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我讨厭長大
辛唐和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大度的那個。
他總是生我的氣，生氣的原因也是莫名其妙。最近這次是因為李涵的生日會，他是班上的人氣小王子，所有同學都搶着要去，辛唐問我參不參加，我很随意的回答，蛋糕早就吃膩了。
而壽星小王子來邀請我時，卻說他媽媽會請魔術師來表演魔術。
我想也不想的就答應了，辛唐卻氣呼呼的說我是騙子，我都沒來得及和他解釋，我不是去吃蛋糕，是去看魔術。他便丢下我一個人回家了。
那天回來後，我端着草莓蛋糕在他門外等了很久（大概分針從9走到10），便果斷放棄離開。
男生的心思真難猜啊。
第二天上學，我去他家門口等他，一個人坐在石階上，托腮作沉思狀，一個十歲的孩子沉思是一件恐怖的事，我會掰着指頭數，十歲的這一年又過去了多少天，十歲何時走向完結。
和其他盼望長大的孩子不同，我是個讨厭長大的孩子。每長大一歲，我便愈發懷念逝去的一年。
我發現，長大這件事，并不完全讓人變得聰明，變得成熟，甚至不再單純，人們用長大作為理由。長大了，就可以喝酒了，可以談戀愛了，可以做很早就想做的事。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所有人都無法拒絕。
我十歲的這一年，第一次聽到這個理由，是我的媽媽。她向爸爸提出離婚，“小苼已經長大了，我們的事也該好好談談。”
她離開家，去了美國。我十歲的這一年，到今天為止，媽媽已經離開6個月，180天。
我知道她不會再回來，因為她是用長大的理由離開的。而我，只會一直長大，成長是無法倒退的事。
正想着這些，身後的門突然開了，辛唐露出亂蓬蓬的腦袋，“你怎麽來這麽早？”
他就是這樣，愛生氣是真，氣消得快也是真。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他了然的點頭：“叔叔又出門去了吧。”
“昨晚九點的飛機。”爸爸的工作可以用日夜颠倒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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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吃早飯吧。”他打了一個哈欠，繼而另只胳膊擡起來，把校服外套穿上。
我拎着書包跟在他身後進門，辛唐的媽媽戴阿姨剛好将早餐端上桌，見到我來，連忙招手，“暮苼啊，快過來，幾天都沒瞧見你人了。”
媽媽離家後有段時間，我在辛唐家吃飯成了習慣，爸爸過意不去，硬要拿錢出來補貼我的夥食費，戴阿姨便瞪起她的小眼睛，氣勢十足道，“老陳，咱們十幾年的老鄰居了，你這是瞧不起人嘞，我添暮苼那一雙筷子，還能把我家吃窮了？”
爸爸沒轍，随後變着法讓我送東西過去，一會兒搬箱牛奶說我愛喝，一會兒又是廠裏送了營養品給孩子補身體，戴阿姨看我拎着中老年人的保健品哭笑不得。
辛唐家愛吃面食，早餐更是少不了包子油條。我剛坐下啃一口油條，戴阿姨便盛了一碗白粥給我，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那個，暮苼啊······阿姨想跟你說件······”
“媽媽，我的運動鞋去哪了！”
辛唐的大嗓門在裏面的房間傳來。
阿姨用更大嗓門回了一句，“自己找！”
“找不到，我昨天就放在床邊的，不見了！”
“哎呦這孩子。”阿姨無奈的嘆氣，小巧的身子快步往屋內走，語氣不耐道，“都多大了連個鞋都找不到，笨死了笨死了······”
媽媽都是這樣的吧，一邊嫌棄你一邊事事妥帖。我對自己說我不羨慕，這有什麽羨慕的？我也有媽媽的呀。
我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頭發——前不久才剪到耳垂的短發，媽媽在家的時候，喜歡給我梳各種漂亮的辮子，而爸爸對我這快到腰際的長發束手無策，頭發不是紮得太緊就是太醜。
長發剪短了，我也有股莫名的輕松，我想那頭發是有重量的。爸爸說看起來精神，我自己也喜歡。而長頭發，一直都是媽媽喜歡的。
周五的時候，姑姑來學校看我，她帶我去附近的飯店吃東西，問我周六日要不要去她家玩。
姑姑家搬家了，自己開車到這裏來還要五六個小時。
媽媽剛走的時候，爸爸工作忙得抽不開身，我便寄宿在姑姑家，她對我很好，我也喜歡和她在一起，在她家裏，我唯一有芥蒂的，便是姑姑的女兒，我的表姐，她并不是待我不好，相反，可能是太好，讓我弱小的心靈承受不來。
因為父母離婚，她簡直把我看成了孤兒，沒娘疼沒爹愛，常常以一種看待孤兒的眼神看我，而且，她還把我的悲慘家事添油加醋的告訴她的朋友。于是有時在飯桌上，我常常能接受到好幾束關愛目光的照顧，甚至我懷疑，她們在看向我時，也偷走了我飯菜的一部分美味。
