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西宮小住(四)
“我巴不得, 我一輩子都沒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樹上悠閑地吹笛子。”
這句話說得甚是灑脫,讓霍青別一時無言。好半晌,他才道:“是我多慮了。你活得開心自在便好,九叔本就不該插手多言。”
那頭的霍淑君又委委屈屈地蹭了回來,道:“九叔,我想回家呀……這宮裏頭的嬷嬷真是兇得吓人,不準我做這、不準我做那,那太後的臉色也不好看……”
霍青別微微搖頭, 道:“君兒,你要回家也行,但你得從九叔給你的男兒畫卷裏挑出一副心儀的來, 九叔方才會答應這件事。”
——挑選心儀的男兒畫卷,那自然就是要談婚論嫁了。
霍青別可是應了自己大嫂, 會幫忙在京城替侄女兒物色個如意夫君。
霍淑君立刻噤聲,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頓一頓, 她小聲嚷道:“我不嫁人!我這輩子都不嫁人!”
這頭的霍淑君鬧得正歡,那邊清涼宮的小六子就來請江月心,說是陛下請她去清涼宮一趟。陛下要見未來的皇後,誰也不能多說一句,幾位嬷嬷便老老實實地放了行。
江月心“哎”了一聲, 就跟着小六子去了。
日頭炎炎,吹來的風也帶着熱意。江月心用手掌在額頂打了個涼棚,微眯眼睛, 腳步不自覺地便往那些假山旁、大樹下等陰涼地靠。快步經過某塊山石時,聽得山石後傳來了葉婉宜的聲音:“我娘說過,舊的東西不經用了,就得扔掉。你要我改,一時之間,我如何改?”
似乎是在說着女兒家的閑話。
江月心聽不明白這話裏有什麽機鋒,便小小地“唔”了一聲,直接路過了。
到了清涼宮,便見得李延棠命人備好了夏日瓜果并冰鎮梅湯等物,還有兩個掌扇的宮女在裏頭等着。瞧見月心來了,李延棠笑笑,道:“朕知你在太後那頭累得很,便把小郎将喊過來,你好趁機休息一番。在這清涼宮裏,太後再有怨言,也管不着你。”
江月心頗為感動。
“阿延,你比我家周大嫂子還貼心吶!”她發自真心地贊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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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棠:……
周……大嫂子……?
江月心一捋袖子,不客氣地将冰鎮梅子湯端起來咕嘟解暑。喝了幾口,她含含糊糊道:“不如,我就叫你李大嫂子吧?”
某位李大嫂子:……
她喝罷,很舒爽地在圈椅上頭坐下來,舒展舒展筋骨、伸伸懶腰,一副惬意的樣子。侍女給她打扇的打扇、捏肩的捏肩,令她好不惬意。
江月心眯着眼,似只睡懶了的貓兒似的,在心裏說着些窩囊話:難怪吳令芳和葉婉宜争着要當皇後,做這人上人的滋味實在是妙極。
李延棠見她眯起了眼,一副要打盹的樣子,便走近了她背後,頂了侍女的位置。捏肩的侍女微微驚詫,方要出聲,李延棠便比了個“噓”的手勢,要她噤聲。
旋即,李延棠修長的手指便落到了江月心的肩上,替她揉起肩來。
江月心只覺得肩上這雙手,輕重緩急都拿捏得恰好,令人舒暢無比,簡直比冬日的棉襖還要貼心。她哈了口氣,毫不吝啬地誇贊道:“這位姐姐的手藝,和我在不破關的那位跟班有的一拼。他也捏的一手好肩,令人念念難忘……”
說罷,她微微睜開了眼。外頭的日光落進來了些,将背後那“姐姐”的身影投在了地上。這影子肩寬手長,發型也是男子模樣,怎麽看都是個标标準準的男人。江月心一驚,連忙扭過頭去,見是李延棠在給自己捏肩,結結巴巴道:“阿延!你!你怎麽突然就……”
“朕說了,要給小郎将捏一輩子的肩。”他卻笑得溫柔,“你只管休息便是。”
他的話似有什麽魔力,真叫江月心安下心來,穩穩當當地享受着天子的服侍。
清涼宮裏漸漸安靜,唯有絹扇輕曳時的微微風聲,尚且帶來夏日的躁動。江月心半睜眼,便瞄到宮女蔥綠色細羅布的裙擺兒,似一截被裁下的綠蔭似的,叫人的心情無端就好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李延棠忽然說話了。
“小郎将可知道?大燕國近來,出了個用兵如神的魏五子。”他慢條斯理地說着,聲音不緊不慢,“他是先帝五子,喚作魏池鏡。霍将軍破城時,叫他保下了一條命,如今他回來了,說是要重振大燕河山。”
江月心午後的困倦一下子就散去了。
她習慣性地将手放到腰間,似要拔|出佩劍來;但嬷嬷不允許她配劍入殿,此刻的她其實是手無寸鐵的。她只能将手在腰間尴尬地揮舞一番,口中信誓旦旦道:“阿延,我雖是個貪戀繁華的俗人,但若不破關需要我,我定是會老實回去的。”
李延棠失笑。
“你想到哪兒去了?朕只是告知你,有這樣一個人罷了。”他慢悠悠說,“他不惜孤身犯險,在天恭國當了幾年的細作,如今他帶了無數不破關的情報回去,日後可有的麻煩了。”
李延棠的形容,令江月心想起一個人來。
——陰柔俊美的年輕副将,一張嘴總是得理不饒人;他馴養着寂寞的青尾鹞子,他到哪兒,霍家的大小姐就追到哪兒,喊着“鏡哥哥”、“鏡哥哥”。
江月心沉默了下來。
好半晌,她才問道:“……那人,是顧鏡麽?”
