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虎嗅牡丹
楚廣平脫了帽,對楚夫人道: “哈哈哈,夫人,幸而我碰見了儀兒,不然一定她白跑一趟。你大約不知道吧,尚夫人今日要跟尚将軍一同去國宴。”
楚夫人僵着臉道:“這……我委實不知……”
楚廣平不以為意道:“不打緊,既然尚夫人要,索性帶着儀兒也去吧,把繡樣給尚夫人帶去,順便也湊湊熱鬧。”
“這,這當然好……當然好……”顧不得楚金玉在袖子下拼命扯自己衣角,楚夫人只能應了。
楚廣平向丫鬟道:“你們,給二小姐也換身亮色的衣服。”
楚夫人連忙阻止道:“現下怕是來不及了,衣服都是照着金玉的樣子做的,她穿恐怕不合腰身。”她走到楚儀身邊,笑道:“我看儀兒這樣也很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楚廣平微笑道:“這倒是,不過就是看着太素了些……”恐怕國宴上的宮女都比她富麗。
黛姑娘此時為楚金玉梳妝完正在淨手。方才楚儀進來,她便一直打量着她,此刻聽了他們的對話,笑道:“楚老爺,我看衣服倒還雅致,若是不急,不如讓我為二小姐化個妝面罷。”
楚廣平忙道:“時間尚早,如此就麻煩黛姑娘了。”
馨細的脂粉鋪面頸,甜香的胭脂染唇頰,黛姑娘并不為楚儀着濃妝,就為了保留她的一份天生麗質。如雲的發髻半挽,更襯得她氣質溫柔如水。
楚儀打扮完畢,正是個初荷遇晴、不染纖塵的模樣。
如此,只襯得在一旁衣着隆重的楚金玉,看上去俗氣又浮誇——楚夫人一定要黛姑娘為女兒化豔麗的楊妃妝,只差将求婿的所圖寫在女兒臉上!
楚廣平撫掌笑道:“甚好!甚妙!我的一雙女兒,果然都是傾城之姿。”
楚夫人難堪地笑着附和一聲,随即道:“時候不早了,咱們也出發吧老爺。”
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向着皇家園林去了。
大周的皇家公園位于瀚瀾皇宮西北側,占地近百畝,原是南朝後主趙文正的“傑作”,當年為了在皇宮旁修建這樣一個公園,他驅逐了千家農人商賈,呈日月狀建了一大一小兩個公園。以月抱日,象征皇家威嚴。現如今王皇後将東側最大的蟾桂園劃歸為公共公園,只保留了晖園為皇家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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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秋季,天氣涼爽舒适,晖園內正是層林暈染,碧波藍天,各色春花争豔的好去處。加之珍奇異獸,亭臺畫廊,美不勝收。楚家人跟着領路的宮女一路向裏走去,雖然竭力要表現出儀态,卻仍免不了偷眼查看。
她們的位分低,只能坐在館外的側席下,饒是如此,行館內富麗明亮,還是能夠清清楚楚看到皇後的懿容。皇後王氏頌德三十出頭,因為跟随丈夫常年征戰,保養得并不算太好,容貌更說不上多麽動人,可是她氣度平和可親,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大家一同向皇後行了禮,王頌德便離席回宮去了,由禮部的官員主持宴會。
衆人紛紛落座,一邊吃酒食,一邊看了兩折子短戲,一曰《攀花嬌》,一曰《鬧天宮》。之後宮裏的大太監又送來了皇後的懿旨,叫他們各自賞花作詩,或者射壺行令,無需拘謹。
此時晖園內一邊雲鬓綠腰,一邊青年俊傑,竟像是個采親會的樣子。而一衆女子中,唯有楚家姐妹最為出衆。楚金玉長眉丹目,美豔動人,是亭亭玉立的桃花樹;楚儀神采風流,氣質高潔,是遺世獨立的蓮花仙。
楚儀雖有心尋一個知己兒郎,卻并不想搶了楚金玉的風頭讓楚夫人記恨自己,故而遠遠坐着。只是,她靜靜坐在那裏,就已經叫一票人失了魂兒。原定疆,也不能免俗地是其中的一個。
他本來被滿院子的脂粉香氣熏得腦仁直疼,又沒有尚春來陪着,正是如坐針氈,可是一眼瞅見了楚儀,他這顆鋼鐵做的大心髒裏便不期然亂哄哄了一遭,登時酒也不甜了,天也不亮了,菊花更不好看了,只有楚儀楚楚動人,令天地失色,像個冰雪堆成的,他都不敢走過去,怕給她呵化了,然而心裏雖怕,他的大腳卻不受控制,一步一步活賽夾着蛋的小母雞,又嬌羞又期待地向她靠攏。
坐到楚儀身邊的原定疆一張黑臉漲得紫紅,他知道很多人都詫異地看着他,他也感受到了楚儀狐疑的視線。可是那又怎麽樣,他不能讓別人把她搶走了!
