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告別
闊別數年,四環的房型已經歸于老舊一類,牆體四處是油煙熏出的黑泥,爬山虎裂紋似的占據半壁江山,樓下有住戶新種的栀子花,花期已經過了,禿着枝招搖。
趙伏波站在樓下,外套扣子未系,晚風把領帶吹得翻飛。
四年前,她把鑰匙留在了門內。
三樓樓道右上的角落新築了一個燕子窩,門鎖光滑未鏽,腳墊也沒有落灰,姜逐開門進去,二室一廳幹淨整潔,家居顏色有漿洗過的微暗,趙伏波環顧這間屋子,有人定期來過的痕跡,吊蘭長得挺好,枝條成了拖把。
趙伏波熟練翻找自己的拖鞋,将外套扔在常挂的位置,毫不見外,進洗手間沖幹淨手,又去衣櫥挑了輕便的換洗衣物,拔下領針扔到茶幾上。
這種感覺相當奇怪,她對這屋子那麽熟悉,然而又如此截然不同。
姜逐望着她換下的一堆手工定制的高定,習慣性跟在她後面收拾,零零散散的小件亂滾,有一枚黃鑽袖扣掉到沙發底下,掏了半天才給溜出來。
他抱着面料昂貴的衣褲,剛挂上衣架,突然瞧見靠近肋部的地方有一小塊紅酒的污漬。姜逐一看就明白,老掉牙的招式,想攀天梯的藝人想趁着換衣服的空隙發生點什麽,畢竟衣衫半落,幹柴烈火,懷鈞藝人又是一個賽一個的青春靓麗,花樣百出,柳下惠都能給摸活了。
年會期間,趙伏波全程未離場,倒是有“闖禍”的藝人膽怯又殷勤地勸她換一套,姜逐雖沒有上去,卻猶聽見她低低說着調笑的話:“髒了就髒了,你們不就喜歡弄髒我麽。”
……
氣成酸菜河豚。
那片深色痕跡礙眼極了,姜逐抓起它們塞入洗衣機,全然忘記要送去高級幹洗的初衷,倒了足量的洗衣粉,打開電源,凝視它們被絞入泡沫水中,翻來覆去。
水聲漸息,霧氣撲在浴室的玻璃門上,趙伏波洗好出來,姜逐望着她,幾乎覺得時光倒流了,饴糖般的睡裙,毛絨布拖,清新的橘子味沐浴露香氣——但趙伏波就是有這種魔力,戲衣繁華,一模一樣的裝束,一模一樣的容貌,偏她颠倒衆生。
她餘光掠過震動不休的洗衣機,明知故問:“我衣服呢?”
姜逐避開她的目光:“在洗。”
趙伏波笑了下:“換算成鈔票知道是多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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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逐:“我不知道。”
沉默半晌,趙伏波傾身向前,湊近他的臉:“不知道呀,那我直說了,你賠不起。”
姜逐微微往後收,正當她要去開洗衣機蓋子視察,忽然開口:“未必,我的身價不止八千萬。”
趙伏波回頭,略一挑眉,聽到這話實在有點罕見,想起今晚年會作陪的那倆均價八千萬小年輕,将垂到額前的頭發捋到後面,沒控制住笑了,調整了一下表情,抹了下嘴角,半晌,還是笑了出來。
“我跟你談肉償,你跟我談錢。是覺得我喜好變了;還是你工資卡和存折不歸我管,飄了。”
姜逐看着別的地方,窗外琉璃燈光映得他瞳仁微晶。
“說實話,是不是對我那身花枝招展的行頭有意見?是不是想在合作時拒絕某幾個新人後輩的邀約了?”
趙伏波的笑意愈加明顯,背着手繞着他走了半圈:“一直在原地沒有動?就聽着水聲等我出來?啧。”
她像拿着黃金引誘人的魔鬼:“等我出來做什麽?”
“我……我沒有。”
“你比誰都清楚,但我要是問,你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扯住他領帶,攥緊,一圈圈繞在手掌。
“姜逐,我就喜歡你明明門兒清還給我裝的樣子。”
下一秒,趙伏波不動聲色從他褲袋裏摸出手機,拇指快速點開通訊錄,滑到“生活助理”一欄,直接撥了出去。
姜逐遲了半刻才反應過來,擡手撐在她耳邊的牆上,低聲道:“還我。”
在這當口,電話接通,那邊傳來阿黃的聲音:“姜哥?”
趙伏波随口說了一個安全套牌子,又要了煙,催道:“兩包,速度點。”
姜逐立刻去搶,趙伏波貼着他閃過,反手抛起,另一只手接住重新貼在耳邊,拇指下移蓋住手機的收音孔,眼角含笑,耳鬓厮磨,用低低的氣音咬着耳朵:“聽話。”
阿黃愣了一下,聲線驟然緊繃:“你是誰?姜哥電話怎麽在你手裏?姜哥人呢!”