“是。”李延棠回答,“他是個厲害人。大燕國的國君是霍将軍扶持的傀儡,叫做魏華園。魏華園召顧小将軍上殿,他就提了劍去,直接将魏華園在殿上給斬了。外頭的侍臣察覺響動不對,進去一瞧,便看到顧小将軍坐在大燕國的龍椅上,手裏的寶劍還滴着血。”
李延棠的話雖說的簡單,江月心卻輕易地想到了那副畫面——寬廣的、孤寂的宮殿,雕金砌玉的天子寶座,樣貌俊美陰鸷的青年,淌着鮮紅血滴的寶劍,腳旁披着龍袍的身軀……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莫非,又要打仗了麽?”
李延棠無聲地點了點頭。
好一會兒,他垂下眸光,道:“小郎将,朕有些窩囊。若實話實說,朕——并不希望天恭與大燕開戰。”頓一頓,他又補道,“這話,朕還不曾對旁人說過。”
江月心微愣了下,問道:“阿延當真這麽想麽?”
“……是啊。”他的聲音漸輕,“戰火四起,苦的終究是百姓。若是當真要抽丁去不破關,屆時便又是十室九空、百姓流離失所。朕不希望瞧見這樣的事兒。”
他記起他在不破關時,曾冒着大雨将江月心從屍山血海裏挖出。那時,他不小心撿到了一封士兵的家書,上頭寫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雲雲。也不知,那是怎樣一個急候着夫君歸家的可憐妻子所書。
他對江月心說這些話時,其實頗有些忐忑。
他知曉江家一門皆是武将,既為武将,又豈願求和?自然是要征戰四方、一揚天恭國威。興許,江月心還會覺得他這番話沒有志氣,掃了天恭國的威風。
誰料到,江月心卻很雀躍的樣子,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
“阿延!你當真這麽想!?那可真是太好了!你是陛下,你說不打仗,就不會打仗了!”她像只喜悅的麻雀似的,站起來亂蹦着,“我手下戰死的人可太多了,那些個孤兒寡母都怪可憐的。若是不打仗,他們該活的多好吶……”
瞧見她這麽喜悅,李延棠的心也微微一動。
他牽起了江月心的手,似乎是想朝着她湊近些。
恰在此時,外頭傳來了通報聲:“太後娘娘到——”
江月心愣了下,下意識地哧溜一下,鑽進了屏風後頭,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免得嚴格的葉太後發現自個兒在偷懶。
李延棠哭笑不得。
他可不把西宮太後放在眼裏。太後見不見得到自己,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可為了讓江月心的努力不白費,李延棠還是讓葉太後進來了。
葉太後悶着張臉,曳着裙擺進來了。他一見到李延棠,就開門見山道:“陛下,哀家同意您迎娶那江氏女為後,但哀家有個條件,陛下須同時将葉家的婉宜納入後宮,封為貴妃。”
葉太後一貫這樣,對着李延棠沒什麽好面色;同樣的,李延棠對她也一點兒都不好。
李延棠笑了笑,道:“巧了,朕答應了小郎将,是絕不會再有別的妃嫔的。”
葉太後冷笑一聲,道:“陛下,您是天子,身擔社稷重任。多納娶妃嫔充盈後宮,替李氏開枝散葉,那當是您的責任。先帝将帝位傳給您,也不是想看陛下您胡來任性的。”
一頂又一頂的大帽子,一個勁兒地往李延棠腦袋上扣。
李延棠正在思索着如何讓葉太後出去管自己乘涼,便聽得門扇被轟的一聲踹開了。這一腳可謂是力氣千均,竟震得房梁簌簌動了起來。淮南王李素陰着臉,從外頭跨進來,死死盯着自己的生母葉太後,道:“婉宜不會嫁給他。”
葉太後怔了一下,随即豎起眉頭,怒道:“素兒,不得胡鬧!”
——自己的親生兒子,應該幫着自己提拔葉家才對!素兒怎麽反倒在李延棠面前拆起自己的臺子來了?!
李素的面容卻更為陰鸷了。他捏緊了拳頭,裏頭的骨頭咯吱作響,口中的聲音幾乎有些發狂了:“婉宜——絕不會嫁給他!”
李延棠微笑起來。
“太後,淮南王,您二位先商量一下,再來與朕說這件事兒?”他悠閑地坐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知名家政能手李大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