跟不上,落在了後頭。
“來過。”蘇秀珍記憶猶新,當初公婆還沒走的時候,大年三十他們就到這來過年,“媽對二奶奶家也沒什麽印象,一般就和你爺爺奶奶吃個團圓飯,就回城裏了。”
“是這樣啊……”裴初晴繼續往前頭看,路邊偶爾會路過大大小小的房子,有的相對新點,像是這幾年才起的,能有三四層,和郊區路邊的房子差不離,有的則破舊得很,門大開裏頭卻是一片黑,看起來有些吓人。
“到了,我房間給你們打掃了。”二奶奶很熱情,招呼着三人先進裏屋,她家的房子在村裏算得上中等大小,前些年兒女寄回來的錢全花在屋子裏,也學着別人蓋了個二樓的小平層,屋子很多。
“辛苦了,太麻煩您了。”裴鬧春道謝,帶着妻女到樓上房間去。
裴初晴松了口氣,她剛剛看到路邊的破敗建築,心有戚戚,還好這房間沒她想象的可怕,房間不算大,中間是張硬板床,撲着大紅色的毛毯,許是久沒人住,窗簾看起來有些灰撲撲的,頂上懸着個迷你電扇,因為冬天,插頭已經被從排插上取下,唯一要人不便的是房中沒有衛生間,要上廁所得到樓下去,不過裴初晴到不太挑剔這個。
“還不錯吧?”裴鬧春把東西擺放清楚,他和妻子商量了,擔心女兒換地方睡不好,晚上讓她倆一起睡,他靠在門邊,回憶起記憶裏的破房子,“這可比爸爸以前住的房子要好太多了。”
“好多了?”裴初晴神色迷茫。
“是,何止是好多了,要是你見着以前我們的房子,這裏都可以算得上星級大酒店了。”他聲音全是感慨,“你爺奶都是種地的,家裏也窮,一年到頭省不下幾多錢,我們以前的房子,還沒有你二奶奶家一半大小,房間和房間之前,是用木板隔出來的,可這木板久了,多少有些黴味,地板就更不用說了,那時候哪有什麽瓷磚?地板總是灰撲撲的,甚至還不太平整……”
裴初晴被吓到,她眼神飄到媽媽那,在看見媽媽點頭确認後分外驚愕,小時候,學校裏也號召過給貧困山區的孩子捐款,甚至她們還都看過那黑白色調的大眼女孩照片,心裏有些同情,可卻也着實想象不到,真正的窮是什麽樣的,哪怕想象得到,也覺得分外遙遠。
她曾經以為,窮就是他們家那樣的,時不時地喝粥、桌上從沒什麽時興菜色,一年到頭一家人沒一起出去玩過,衣服如果不是太不合身了絕對不換。
裴鬧春笑着過去揉了揉女兒的頭,分外認真:“所以讀書能改變命運,這個道理在哪都對。”他放松地把手背在身後,“不是讀書有多好,是對于很多人來說,讀書是唯一的出路了,只是……”
“只是什麽?”
裴鬧春眼眸低垂,看起來挺傷感:“只是很多人連想得到這個機會,都沒有可能。”
裴初晴想反駁,她的年紀,剛好遇到了國內義務教育全免費,像是她坐在的學校,初中後只收點教輔學雜費,再加上學校裏零零散散的班費、校服費用,一年頂天了也就幾十一百,話還沒出口,卻想起了剛剛爸爸和二奶奶對話,哪怕她再覺得不可思議,這些事情卻好像都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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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覺得很奇怪?”裴鬧春笑着問。
“很奇怪……”爸爸一問,裴初晴的好奇心滔滔不絕,“難道村裏學費很高嗎?而且義務教育,不是每個孩子都要接收教育嗎?”
“哪有那麽容易。”裴鬧春被傻女兒逗笑,他在剛接收這個世界記憶時倒是和女兒一樣受到沖擊,在整理完記憶後,倒是能坦然面對這些,“難道還能有人拿刀子逼着孩子去上課嗎?”
“可不上課要做什麽?”
“多了去,可以做家務、帶弟弟妹妹,也可以去學手藝。”裴鬧春說得輕松,話題卻挺沉重,“現在學費降低了,小學一般還是上的,學個簡單的名字,識個字,到了初中,辍學的就多了,更別說往上讀了。”
“……為什麽?”她不明白。
“因為大家都覺得讀書沒有用,爸就給你舉個簡單的例子,你知道他們去做什麽學徒、送貨,賣點體力的,能賺多少錢嗎?”裴鬧春伸出手,“少說三千。”
“沒人是傻瓜,他們的價值觀告訴他們,浪費十年讀書,出來賺個四五千是沒有意義的,更別說還要交費。”
裴初晴被爸爸繞進去了,開始在心裏算數,比起了價值。
裴鬧春又開口:“只是對于絕大部分不讀書的人而言,他們人生的上限永遠只有那麽高。”他怕女兒沒聽懂,簡單地解釋,“大部分不讀書、沒學歷的人,他們能找到最高工資的工作是一兩萬,大多是賣體力的,對于大部分有學歷的人而言,他們的天花板,卻可能是五萬十萬。”他忽然又笑,“當然,也有可能像你爸爸我,到現在工資只有個幾千塊。”
“鬧春,村長喊你去他家吃飯,帶上秀珍和初晴。”二奶奶直接在樓梯那喊人,沒上樓。
“走吧,我帶你們去村長家吃頓大餐。”
爸爸和媽媽走在了前頭,裴初晴匆匆地加快腳步跟上,她還不太習慣于主動思考,更依賴于別人給她結論,爸爸說了這麽多,反倒讓她皺着臉想不明白——到底是讀書好還是不讀書好呢?她喜歡讀書,可是能賺錢也很重要吧?
