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謝令鳶回神,目光灼灼看向錢昭儀。
錢昭儀沐浴在她熾熱的目光下,後半句話一時卡住。
她奉了皇後旨意來查賬,麗正殿一攤子爛賬被查出來,若中宮禀報皇帝,德妃輕則罰俸,重則會被降妃位!怎的德妃不見焦慮?
她看不懂謝令鳶的熱烈眼神,向來也不擅長琢磨這些,嘴角複又勾起一個笑:“臣妾看了這賬,漏洞頗多呢。”
麗正殿的司簿女官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聲跪下:“昭儀明鑒!奴婢等怎敢在賬目上做手腳,每一筆進出都是有定數的啊!”
這罪名坐實,可是要被杖斃的!
錢昭儀看也不看那女官,白皙微胖的小手舉着賬冊,紅唇白齒吐出誅心之論:
“且賬冊上,竟有一些私物,從宮外購置,卻未報給宮中,甚至有六局未曾登記錄入過的書籍,臣妾實在難以想象……這書箱是如何瞞天過海而來的?還是重陽節前半個月送進來,裏面要是藏着點箭矢毒藥什麽的……”
主事公公徐福“噗通”一聲跪下,渾身哆嗦:“昭儀娘娘明鑒啊!奴婢……”他想說,奴婢當初是奉了命,謝修媛寫祝酒辭要閱遍群書,可他若推卸給主子,德妃娘娘指不定當場就能打死他。
可是,若被構陷了刺殺一事,又焉能脫得了身!從宮正司走一圈出來,他即便留條命,也只剩一口氣了。
從宮人瑟瑟發抖的反應裏,謝令鳶也意識到了不妙,她望着錢昭儀,被茶杯燙了手都渾然未覺。
她對錢沒概念,從前年紀輕輕資産過億,都有專人為她理財。因此賬簿根本看不懂,甚至聽都聽不懂,只知道麗正殿的賬被錢昭儀查出了問題,虛列支出,卻又和宮裏每月上報的賬據不一樣——換句話說,麗正殿在作假賬。
做假賬便算了,這事可大可小,關鍵是來路不明地多了許多書籍,錢昭儀紅口白牙,話卻能殺人,仿佛自己與那刺殺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她若不去中宮跪着請罪幾天,若皇後有意構陷,以此大做文章,她德妃之位也難保。指不定還讓太後顏面無光——畢竟她可是求了太後旨意,暗查後宮的。
這個假賬和書籍,明顯是原主自己的過錯,也許還有宮人構陷于她……
錢昭儀見謝令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小胖手将那本冊子“啪”地合上,滿面春風都不遮掩:“德妃娘娘,這賬冊,臣妾須呈于皇後娘娘查看。這番叨擾了,臣妾先行告退。”
想到這趟抓住德妃把柄,能得的好處——中宮許諾由她來經辦陛下的生辰宮宴,宮宴裏的門道兒可多了去,好好料理就是一筆不菲的進賬——錢昭儀行告退禮時,步伐都打着飄兒。
。
“錢昭儀稍等。”謝令鳶放下杯子,站起來。
書箱一事她自會查,想方設法撇清關系,但九星之命,更是迫在眉睫!
錢昭儀不出意外地聽到德妃開口留人,果真如中宮所料,是被震懾了,要麽威逼要麽利誘,總之會讓自己留下賬本。
思及此,錢昭儀緊張地往後退了一步,随時準備按中宮的交代行事。
麗正殿外,錢昭儀帶來的宮人都候着,只待昭儀出聲,他們就手持中宮手谕,進來見證德妃搶奪賬本、意欲毀證的嚣張面目!
嚴正以待的錢昭儀,緊張萬分地瞪着謝令鳶。
德妃娘娘不明微笑地走過來。
德妃娘娘向她伸出了手!
德妃娘娘要搶她賬本了……
——咦?!
