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卯時不過才五點鐘,對宮人而言卻已經是一天的開始。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應天地之理,随自然而行,是時人的作息規律。
天際已蒙蒙亮起,晨曦彌漫在宣政殿前遼曠的漢白玉廣場上。宣政殿的臺基高于平地四丈,幾乎可以俯視宮外,直入九天。
至卯時正,宣政殿便在贊者的唱和中升朝了。
大殿中文武百官肅然而立,左列文官,右列武官,按着遞交的奏章議題順序,例行地一件件論述國政。
蕭懷瑾坐在高高的龍座之上,他俯視着臺基下的百官群臣,面色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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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政的争論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後,果然如他所料,終于有人提起了前夜德妃詐屍一事,說京中大街小巷已經流傳開,甚至編出了童謠。京兆尹抓了幾個人去官衙問話,卻也無甚所獲,只能把童謠禁了。
于是大臣們便論起了德妃一事。
而殿階之下,那個姓韓的禦史,已經喋喋不休地說了半柱香的功夫。
他分明看到了天光微熹中,那位韓禦史噴薄而出的口沫。
“《後漢書?五行志》曰,至陰為陽,下人為上。死而複生為妖人,乃下人篡位之征兆。事發後宮,乃天降警示,陰陽禍亂,蓋有昏聩,甚至亂綱……”
韓禦史從蕭懷瑾初繼位時的變法失敗,到太後垂簾聽政多年十分不妥,裏外罵了一遍。言辭鑿鑿,竟是不懼天家震怒地,将德妃詐屍一事同國運牽扯起來。
說了那麽長一串,歸納無非便是皇帝昏庸,太後擅權;陰陽颠倒,淆混乾坤;天道示警,帝王需下罪己诏。
蕭懷瑾相信,這個韓禦史只是被人撺掇着跳了出來而已。他若在朝堂上按捺不住,發落了對方,反而會落得“偏聽”“昏聩之君”的罵名。并且,還會讓世人以為他是被說中了,才惱羞成怒。
然而,是誰撺掇的呢?
若非是有意,京中怎麽會如此迅速地傳唱起了童謠?
天子失德,失了民心,對誰有益呢?他又無嗣,那是陳留王?還是臨淄王?
蕭懷瑾不由冷笑,目光掃過每一個大臣,觀察他們的形色——有人垂頭,有人目光轉動,有人閉目養神,有人蹙眉似在思索如何反駁。
“陛下,微臣有異議。德妃之事涉及後宮,怎能說是陛下不敬天道。分明是中宮失德,天降示警才是。”
朝臣隊列中,一個穿紅色官服的文官站了出來。是禦史臺谏議大夫劉偃,禦史大夫鄭有為的門生。
蕭懷瑾冷眼看着,面上一派無波,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鄭有為是麗妃的父親。父女二人,都是一樣的薄情薄信之人。
他依然記得,鄭有為在先帝朝時,舌戰群官,為當時的輔國大将軍、奉國公韋長庚,彈劾倒了衆多蘭溪派官員。當年“蘭桂黨争”中桂黨大獲全勝,鄭父可謂是功勳卓絕。
當年鄭家女兒還差點與韋家嫡次子韋不宣結了親,朝堂上下無人不曉,俱為這樁高攀的姻緣豔羨不已。然而世道無常,誰讓韋氏要在後宮作亂呢?終引出來了韋氏滅門之禍,韋家一夜間覆滅,鄭父為免受牽連,迅速倒戈相向,列出十八條罪狀,彈劾韋長庚、韋不宣父子倆驕奢跋扈、意圖謀反……
這種投機之輩,朝中最是不少,也最是為蕭懷瑾所不齒。
因鄭父的緣故,蕭懷瑾對麗妃都心存了不屑。現在,鄭父又在為何汝岱、何道亨父子倆發聲了。何家人想拉掉曹皇後,讓何貴妃取而代之,不是一天兩天。要不是太後壓着,曹皇後的鳳位岌岌可危。
“帝後大婚四載,一無所出,後宮其餘妃嫔,竟也無人延續皇嗣。皇家血脈關乎國運,而國運迎合天道。此番後宮有邪,當是皇後失德,應由皇後祭天忏思,自省其身。”
劉偃這話,看似是替皇帝和太後解圍,但實質上,依然是把謝令鳶當做邪物,意圖引導皇帝廢後。
劉偃的話激怒了謝家人,人家都拿着謝氏嫡女大做文章了,說她是天降示警,謝家怎麽能忍得下?若謝令鳶成了邪物,那他們謝家之人都成了什麽?