不然會怎麽越來越難吃？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有點了解我自己，我寧願別人忽略不搭理我，也不願意成為話題的中心。
我正想着這些，姑姑的話又召回了我的魂，她說已經問過爸爸的意見，只要我願意就行。
好吧，我也想看看姑姑的新家，我說。
路程很遠，一坐上姑姑的車我便直打哈欠，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
我夢到了小時候。
那時候，我家還開着百貨小商店，蟬鳴燥熱的午後，牆上的吊扇吱呀吱呀響着，我坐在地上的涼席，手裏抱着小熊，腦袋仰着看電視。父親窩在玻璃櫃後的懶人椅，腳搭在櫃子上，嘴裏哼着小曲，眯着眼睛。
媽媽在後院，坐在小竹凳上哼哧哼哧的洗一大盆衣裳。那紅色的盆裏堆滿白色的泡泡，我總愛拿手去捧。但那天不行啊，那天有我最愛的虹貓藍兔。天慢慢黑了，我聽見媽媽帶着責怪的聲音道，“怎麽又讓她在地上睡着了？感冒了怎麽辦？”
我醒了，睜開眼，又回到了十歲。
在姑姑家優哉游哉的過完周六日，周一清晨，我嘴裏叼着棒棒糖。将裝滿一書包的零食和辛唐分享，這孩子卻無精打采的，一把推開我敞開的書包，“你自己吃吧。”
“你怎麽了？”又裝深沉。
他沉默的走着，頭低着，腳步沉重，像接受審判的犯人一樣。
我懶得問，反正他最後還是要告訴我的。
果不其然，他沉默了半響，終于回過頭，眼睛紅紅的，“陳暮苼，我，我要走了。”
“去哪裏？”
他頭扭向一邊，“媽媽說，我們要搬家。”
那天早上戴阿姨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嗎？我想說又是搬家啊，可最終還是愣愣的回了一聲，“哦。”
“我說我要搬家了！我要走了！”他氣得腳一跺。特別不滿我這個反應。
我把嘴裏的棒棒糖拿出來，認真道，“我說我聽到了。”
辛唐搬家那天，下着蒙蒙細雨，我打着自己的小花傘，在他家門口站着，看着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的搬着行李，車子快要裝滿了，辛唐也放了一個小箱子進去，随後向我跑過來。
他看起來很不高興的，整個臉都耷拉着，對着我，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要走了。”
“嗯。”我點頭。
“可我還會回來的，你答應我，不能忘記我。”他漲紅了臉，鼓着腮幫子開口。
我覺得他傻，他怎麽知道他會回來呢？大概是他爸媽騙他離開的借口罷了。他以為搬次家很容易嗎？像姑姑一家，是早就計劃好的，姑父的工作落實，表姐的學校确定，這才決定舉家搬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大人做事啊，怎會沒頭沒腦。
“陳暮苼，我真的會回來的！”他又急了，見我不說話，黑黑的眼珠子瞪着我。
我微微笑，“可是你也說過，你不會離開。”
那是媽媽剛離開的時候吧，我故作堅強，恢複了平日裏沒心沒肺的笑。周圍的大人連同爸爸也松了口氣，他們心裏在輕松的是：果然是小孩子嘛，很快就忘記了。
只有辛唐看穿了我，他說，陳暮苼你真能裝，你一點都不開心。
我看着面前這個總是一臉牛氣，對我很不耐煩的男孩子，看了他好久，而後輕輕的開口，辛唐，我媽媽不要我了。
接着眼淚就跟着來了，從媽媽離開為止，那是我唯一哭過的一次，也是哭得最慘的一次。
辛唐不斷的拍着我的後背，好一會兒才別扭的開口，“好了，那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離開你就是了。”
他愣住了，我知道他也想起了自己說的話。
我偏着頭看他，眼神在對他說，你看，我也很想相信你啊。但是“絕對不會離開”和“真的會回來”，我到底該相信哪一個呢？
“對不起。”他小聲道。
“我不怪你。”我露出燦爛的笑。
“陳暮苼，”他忽然又生氣了，“現在你對我也這樣！”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給他準備的禮物，還別在後背——我的布偶小熊。這是陪伴我最久的玩偶，雖然已經不再光鮮，頭上的熊毛還禿了一塊，但這是我最珍視的東西。我想告訴他，我也不會忘記他的。
但一切都沒來得及。
我不知道辛唐為什麽會生氣，我真的不怪他，我相信他說會陪在我身邊是真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他的“一定回來”，是不能由他自己做主的。他只是小孩子而已。
我想我還沒能适應離別，可能永遠無法适應。媽媽，姑姑和辛唐，他們都是對我很重要的人，他們都很愛我，我也不會忘記他們。但終究，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軸心，他們的愛，是不足夠為我留下的。
我無法改變，只有學會懶惰，改變的無能為力，便是順其自然。
這一年的三場離別，便是這樣自然而然的發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