他四下張望,卻唯獨不敢看楚儀。而楚儀明白他的意圖,一張俏臉早漲得通紅,也不敢看他。一時倆人就這樣坐着,原定疆這個大蟲不挪窩,別人也不敢上前。
誰敢得罪他呢,這個家夥雖然官階低,可是卻是當朝宰相的好友、李大将軍的義子、尚将軍的發小,如此便也罷了,偏他又力大無窮,傳說打死過老虎,在戰場上吃過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魔星。
原定疆自然不知道自己被流言傳成了魔王一樣,此時“情窦初開”的他鐵錘一樣的大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一口鋼牙咬了又松,松了又咬,可是話憋在嗓子眼兒裏,就是出不來。他心裏罵道:怎的緊張成這個熊樣,沒見過世面的娘們兒似的!
楚儀受不了這樣尴尬的氣氛,急急忙忙起身就要走。
原定疆立刻彈起來,喚道:“你別走!”
楚儀細聲細氣地說道:“敢問閣下有何事。”
原定疆連忙擺手:“我不叫閣下,我叫原定疆,嘿嘿……李大将軍給我起的,我本來叫原大虎,我家裏是殺豬的,所以我長得這麽壯。”他說完就想捶死自己,實在是太蠢了!為什麽要說自己家是殺豬的呢!
楚儀垂眸,眼珠子一轉,問道:“你的名字怎麽寫。”
原定疆激動地一把搶過一旁賦詩人的紙筆,結巴道:“我……我寫給你看。”他攥着筆,仿佛攥着一把大鐵釺或者狼牙棒什麽的,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碩大的“原定”兩個字,待寫到“疆”字時他整個人也随之僵住了,怎麽寫都少比劃,所以變成了“原定”後面跟着好幾個黑蛋。
楚儀一時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原定疆本就黑紅的臉便頃刻漲成了豬肝色。
他也不是個傻子,聽得出她是在嘲笑自己。
楚儀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态,連忙拿過筆來,寫了一個娟秀俊逸的“疆”字,道:“是這個吧?”
原定疆拼命點頭,就差把腦袋點下來:“你寫的字真好看,你一定認識很多字!”
楚儀以扇掩面,擲下筆走了。原定疆知道自己沒戲了,窘迫地站在當場。
楚儀賞花逗雀,自得其樂,別的一些官員家的姑娘難免就看過不過去了,尤其一些新晉貴族的家眷,本就沒讀過幾本書,眼光也并不像她們家□□成名就的頂梁柱一樣長遠,見到楚儀拒絕了原定疆,少不得便要嚼一嚼舌頭。
“傲氣給誰看,家裏破敗成那個樣子,還以為自己還是貴族小姐呢!”
“就是,要是安國侯家的小姐來了,還能有她的戲唱?”
“不過是皇後娘娘開恩,她就忘了自己幾斤幾兩了。”
“原将軍真是大大擡舉她了,她還裝模作樣地矯情着,真看不慣……”
她們的聲音不大不小,但是偏偏飄進楚儀耳朵裏,刺痛了她的心事。楚儀暗想,自己與哥哥雖不是楚夫人親生,但名義上卻是嫡出。本來以自己的家室和位分,就算楚夫人憎恨她,嫁不了什麽豪門大戶,嫁個書香門第還是綽綽有餘的,誰知道如今在旁人眼裏,竟還配不上一個目不識字的白丁老粗,淪落至此,真的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的啊!
她這樣想着,眼圈已經紅了,只覺得自己孤獨又可憐,人生似乎一眼便望得到頭了;又覺得心中有着隐隐的恨意和不甘,需要狠狠吸氣才能将它壓制下去。
她正自怨自艾着,冷不防原定疆又巴巴貼了上來,他這個人生性豪爽,窘迫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又死灰複燃,想要重新贏得楚儀的好感。楚儀別過身子,裝作沒看到他。
“姑娘……你……你叫啥……”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會緊張,并且一緊張,就開始結巴。
楚儀心裏暗想,但凡他有點文化,都該問“敢問姑娘芳名”吧。然而不回答他終歸是不禮貌的,所以她淡淡道:“我叫楚儀,儀态的儀。”
原定疆根本不知道儀态的儀是哪個儀,只覺得她舉手投足都像畫兒裏的人,說話又像只黃莺鳥,好聽得緊,早就一臉癡笑,看上去不僅憨,而且蠢。他心想,這個楚儀姑娘和慕雲漢那個小雞公一樣,都是張白臉,性子也像,說話也都是這樣白開水兒似的。可是他看慕雲漢不順眼,看楚儀卻是越看越順眼,豈止是順眼,他覺得自己心裏亂糟糟的,真想把心掏出來也送給她!
楚儀見他只是呆笑,并不說話,心裏暗暗罵了一句“熊蠻子”,便又要走開。原定疆回過神來,又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楚姑娘,你爹娘可還好?”
楚儀心中煩躁,低聲道:“好。”她此刻反而想要回到楚夫人身邊,可是四下一掃,楚夫人正帶着楚金玉和衆多衣着光鮮的婦人攀談,根本不曾留意她半分。
“那就好!”原定疆撓撓腦袋,說起自己道,“我娘死得早,我爹不管我,要不我娘送我去讀書,我就也會寫好多字了。”
楚儀覺得他說話又土又呆,實在是不想和他廢話一句,只是抿着嘴不吭氣。原定疆膽怯地瞅着她,像個鬥敗的公雞。說也奇怪,她這麽小一點點,吹口氣就倒了,他怎的這麽怕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