謝令鳶的大伯謝節忍不住站了出來,大聲道:
“陛下啊,枯木逢春死而複生,難道不是天降祥瑞嗎?陛下、太後的恩德英明福澤了衆生,德妃才有此造化,更是該稱頌才是。德妃複生之後,身體康健,未曾有異,太醫局九位太醫會診,韓大人、劉大人難道還要質疑太醫的群診結果嗎!将此等祥瑞吉兆,當做陰邪示警,兩位大人何等險惡居心!”
大理寺少卿賀遷此刻也出面道:“臣附議。正是陛下、太後英明,皇後母儀天下,上蒼嘉賞,才有德妃複生之福。且佛道高人皆對此事有頌揚,劉大人難道只憑紅口白牙,就要妄自判定天意嗎?”
平日裏,賀遷和謝家之人平淡相交,無有利害來往,此刻出聲,蕭懷瑾稍微想想便知——賀遷的侄兒所娶正妻,乃是虢國公、戶部侍郎錢舒才的嫡女。
而虢國公與曹丞相之交,已經不算秘密,先帝朝時,虢國公妻族沈氏因參與“蘭桂黨争”,與蘭溪派交好,邊境“正月之禍”一事爆發,差點導致虢國公府上受牽連。正是當時曹丞相在朝堂上拉了老虢國公一把,兩家交好。如今錢昭儀入了宮,也還是為皇後協理後宮。
所以,賀遷這番話,自然是為了保曹皇後。
蕭懷瑾閉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是嗡嗡的争吵,他們吵的不是國事,而是各為其主。
這個主,不是天子,不是他蕭懷瑾。
當謝令鳶從棺中爬起的事情發生,蕭懷瑾就知道,定是少不了各路人馬,借此大做文章。有觊觎大統寶座的,有圖謀中宮鳳位的,有彈劾三公的……
唯獨沒有為他作想的。
他緩緩睜開眼。
他的視線與禮部尚書蔡瞻對視,這位頭發花白的老臣,看着他的目光柔和而無奈。
蔡瞻搖了搖頭,許是覺得天子這樣年輕,然而先帝朝的“四姝争後”之禍,仿佛又要重演在他身上了。
何家已經是權傾天下,正在步當年宋氏、韋氏的後塵,也許不知哪一天,又會出現“何氏之禍”。
一代代後宮相争,埋葬的何止是紅顏?宋氏被韋氏誅滅,韋氏全族更被何氏誅得一個不留。而這一次,會替天子向嚣張跋扈的何家人舉刀的,又會是哪一姓呢?
他的目光落在懷慶侯武征身上,想起武家的女兒入宮做了修儀——歷史的輪回,總是驚人的相似。
誅滅何家的,會是武家人嗎?何家會被族誅嗎?
禮部侍郎宋桓上前幾步,恭敬道:“陛下,臣有要事啓奏。北燕國已送來和談國書,他們的睿七王爺将親自率使節團來長安。禮部已經草拟了接待章程,還請陛下聽臣詳禀後定奪……”
宋桓垂着眼皮,那些争論似乎與他無關。明明他的女兒宋靜慈也入了宮,封為婕妤,宋家卻仿佛毫不關心這些後宮争鬥,甚至避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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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聽了旁的事,蕭懷瑾心頭松快了一些。沒人看出他方才的極力忍耐。他揚聲道:“抱樸堂與大慈恩寺神通已斷定,德妃自上界而回,乃是國之祥瑞。民間村巷,自有僧侶道人為德妃正名。此事休得再議,謝氏乃朕的愛妃,總容不得朝堂說三道四。”
他話題倏地轉向了北燕和談一事,心裏卻覺萬分疲憊。好像自八歲以後,他被收養到太後膝下,就再也沒有過一天輕快的日子。
謝令鳶在辰時問完了宮人們的話。
辰時三刻,她便準備動身,前往長生殿,向太後請安了。早膳也沒怎麽用,燕窩粥和金絲糯米卷放在桌上,一旁擱着銀制的碗筷。