只見德妃娘娘面如春花,嘴角含情,煞是溫柔地纖手一伸,一攬——
體型嬌小的錢昭儀,毫無防備地,就這麽被帶進了德妃娘娘馨香溫暖的懷抱裏,頭靠到了德妃軟軟的胸上。
錢昭儀,驚呆了……
茍活二十年,未料竟還有今天。
。
二人擁抱,剎那間,靈犀頓生——
謝令鳶全身一陣過電的感覺,眼前又浮現出淡藍色的星盤,緩慢轉動。而錢昭儀的頭頂上,也浮現出了一行淡藍色的字,以及九星宿命詩:
【天府星君?錢持盈】
【指如盤珠生金銀,姊妹繞膝笑相迎,十裏陶朱人如玉,四方來財錢持盈。】
雖然聲望是【死不足惜】,可是謝令鳶驚喜之下,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找到了第一顆落陷星君,她此刻幾乎熱淚盈眶!
唯有抱着錢昭儀轉幾圈,才能表達她感恩的心情。
。
錢昭儀還在目瞪口呆,茫然地不知發生了什麽,忽然就被德妃打橫抱了起來——扔到了上空!
“啊!”
錢昭儀吓得花容失色!
她,她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包了金箔的麗正殿房梁啊!!!
。
埋藏在記憶深處驚恐的夢魇,被打開了匣子,争先恐後如潮水般湧到了眼前——虢國公府邸裏奔跑的下人、病榻上驚懼的母親、庶妹被吓得放聲大哭,而七歲的她站在臺階上,被父親高高舉起,狠狠地扔到地上……
“啊啊啊啊!!!!”錢昭儀放聲驚哭。
謝令鳶也被吓到了。她有個習慣,以前在家抱寵物貓時,喜歡轉着圈颠一颠,方才下意識地這麽做了,卻沒想到會扔的這麽高,即便錢昭儀身形嬌小,卻不至于身輕如燕啊。
她趕緊在錢昭儀落下時伸手接住,才發覺似乎是自己力氣變大了,即便接住錢昭儀,也只是踉跄兩下,有些臂酸而已。
。
等候在外、手持中宮手谕的宮人們,聽到錢昭儀的驚呼,就紀律嚴明地撒腿兒沖了進來,準備見證德妃搶奪賬本、意欲毀證的嚣張面目!
然而看到殿中一幕,他們也驚呆了——
德妃娘娘正一臉喜色,打橫抱着錢昭儀?
宮人們面面相觑,默默地退出了麗正殿,給二位主子娘娘留點隐秘的空間。
。
謝令鳶接住錢昭儀後松開,正想說點誠懇的話,逢場作戲也好、拉攏人心也好,總之她需要錢昭儀的聲望。而錢昭儀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尖叫一聲,刺溜兒就跑,連賬簿都忘了拿。
華麗的大袖衫,華麗的長裙蔽膝,長長的逶地的披帛,以及滿頭貴“重”的純金首飾,和迎面而來的風的阻力,一點都沒有阻礙錢昭儀絕塵而去的速度。
錢昭儀一邊提着裙子往中宮坤儀殿跑,一邊驚恐萬分地回憶方才,她可以确定——
德妃一定是想摔死她,方才只是給她警告罷了!
不然怎的會将她抛得那麽高,若是再高一些,她伸出手都能直接抱在房梁上了!
她思忖着,大抵因為自己要向中宮告發德妃,得罪了對方。
德妃是什麽人?即便和美人寶林們打成一片,骨子裏的狠毒未必見少,如今狗急跳牆,幹脆就威脅自己!
這德妃也是太猖狂了,她錢昭儀雖然位分低一些,好歹也是九嫔之首,僅在皇後和五妃之後,宮中排第七,并且是皇後娘娘欽點了管理後宮賬務的。沒想到,衆目睽睽之下,德妃竟然就敢扔了自己!
這一次,自己被她扔到天上,接住了。
如果自己告發了她呢?
——肯定就不是德妃親自扔了,自有下人代勞,她會被扔得更高,沒有人接!
