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成親
西廂房靜悄悄的,因是門窗緊閉的緣故,室內光線昏暗,徐南風拉着葉娘的手,耐心道:“娘,那些字畫和金玉首飾,你挑幾件喜歡的留着。餘下的我會分成兩部分,五分當成我陪嫁的嫁妝,五分
托人典當,然後給你買處田産或山莊,每年的租錢也夠你衣食無憂了。”
“這……”葉娘讷讷道,“你知道為娘不識字,便是買了山莊田地也不知道打理,倒不如你折算成銀兩給我,還能拿出去放個息錢。”
“就是因為你不識字,我才不放心折算成現錢給你。一來,你若身上的銀兩太多,容易惹禍上身;二來,萬一我爹甜言蜜語哄你幾句,你怕是就巴巴地将銀票盡數給他了。”
徐南風又道:“我給你買處地,請個靠譜能幹的人打理,每年你只要坐享其成便可,也沒人能偷走騙走,我放心。”
葉娘還是有些猶疑,對于她這般見識淺短的女人來說,家産再多,只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金锞子才是真實的。
徐南風便替她做了決定:“這回你得聽我的,就這麽定了。待我在紀王那邊安定些了,再想辦法将你從徐府接出去。”
葉娘不識字,徐南風不能将注意事宜寫在紙上,又怕母親會犯糊塗,便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口述,直到葉娘連連點頭說‘記住了’,這才作罷,打開門讓守在門口的紅兒去泡了杯潤嗓的花茶。
其實,紀王送來的彩禮還包括洛陽城郊的幾處田産和房舍,徐南風将地契、房契握在手裏,沒有叫旁人瞧見。
倒不是她小氣,而是這些東西放在母親手裏,她着實不安心。将來如若她能扛過風浪,順利和離,她便用這筆家産帶着母親歸隐,從此不再過問紅塵俗世。
五月初,燦爛的初夏時節,徐南風終于迎來了自己的婚期。
徐南風猜測,徐謂約莫已經對外宣稱與她斷絕關系了。因為徐府除了挂着幾尺紅綢喜布外,沒有一個同僚上門賀喜,冷清得不像是一個即将風光嫁女的尚書府。
倒是張氏那個跟着謝太傅修學的大兒子回來了。十三歲的少年,眉眼間有着徐謂年輕時的俊秀,言行謙恭有禮,談吐氣質不凡,倒是應了他的名字,徐謙。
徐謙回房換了件衣裳,便獨自去了西廂房,見到徐南風後先是一揖,用稍顯稚嫩的聲音道:“請南姐姐安。”
當初徐宛茹母女處處刁難西廂房,整個府中只有徐謙敢為她們說句公道話,因此這個弟弟是整個徐府裏,徐南風唯一不讨厭的人。
“聽聞南姐姐終于覓得良心,弟十分歡喜,匆忙之中也沒備什麽像樣的禮物,只尋了幾本古籍,不知南姐姐是否喜歡。”徐謙捧上一疊用藍綢布包裹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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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風道:“阿謙有心了。”
少年面色沉穩,不茍言笑,但眼神卻十分溫和,有着與他爹娘、姐姐截然相反的清澈。他沉默了片刻,方試探道:“父親與姐姐的事,弟略有耳聞。”
他只開口說了一句,徐南風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她笑了聲,語氣有些漠然:“你是來給他做說客的?”
“不是,姐姐誤會了。”徐謙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袖中的十指蜷起又舒開,言辭中帶着小心翼翼,“父親的許多做法,弟并不贊同,也知道姐姐和葉姨娘受了委屈。但,父親畢竟是長輩,弟無權指責,只懇求姐姐不要怨恨父親。”
徐南風沒說話,只是笑得有些涼。
徐謙站起身,又是深深一躬:“弟代父親賠罪,也願姐姐離開徐府後,能得一世榮寵安康。”
這話倒說得好聽。徐南風拍了拍徐謙的腦門,道:“你是撿來的孩子罷,品性到底随了誰?”
徐謙想了想,說:“約莫是随了南姐姐。”
徐南風繃不住想笑,聽到院中傳來葉娘和紅兒說話的聲音,便朝徐謙揮揮手道:“行了,趕緊走罷,待會我娘見了你,又要鬧了。”
徐謙點點頭,轉身出了門。
片刻,葉娘大步跨了進來,氣沖沖道:“那賤-人的兒子怎麽來了,他說了什麽?”
“沒什麽,送了份賀禮來。”
聽到送了禮,葉娘滿面的怒意消融了些許,她拆開桌上的藍綢布包一看,見是幾本破破爛爛的書,心中的火又騰地燃燒起來,沖到門口對着東廂房叉腰罵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好了,娘!”徐南風哭笑不得,和紅兒一人架着一邊,将葉娘強行拽回了屋中。徐南風嘆道:“黃鼠狼給雞拜年?罵誰是雞呢?”
葉娘一噎,面色漲得通紅。
徐南風勸她:“早說了讓你搬出府去,眼睛清淨,耳根也清淨。”
葉娘氣呼呼道:“我不出府,不能便宜張氏那賤-人!我嫁給了你爹,他就該養我!”