宮人捧來銅盆,熱帕子敷上臉,她坐到妝鏡臺前。銅鏡裏映出的容貌,和前世幾乎無異,粉頰桃腮,标志的鵝蛋臉,一雙杏眼靈動如水,內有點點星輝,睫毛卷長,笑起來還有兩個淺淺酒窩。原主正是十八芳華的年紀,韶光無限好,所以比她原先還稍顯瑩潤一點。
畫裳捧來的是一件水紅色的祥雲暗紋大衫,顏色清淡素雅,又不失端莊穩重。梳頭宮女給她梳的,也是最規矩的九仙望鬟髻。
晉國後宮的服飾妝發規制十分嚴格,據說是景帝朝時的韋氏太子妃給太子的姬妾規定的,又被當時的韋太後采納,成為後宮範本。
譬如女子額間需點花钿,太後、皇後是日月牡丹,而梅蘭竹菊,芙櫻松桂,八種花的紋樣對應了貴德淑賢、麗貞靜華八夫人,其他妃嫔不得越秩。至于九嫔,從昭儀到充媛,分別是薔薇、荷花、栀子、紫藤、海棠、山茶、桃花、石榴、杜鵑。
這一來也方便,初入宮的小宮女小宦官,哪怕不認人,看一眼首飾和花钿,也能規規矩矩的行禮。
謝令鳶從前是修媛時,額間點的花钿,是貼了粉色晶石的海棠花。如今盛花钿的紫檀木盒子裏,換成了德妃才配享的蘭花。花钿以琥珀、紫晶、綠松石所綴,拇指般大,工藝卻十分精致繁複,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光彩。
這花钿是以一種名為“長相依”草的藤蔓汁水為膠,輕輕貼到額頭上的。汁水黏性極強,若是晚上不用長相依的花汁煮熱清洗,可以足足在額頭眉間貼上三四日。
妝服完畢,殿外候着六名內侍六名宮女,是八夫人出行的排場,待謝令鳶坐上了輿辇,放下胭脂色的帷幔,衆人浩浩蕩蕩走出麗正殿,樹上靜止不動的鳥雀被驚起,拍着翅膀四散飛去。
謝令鳶擡頭望了一眼,秋高氣爽,蔚藍天際日頭徐徐升起,她收了心,回憶起方才問那些宮人的話。
——後宮不太守規矩經常挨罰的妃嫔是誰?
——最冷漠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妃嫔是誰?
她問得驚世駭俗,也把他們逼得不得不站隊表忠心。她問了數個問題,譬如誰說話最惹是生非,誰最好鬥,誰德行有虧……每個人答案不一,但大致圈定了一個範圍。
譬如揮霍,有人說是麗妃。因将雞蛋大的東海明珠磨成了細粉敷面一事,她爹鄭禦史還遭人彈劾教女不嚴。
何貴妃亦是不遑多讓,生辰時手筆一揮,叫何家從南诏國邊境辟了條道,快馬加鞭送來雕工精湛的翡翠玉樹,從宮門口一路鋪到了寝殿。過完生辰,又讓人将那上千棵玉樹賞了宮裏奴婢。那段時日,重華殿人人面帶喜色,叫皇後的宮人們好生羨慕。
問到德行有虧,宮人順着她的心思,回答是謝婕妤。謝家姐妹不睦,宮人都知道。謝婕妤是謝令鳶的繼母妹妹,同是豫章謝氏的女兒,妹妹因繼室的嫡次女身份,只能以女官之名選秀入宮,後來不知怎的,獲封婕妤,羨煞了一衆女官。
昨夜星使那句“不在其位,背離其政”提醒了謝令鳶——那不就是言行舉止,正好和九星所轄之事反着來嗎?
她是紫微,紫微司統,所以落陷後,沒有聲望,謝令鳶就死了。以此類推,天府司庫,落陷後,便該揮霍錢財、駐空國庫。
七殺司權,落陷後大概是最慘的,人微言輕的後宮妃嫔,被貶了品級,忍辱負重刷馬桶之流。
天梁司德,落陷後德行有虧;天相司序,不守規矩。天機主智,是最難推測的,或許是玩弄心術之輩。
巨門司言,落陷後言行有失,一張嘴惹是生非。武曲司戰,要麽毫無戰力,要麽是撕逼前線第一人。而貪狼司情,則應該是無情無義。只是這個宮裏,又有幾個有情有義的?
