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晉國皇宮內。
宮中內衛找了一圈,把後宮翻了個底朝天,又差點抽幹了太液池,未果。只得重新回到麗正殿,困惑難解。
“怪哉,這德妃能飛到哪裏去?”
“竟是四下都不見蹤影,看來這厲鬼之氣,來勢洶洶啊!”
“必然還是藏身于麗正殿,方才用了障眼法而已!”
他們背後,麗正殿的殿門緊閉,隔絕了內外,在晨曦中辟出了一隅黑暗。
謝令鳶趴在高高的房梁上,整整一夜大氣不敢出。昨夜星使裝作昏迷,并将她托送到了高大漆金的房梁之上,随即侍衛踹門而入,遍尋無果,便在殿外把守。
有星使在下面替她掩飾着,侍衛總不至于懷疑一個宦官會幫着死人說話,一句“德妃飛出了窗外”,讓本來就心頭打怵的侍衛們,順理成章地退出了這陰嗖嗖的屋子,自然不會想到死人還能爬上這樣高的房梁。
然而她雖僥幸逃過一劫,卻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此刻頭頂斜上方,又傳來了詭異的動靜。謝令鳶屏住呼吸,“喀啦”“喀啦”,過了一會兒……
麗正殿上方的屋頂,露出個朝天洞,天光直射而入。
“……”謝令鳶望着那個洞,竟無語凝噎。
被派來拆殿上瓦當的将作監的工匠,都用紅綢蒙着眼,以免撞了煞。他們動作敏捷,三個時辰後,麗正殿的屋頂就被拆了個幹淨。
厲鬼都是怕陽光的,暴曬個一天,再兇的兇屍也得曬蔫兒巴了。衆人摸着下巴,等着麗正殿內被這日頭暴曬,曬去晦氣。
于是天光大盛,德妃娘娘真正過上了幕天席地的生活。
正午的陽光,從敞篷的屋子上方每一個角落,燦爛明媚地照入,殿外是侍衛把門,有道士做法,和尚念經……
謝令鳶趴在房梁上,曬着大太陽,聽着人超度,苦中作樂地想:很好嘛,伏魔降妖,超度亡魂,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正曬得頭昏眼花,她忽然覺得周圍好似有目光窺過,隐有被洞察之感。這是她和娛記打交道多年所練就的第六感,她警覺地擡頭四顧,然而除了有幾只飛走的鳥兒外,卻不見其它蹤影。
……興許是曬過頭了,有點幻覺。
她抱着房梁正四肢酸痛,忽然一聲高昂的傳報聲,如同救世,破空而來,穿透了屋宇,穿透了超度的經文吟唱,直入她耳中:
“聖上駕到——”
那四個字在漾滿四周如潮水的超度聲中,那樣清晰。美好得讓謝令鳶全身一陣過電的感覺,如聞天籁。
這是她唯一的生路,能否活下來,在此一舉。
她目光穿過窗棂,望向遙遠的殿外。陽光下,一個面容俊美的男子從龍辇上信步踱下,紫色常服的衣擺被風吹得飛揚,颀長的身子迎風而立,他高鼻鳳目,底子生的極好,臉龐在午後的日光明燦下,更顯俊美,然而神情卻總有幾分陰郁。
謝令鳶心中頓時五味雜陳,又喜又悲。喜的是不必對着個糟老頭子争風吃醋;悲的是……如此樣貌,後宮佳麗一定會為他鬥得不可開交。
透過了精致的雕花镂空窗棂,麗正殿外的一切,盡收眼底。
随着僧道做法,陽光正熾,昨夜裏那陰邪之氣,似乎也消減了。侍衛在門外澆了油,外面圈了一層石棉隔火,準備等皇帝發了話,就放火燒了麗正殿,永絕後患。
蕭懷瑾遠遠站着,禦駕親燒,他望着巍峨高聳的宮殿,輕輕嘆息一聲,也算是把情面做足。
“謝……令鳶,”他差點記不得名字:“這都過去三日了。朕知你放不下朕,想回來看兩眼。你為朕護駕有功,朕感念你,你父兄也定會提拔。只是後宮女子膽小,受不得沖撞,你別吓着了她們,安心離……”
“陛下明鑒,嫔妾未死啊!”麗正殿大門忽的從裏面敞開,紅壽衣黑長發的謝德妃,“噗通”跪下。
“去……”
蕭懷瑾被突然闖入眼簾的“死屍”,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他身邊的侍衛唰唰拔出刀:“護駕,護駕——”靠得麗正殿近的侍衛,只能自認倒黴,硬着頭皮沖上去要制邪物。
只怪原主當日死得太透,又是過了三天才蘇醒,任誰也難以相信她是個正常人——正常人能在重傷後,悶在棺材裏三日不吃不喝?