徐南風真是沒脾氣了。
日子鬧鬧騰騰的過着,等到徐南風将田産一事安排妥當,很快便到了五月初九,
那是她的婚期。
天還未亮,空氣中帶着晨露的濕潤氣息,紅燭染暖了貼着大紅囍字的雕窗,徐南風便在紅兒的伺候下起床沐浴更衣。
她穿了雪白的中衣,端坐在銅鏡面前,任由紅兒用毛巾将她披散的長發一縷縷擦幹,然後盡數盤在頭頂,绾成漂亮的雙刀髻,戴上紀王送來的華貴珠冠,墨色的鬓角旁點綴着钿釵,在燭火下閃爍着璀璨的光芒。
她打開新置的妝奁,用細軟的羊毛撲子細細地敷了粉,青黛輕描柳眉,額間一點嫣紅的花钿,眼角連着兩頰掃上淡淡的桃粉色,更襯得眉眼嬌豔萬分,巷中雄雞三唱,她用指腹挑了赤紅的胭脂,一點一點推抹在微張的唇上。
“南姑娘,你今日好生漂亮啊,像是畫裏走出來的女神仙似的。”紅兒一邊感嘆着,一邊給徐南風穿上嫣紅的鴛鴦石榴裙。
徐南風張開手臂,方便紅兒給她系上腰帶和銀香囊。她望着銅鏡中那個嬌豔無雙的美人,沒由來感到一絲陌生。
今日,她就要離開這座困厄了她十多年的宅子,奔赴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從一處水深火熱中,跳往另一處波濤暗湧裏。
等待她的将是什麽?刀劍,還是陷阱?
徐南風深吸一口氣,雙手在寬大的袖袍中緊緊攥成拳頭,漆黑的眸子在燭火中閃爍着清冷的光芒。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纖薄的晨光灑向大地,嶄新的人生即将到來。
就在這時,葉娘的哭啼聲打破了西廂房的寧靜。
徐南風回頭,見葉娘穿着一身豔紅色的新衣沖進房來,跌坐在椅子上默默抹眼淚。
“娘,又怎麽了?”徐南風收斂起清冷的神色,拖着繁複的婚袍走到母親身邊,蹲下身安撫道,“今日是女兒大喜之日,不能掉眼淚的。”
“南兒,為娘就你一個寶貝女兒,我想給你送親,親手将你交給紀王,這有錯麽!”葉娘哽聲道,“方才你爹對我說,這樣的大場面,我這個妾室是沒資格露面的,還說讓張氏那賤-人送你出閣。”
徐南風簡直無言。
她從紅兒手中接過軟怕,替母親拭幹眼淚,溫聲道:“好了,莫哭莫哭,你是我親娘,自然要你送我出閣的。”
“可是你爹……”
“不必管他,今日我出了這府門,便與他再無任何瓜葛。”
葉娘這才心裏舒坦些許,強撐着笑了笑,撫摸着女兒的臉頰道:“南兒今日真漂亮,怕是皇帝的妃子也不如你美。”又拉起她的手,“來,你先坐着,娘去給你弄些吃食來,今日要熱鬧一天呢,空着肚子可不行。”
徐南風颌首,待葉娘一出門,她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淡了下來。
徐南風與母親簡單得用了吃了些粥米,又仔細補了妝,天已大亮。
坐立難安地等到臨近晌午,聽彩雲說,紀王府迎親的隊伍已經在路上了,約莫兩三刻鐘便到。
葉娘催促紅兒取來了薄紗蓋頭,蒙在徐南風的頭上,将她嬌美的面容遮在一片嫣紅的朦胧中。
葉娘按着徐南風的肩膀,讓她坐在床榻上等待,又大聲對侍婢說:“紅兒,還愣着幹什麽,快去準備喜糖和茶水!”
紅兒脆生生‘哎’了一聲,提着裙子奔了出去。
約莫一刻鐘後,徐謂與張氏一身盛裝到了西廂房,徐南風在心裏冷笑:都斷絕關系了,又何必做出一副慈父慈母的樣子給紀王看?
張氏畫了得體的妝容,眼波如水,一襲荔紅色的長裙如花綻放,虛情假意地笑着,朝床榻上的徐南風招招手:“南風,紀王的人來了,你從西廂房出門不太妥當,快随我去東廂房。”
從東廂房嫁出,那不是就默認張氏做娘了麽?
徐南風沒做聲,目光落在梳妝臺上。正巧紅兒此時路過,她便吩咐道:“紅兒,去将桌上的裁紙刀拿來。”
紅兒放下手中的茶盤,依言捧來了小刀,還貼心道:“姑娘,您要裁什麽東西,我幫你。”
“不必,将小刀給我便是。”
小刀在徐南風指尖轉了個潇灑的花,接着寒光一閃,裂帛之聲在屋中清晰可聞。
徐謂驚住了,張氏也愣住了,葉娘吓得往後退了半步。徐南風手裏握着半截袖子,起身緩緩走到徐謂面前,那是她用裁紙刀從中衣上割下來的。
她将那片雪白的袖子舉到徐謂面前,當着滿府下人的面兒,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徐尚書不是總擔心我會阻撓你仕途,急着與我劃清界限麽?如今,我讓你得償所願。”
她話鋒一轉,伸手攥住葉娘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邊,沉聲道:“徐尚書,你是一個失敗的丈夫,亦是一個失敗的父親。從前種種,我可以不再計較,但是從今往後,你若再敢負我娘,猶如此袖!”
半截袖子飄落在地,一時間,府中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