于是問到最後,皇後、貴妃、賢妃、麗妃、錢昭儀、林昭媛、武修儀、謝婕妤、宋婕妤……頻繁出現在宮人口中,落陷星君裏,必有人在其列。
謝令鳶捧着臉,再度陶醉于自己的機智中,智慧,太智慧了。
長生殿在掖庭偏西,從後宮布局來看,幾乎是有些偏僻,本不用于妃嫔起居。卻不知為什麽,自先帝崩殂,太後便搬去了長生殿。
由于此地人煙少至,夜裏便常常燃起數十盞燈,也不知是為的什麽講究。如今晨曦已至,宮人收了燈,輪班交接,看到德妃娘娘來了,雖詫異,卻還是利落地跑去內殿通傳。
未幾,一名穿松花綠織金錦緞上衣、紫墨色下裙的女官走了出來,謝令鳶對她印象特別深,那天她扶着太後粉墨登場,盛氣淩人的模樣,一主一仆臉上都寫着“當更年期撞上青春期”。
四周的宮人們雙手握拳右上左下交疊置于小腹,彎腰屈膝行禮,稱呼她“韋姑姑”,神色十分恭敬,不比對妃嫔的少。她的地位是最高的宮令女官,替太後掌印的,不低于一些掌印太監,可謝令鳶打眼一看她,這女官年紀大概還比自己小一兩歲。
長生殿的宮女,無論是掃灑還是站班,都是一色的石青上襦和霜色裙,唯獨這韋女官,着宮令女官才有的松花綠高腰襦裙,耳墜紅玉,戴金鑲玉璎珞,衣領裙帶用金線繡着牡丹。
在宮中,才人以下都只準服織造花紋的冠服而不得服刺繡,可見韋宮令高高在上的地位不言而喻。唯一點突兀的是,她脖子上系了一根泛舊的紅色頭繩,隐在領子和方巾中若隐若現,與這精工織造的衣飾甚至她的地位十分不搭調。
韋女官被她多看了幾眼,似乎生了戒備,微微一哂:“德妃娘娘貴人奇緣,從極樂世界轉一趟回來,竟是不認識奴婢了麽?看得這般入神,奴婢可惶恐了。太後還在裏面忙着,請娘娘稍等等。”
她用這種毫不拘謹的口氣和德妃說話,也是底氣。謝令鳶越發确定,要麽韋女官出身不一般,要麽自己聲望已經爛進了下水道。二者兼有也是極可能的。
謝令鳶被太後的宮人屏在殿外,這一等就是一刻。
內殿裏,何太後正面見的她堂兄——何道庚。他一身紫色松鶴流雲紋的圓領袍官服,看來是剛從前面散了早朝,便徑直拿了腰牌進宮,趕來見她了。
“帝後大婚四年,至今無有皇嗣。一國之君無嗣,皇後已然失職,現在不但她生不出,後宮也無所出,難說這後宮中有什麽陰私陷害,即便不是皇後所為,她也有失察的罪過!”
他坐在太後面前,沒端着權臣的架子,但卻是以何家繼任家長的身份,同何太後談話。
“現今,正可以借着德妃詐屍一事,大做中宮的文章!皇後廢立一事,陛下不能決定,容琛,只要你下令,我讓前朝百官呼應,廢後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熹光越過窗棂,照射在何太後的臉上,明晦難辨。
——容琛。
閨閣中的名字,幾十年了,多久沒人這麽喚過她。
上一次有人喚,還是七八年前的舊事。
然而她的神色不為所動,搖了搖頭。
何道庚內心生出幾絲火氣,若不是他還顧及着皇室尊卑,此刻恐怕已經掀了面前桌案。
“太後!”何道庚換了稱呼,有些咬牙切齒,口不擇言。
“你可要想明白,當年一力扶持你的宋逸修,早就畏罪自盡了!我何家才是保你榮華的根基,倘若沒有何家,你以為當今禦座上那位天子陛下,會對你客氣?你将他生母賜死,以糠塞口披發覆面而葬,你以為他不恨你?”
何太後面色一白。多年未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的名字,如刀般直直戳入她肺腑間。
何道庚為太後的不配合而惱怒,更為這個何家集全族之力捧上太後寶座,卻無心為家族謀利的女人失望:“曹呈祥那個老東西,你立他孫女為皇後,只将我何家嫡女擡做貴妃,胳膊肘朝着外拐,婦人之見!短視!”
“待以後皇後生了嫡子,穩固了中宮地位,曹呈祥帶着他的門生,權力易主,我們何家會如何?你小時候親眼見證宋氏之禍,廣平宋氏偌大一門,說傾覆便是傾覆,嫡子宋逸修何等風華,都要被送進宮當閹人!韋氏更是你親手所滅,何家的危機,你還看不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