。
錢昭儀內心驚恐地揣測着,景祐年間的可怕回憶又一幕幕浮上了心頭。母族沈氏牽連了朝堂的蘭桂黨争之禍,父親差點将年幼的她摔死……是奶媽沖上來接住了她,四十多歲的奶媽子,為了接她,雙臂齊斷,後來跟她到了莊子上,手肘都一直是扭曲着的。那時候,還是她的祖母榮安大長公主喝斥了父親,才救下了她一命。
再後來去莊子上一呆就是六年,這幾乎被摔死的一幕,成了困擾她童年的夢魇,時常午夜夢回之際被驚醒……
。
錢昭儀抹着眼淚,一溜兒跑到了坤儀殿,速度快得來不及通報,便沖到皇後面前,因跑得太急,她踩到了自己的裙帶,“啪”地摔倒之後在地上滾了一圈。
正座上的皇帝陛下,看着錢昭儀滾到自己腳邊,沉默了。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曹皇後放下茶杯,斥道。她是丞相府教養出的嫡長女,家風嚴謹,最是看不得儀态無度。
蕭懷瑾正被皇後請來,商議下旬的生辰宮宴一事,就這麽看着錢昭儀滾了一圈,驚恐萬狀地爬起來,眼淚從葡萄球眼珠子裏滴滴答答落下。
“皇後娘娘——您要為臣妾做主啊!德妃娘娘方才差點摔死臣妾啊!”
蕭懷瑾吸了口冷氣。
他這麽大一個皇帝在這裏坐着,錢昭儀眼裏就只看到了皇後?好歹經常同榻而眠的是他!
慢着,德妃想摔死錢昭儀?
。
曹皇後正坐在皇帝的右側侍奉。聞言,她驚訝地直起身:“什麽?!”
她知道謝令鳶向來是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怕得罪人的。卻不知道她受封德妃後,已經張狂到了如此境界。自己派去查賬的錢昭儀,她居然敢……摔死?
轉念一想,此等可能性不大。
錢昭儀是除了賬目精明,其他方面都有些不太開竅的。莫非錢昭儀是長了靈性,用這種方式陷害德妃?
——可是,這說法也太漏洞百出了,分明是個笨辦法馊主意。
曹皇後看了一眼神色不豫的皇帝,引開話題,嚴肅道:“不可胡言!德妃娘娘乃是上四妃,怎麽會跟你計較這些?你可是哪裏開罪了她?”
可是錢昭儀不能理解皇後的苦心,她慌亂之中,看到了蕭懷瑾,這下總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她跪在地上,用披帛哀哀凄凄地擦着眼淚道:“臣妾……臣妾方才去麗正殿查賬……德妃娘娘竟将臣妾扔到房梁上,險些摔死臣妾啊……”
曹皇後半垂着眼簾,淡淡“嗯”了一聲,只能再次別開話題,不動聲色問道:“然後呢,麗正殿的帳,可是有問題?”
錢昭儀正要如實交代,忽然想起自己跑得太快,賬本都忘記了拿。
再想起德妃望着自己發光的雙眼——是真的在發光,幽光閃爍;以及抱住自己轉圈,往天上扔去的那般氣力——
她黑眼珠子滴溜兒一轉,聲音也吞吞吐吐,伴着兩線淚珠子:“臣妾……也沒看出什麽太大的問題……”
曹皇後:“……”
錢昭儀擡頭,一看皇後那張端莊的臉已經如同紙糊的般一戳就破,趕緊又加了一句:“可、可能有問題……吧?”
曹皇後:“……”
要不是皇帝在此,她都想讓錢昭儀掌嘴了。
合着查賬半天,還讓麗正殿的人內應着,就查出這麽個玩意兒?
錢昭儀平時挺能幹的一個人兒,什麽帳到了她眼裏,一筆筆出納,半錢銀子都能找出纰漏來,戶部四科的官吏,出身國子監算學的監生,拿着算盤都未必有她心算來得快。結果去麗正殿查賬半天,回來就一句“可能有問題吧”。
她怎麽就忘了錢昭儀膽小如鼠,只在錢財上才有膽子!
她怎麽就忘了錢昭儀此人雖精于賬務,其他方面卻是糊塗!
……她怎麽就忘了謝德妃此人,心思奇詭,不走常人之途?
。
此刻皇後是不指望錢昭儀什麽了,錢持盈明顯已經被心機深沉的德妃吓懵了。皇後只得看向皇帝:“陛下,您看是否需要另派少府監撥人手,再行清查後宮……”
蕭懷瑾看到此刻,哪裏還不知道麗正殿的帳是有問題。
至于真有問題還是假有問題,他沒心思去追究。賬這種事說大可大,說小也能小,端看心情。
然而從錢昭儀說的話裏,他觑出了最關鍵的問題,并不是賬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