時隔多年重回故地,裴鬧春對道路依舊記得清楚,他腳步匆匆走在前頭,很快到了村長家。
裴初晴驚訝地張大了嘴,眼前這套房子更像是小洋房,五層高,裝修得挺好,因為是春節,門外還挂着一排紅燈籠,房子被用圍牆圍着,裏頭道路平整,還放着兩輛小轎車。
在城裏看到這樣的房子,她只會習以為常的略過,可經歷了剛剛的破房子和爸爸說的話後,她對這樣的房子嘆為觀止。
“爸,為什麽……”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村長家這麽大?”裴鬧春像是女兒肚子裏的蛔蟲,一下猜出了她要問的話,“村長是村裏投票選出來的,大家都投相對有名望、能主持工作的人,以前是宗族——也就是大家族裏的長輩,現在一般是財力比較雄厚,能适當回饋村裏的人擔任職務。”
他們還沒進房,忽然有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拿着水槍沖了出來:“誰是裴鬧春!”他剃着個板寸,高舉自己的藍黃配色大水槍,虎視眈眈地看着來人。
他很快反應過來,這來的人分明只有一個男人,将槍口對準了裴鬧春。
“你幹嘛?”裴初晴生氣極了,立刻擋在爸爸前頭。
小男孩從口袋裏抽出一張撕下來的紙,舉高眯着眼和來人比對,若有所思:“好像不太像。”
裴初晴眼尖,一眼看出了那是爸爸出的教輔書上印刷的頭像,剛剛還霸氣十足擋在自家爸爸身前的行為瞬間動搖,她張開的手略有些下垂,有些矛盾,不想讓爸爸被人欺負的心和對恐怖教材襲擊的憤怒交織在一起。
“你鬧什麽呢?”從屋裏出來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很壯實,一把抓着小男孩羽絨服的帽子把他提了起來,“你皮實了是吧?給你玩玩具還欺負人,欺負到你爺爺客人身上了。”
小男孩拼命踢腿,扯着嗓子喊:“我沒欺負人,我是打壞人。”
男人是村長的兒子裴華,沒理兒子的叫嚣,招呼着三人:“鬧春,好久不見,來,進屋子吧!”
“你果然就是裴鬧春!”小男孩一聽急了,他努力伸直小短腿,夠不到人,水槍在半空中搖晃,對不準人,想強裝出氣勢卻無能為力:“我警告你,不許再出題目了!我不做,打死也不做!你再出,再出我就要打你了!”
“喲,本事了?”裴華聽兒子這話,被逗笑,“鬧春,你別管這傻小子,我爸聽說你出的那些書市裏都搶着買,特地也給我家狗蛋買了一套,這小子考得不上不下,做點題就翻天。”
“我不是狗蛋,我是裴傲天!”
裴鬧春剛想說沒事就有點愣,他怎麽記得村長老挂着嘴邊那個聰明得不行的孫子叫做什麽……
裴華聽了這話立刻怒了,把兒子挂在肩頭給屁股就是重重來了兩下:“你爺奶寵你你還作天作地了是吧?本事了,連名字都改了,你咋不給我也改一個?”
他想起來了,這小子的名字叫做裴聰明!他那時還為這個直白的名字驚了驚。
裴聰明還沒消停:“行啊,爸你的名字也不好聽,你就叫裴傲龍好了!”
“呵呵。”裴華冷笑,“鬧春,你們到裏屋去,我有點事挺着急。”他和鬧春算是一塊長大了,也不見外,說完話背着自家熊孩子往屋裏走,遠遠就傳來裴聰明聲嘶力竭地喊聲:“你不是我親爹——我是垃圾桶裏抱來的——”
裴初晴在後頭笑得肚子都疼了,生活氣十足的場景讓他一下沖淡了自己剛剛的糾結,她像是想起什麽,小跑兩步拍了拍爸爸。
“嗯?”
她壓低聲音“爸,你看,其實也不用出那麽多教輔書的吧?”她本想過善意的建議爸爸多出高中的教輔書,可想想自己也遲早升學,便放棄了這種坑害自己的想法,她讨好地笑,“你看,人家……傲天,也很委屈,我們老師都說了要減負!對吧!”
裴鬧春還沒反應,蘇秀珍立刻過來伸手搭在女兒肩頭:“你還要減負呀?”丈夫一周只有一天休息,還得抽出半天帶女兒出去玩,女兒晚上也從不熬夜的,怎麽就還減負了。
“我發誓!”裴初晴四指指天,“我只是怕爸爸出太多書辛苦,舍不得爸爸累。”
“那也是,鬧春,你也別太辛苦了。”蘇秀珍一聽這話風向又變,憂心是丈夫自責從前的事,才這麽拼了命的工作。
“沒事。”裴鬧春輕描淡寫,“省裏銷量好,編輯打算幫我撲到省外,新的一套小初高教學手冊稿子我已經改好發過去了。”他溫柔地也伸手過去搭在女兒肩頭,“只可惜我晚了點,沒能寶貝我們家晴晴全部的教材。”
“晴晴已經很開心了。”蘇秀珍笑着應和,“你這麽體貼她、照顧她。”
“……嗯,我很開心。”裴初晴肩頭很沉,心更沉,嘴唇上揚,眼神卻看不到開心。
爸爸,你對我的愛太沉甸甸了,沉的讓我舉不動了。
想到未來爸爸會一拍腿——“我們家晴晴數學不太行”出本加強手冊,“我們家晴晴實戰不太行”出本100套考卷……裴初晴就兩眼一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