情急之下,謝令鳶拿出了她巅峰時期的演技,急切道:“陛下,請容臣妾分辯一二!當日臣妾中了一箭,因是護駕,這護龍有功是功德無量之事,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乃無上恩德,是以魂魄未走黃泉道,而是得以去……西方極樂淨土,走了一遭。”
這也可以?
侍衛們舉着嘴張大了刀,紛紛觑視天子的神色。
唯大總管蘇祈恩從這寥寥的三言兩語裏,嗅出了恭維和邀功的雙重意味,不由對死了的德妃刮目相看。
“臣妾在雲階之上,見光芒大盛。乃是阿彌陀佛,亦稱無量佛,見了臣妾,唔……拈花一笑,說陛下真龍天子,聖光照拂,因此臣妾命不該絕,理應回到人間,沐浴着陛下的聖光。臣妾十分思念陛下,迫不及待回來了。”
不用這麽迫不及待,我們不想你回來啊……
衆人心聲十分無奈。
然而當今崇佛重道盛行,他們總不能反駁她一派胡言,否則豈不是否認蕭懷瑾是真龍天子?再說了,哪有詐屍起來還言談如此正常的。
謝令鳶怕不能取信于人,伸出手把白玉珠子都亮了出來:“此乃阿彌陀佛恩賜,以示臣妾上天一趟的神物。”
這串玉珠,錦繡堆裏滋養出的人遠遠一晃眼便知,非是凡品。這是入棺時沒有的,上四妃的下葬規格裏,皆沒有這等物事。更奇異的是,正午乾坤朗朗,德妃若真是死人,為何不怕日光?
她摘了面具,和從前的謝令鳶一比,也确實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整個人周身漾着的“氣”都為之一變,似乎更……漂浮于世間,像是真的神游一圈,外來人一般。
想到畢竟是為自己而死的女人,蕭懷瑾不至于絕情斷義,吩咐宮人道:“去問皇後和錢昭儀,她們料理過喪事,看有沒有印象。再詢各宮私庫,有無遺失此類物事。”
詐屍似乎是不太可能了,只是眼下這情況,着實詭谲。德妃之言,真耶?假耶?
一旁,從大慈恩寺請來的住持,師祖追從慧遠祖師,正是淨土宗祖庭,聞說極樂淨土,登時停了誦經,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起身考問:“敢問,淨土上界,都有些什麽?”
謝令鳶嘴角一抽,好在她早有所應對,不至于被問倒:“西方極樂淨土,有巨翼鲲鵬,展翅可高飛萬丈,其上乘坐數人,瞬息便橫跨千裏。有巨槎(飛車)可自由往來月宮、熒惑,人人皆可千裏傳音、隔空對話。應對戰亂,只需三尺彈丸,便可移平一座城池。”
說的天花亂墜,不過是飛機、飛船、電話、核彈罷了。
她說佛祖,并未打動蕭懷瑾,因為天子信奉道教,并且和太後佛道相争不下數年。至如今,紫宸殿與長生殿,都形成了默契,你叫道士,我請僧人。橫豎佛心道骨,互不幹涉。所以麗正殿的面前,僧人道人皆有,形成泾渭分明的一道線。
蕭懷瑾想的卻是旁的——假若德妃果真并非虛言,或是她所言無論真假只要為人信服,是不是可以作為天降祥瑞、君恩照拂的吉兆?
從朝中會有的輿論來考慮,總比把她當邪物燒了強。
可這樣古怪,她以後只能供着,更是不能再近身了。
他心裏正思忖着,忽有人傳報:“陛下,抱樸散人于宮外求見。”
抱樸堂是國觀,天子昨夜着人去請的是現任觀主,妙機道長。而抱樸散人是前任的抱樸堂觀主,不理教務多年,雲游四方,怎的驚動了他?且此道人亦是先帝所信賴倚重之人,怠慢不得,蕭懷瑾詢道:“因何而來?”
“他只說攜了【清悟墨禪】求見,說向您禀報便知。”
旁的衆人皆是一震,面露訝然之色。
蕭懷瑾當然也知道,能讓各國國君趨之若鹜的,只有一位人稱“素處仙君”的清悟墨禪。
稱他仙君,倒不是真的成仙了,只傳言他身世成謎,橫空出世,實際上年紀極輕,卻被譽為當世“七政四餘”第一人,著有舉世聞名的《素處星經》,遠譯海外,東至扶桑,西至大食。各國欽天監、太史局學本,均出于此,亦有不少高人名士,慕名來中土向他求道。
“七政四餘”星法,乃是前朝欽天監引入了犍陀羅國的星經,結合中原天文歷法,所開創的星象計算學。然而因極度艱深,且涉及算術、形學,便是飽學之士也未能參詳一二,是以幾百年來,精通之人甚少。
傳言他憑七政四餘,可掌天下大勢。而其“弧角天星擇日法”,甚至可以改國運、延國祚,被稱為“天人之術”。若說前者令人敬崇,後者便是令人忌憚了。是以諸國尊他一聲仙君,北夏、西魏等國奉他為座上賓,西涼國甚至請他執掌副國君。可惜那人對塵事似乎了無興致,從不以真容示人。
他不歸附任何國家,也是十分明智,否則身負不世之才,能點撥一國之運,成他人經天緯地之不能,其他諸國若得不到,只好想辦法殺了他。
而素處仙君的真跡,因用的特殊端硯,墨中隐隐透紫,絕難僞造,雖受諸國追捧,其批文斷語依然難求,便被稱為“清悟墨禪”。
蕭懷瑾從來只是聽說,而這一次,抱樸散人将其真跡送來,叫人頗感意外,便示意通傳。
謝令鳶跪在殿前,這一幕雲遮霧繞,似乎又生了變數。
抱樸散人很快在內衛帶領下進了宮,花白的頭發束冠,長長的仙髯,儀容卻未見老,精神矍铄。他一身淡藍素袍,懷中是拂塵,舉止飄然若仙,氣度自華。散人身後還跟着六名道童,姿容俊美,神色恭謹,皆服青色道袍。
他見了天子,遙遙便要行禮。
其實蕭懷瑾幼年之時,曾見過抱樸散人——彼時對方斷言他二皇兄“乃天人仙質,于宮闱無緣,長在紫宸遲早夭折,活不出十歲,唯皈依佛道爾”。
後來果不其然,先帝朝的後宮争鬥,已經到了慘烈的地步,二皇兄與其母郦貴妃皆被生生逼死了,時年僅八歲。他還被太後強迫去跪過母子倆的靈位。
從那以後,蕭懷瑾對于這位料事如神的抱樸散人,就有種莫名的尊崇。人對于能窺見未知之人,總會存了敬畏之心。此時他自然不肯受高人的禮:“有勞道長舛行奔波,不知是為何故?”
抱樸散人颔首,對下面人示意,便有兩位道童捧上了一尺見長、以青玉為沿的特制卷軸:“貧道乃是聽徒弟說,宮裏出了點亂子。紅塵之事本是與貧道無關,然而,素處仙君夜觀星象,看出了點端倪,寫了墨禪,茲事體大,他不欲露面,貧道便替他送了來。”
蕭懷瑾接過抱樸散人遞來的卷軸,心中卻閃過幾重思緒,這是不是意味着,素處仙君雖身不奉諸國,卻是心系晉國的?這樣想,那卷軸都仿若有千鈞重。
謝令鳶跪着,直覺此事與自己有關,全副心神都吊在了那幅卷軸之上。
蕭懷瑾拆了金絲結,打開卷軸,上面卻只有言簡意赅的寥寥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