趙伏波哼笑一聲,又是一個左右手抛接,沒讓姜逐把電話搶走,皮笑肉不笑的:“我誰?小朋友警惕性挺高啊。”
電話那邊似乎有刻意壓低的提示,像是管彬傑的音色,随後一陣詭異的沉默,阿黃再出聲時已經結巴了:“趙趙趙……趙董!”
趙伏波挂了電話,把手機一扔,姜逐知道木已成舟,不再奪了,屈腿坐在沙發的靠背上,十指用力捏在一起,睫毛控制不住地輕顫。
十分鐘後,門鈴催命似的響了。
姜逐轉開老式的綠紗防盜門,阿黃滿頭大汗,臉虛白,被響動吓了一大跳,做賊似的左顧右盼一會,才把手中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黑塑料袋遞過去:“姜哥……”
姜逐:“……”
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阿黃氣喘籲籲,臉紅脖子粗,神情閃躲,分外扭捏:“姜、姜哥,那個我,我不知道你,那個size,我就都買了點……”
姜逐:“……”
阿黃瞧他拿手蓋住了臉,神級的表情管理全線崩盤,一副沒臉見人的低姿态,狗頭一凜,忠心耿耿又視死如歸道:“哥!實在不行……我去報警吧!”
話剛說完,他驚恐地剎住,喉嚨裏又突出一個顫抖的氣兒,姜逐回頭一看,趙伏波抄着手靠在衛生間的門上,剛剛正義凜然的阿黃屁都不敢放一個,轉身就跑,腳步咣當咣當響在樓梯間,活像被鬼追了屁股。
趙伏波走來,沒管倉皇逃走的閑雜人等,擡手把門拍上,一手摸上姜逐的腰:“報警啊?”
那手剝開他奶皮般的襯衣,滑入收緊的的皮帶。
“報什麽警啊同志,我看你挺精神的嘛……”
何為幹柴,何為烈火。
掌心間勁窄的腰身随呼吸起伏,所及之處,皆是燎原大火,這片旱了八百年的荒土燒成太陽神阿波羅的座駕,燒成三足金烏的樹冠,傾盡九萬裏長河也熄不住欲念。
地板從冰涼到汗跡濕熱,姜逐仰頭的時候,咽喉一痛,趙伏波咬住他的喉嚨,将他緊緊按在地板上,感受最脆弱的脈動,留下齒痕,直到滿足的剎那。
如此灼人。
是不是魔王連罪孽都如此美麗。
她的溫度、氣味、聲音、眼神,像蛛網一樣緊緊縛住他,日久天長,慢慢溶在肌膚下,變成了他的脈絡,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的生命烙着她。
半夜醒來,從客廳門口到沙發卧室一片狼藉,吊蘭的盆翻了,桌上瓶瓶罐罐滾得到處都是,沙發墊子七倒八歪,絮子亂飛。
仿佛隔了半輩子,它終于又亂了。
人氣兒就從雜亂的物品和氣味中冒出來,像貓爪子四處抓撓出的痕跡,填滿心底漏風的空洞,姜逐光着腳坐在雞零狗碎的地板上,盡力不發出聲音,輕手輕腳地收拾,用垃圾袋紮好,開門放在樓梯道邊上。
樓梯口靠着一個高壯的男人身影,發茬極短,叼了根燃着的紙煙,低頭玩鬥地主。
聽到聲響,男人擡頭也是一愣,二人對視片刻,男人指指對門:“我半夜出來透風。”
姜逐不太信,神經病啊在避風口透風,男人見含混不過去,将手機鎖屏丢進褲兜,撓了撓後腦勺,不準備再瞞,嘆了口氣,挂上職業化笑容:“姜先生好,在下免貴姓侯,私人保镖,跟了趙董有二十年了。”
姜逐一怔。
原來……她身邊一直有人盯梢望風。也是,淨資産以億為單位計算,怎麽可能毫無防備。
“你這樣的有幾個?”
侯二茫然了一瞬,很快明白過來,立刻道:“沒有別的,姜先生放心,我口風很緊,趙董的私事就是我的私事。”
“你跟她二十年?”
“是,她十歲開始。”
姜逐伸出手略略一握,遲疑道:“……侯哥。”
侯二哂道:“不敢,這稱呼她也不大叫的。”
“猴”哥下頭可就是八戒了。
福至心靈般,姜逐心裏一動,突然想到,趙伏波母姓是錢,卻在做假名時從百家姓裏挑出來一個“朱”字。
侯二雙肩後張,大方靠在燕子窩的下方,任他慎重打量,過後彎腰提起樓道的垃圾袋,轉身下樓去扔,背對他時略一頓腳,嗓音低渾:“姜哥,別佛了。”
“虎一把吧。”
早晨八點半,姜逐在陽臺忙活,趁天氣晴好,把洗衣機裏的衣物兜出來晾曬,剛收起衣杆子,聽到趙伏波問:“你怎麽在那裏?”
姜逐剛要答話,擡頭猛然發覺,趙伏波根本沒看向他的方向,她是背對他的。
她聚焦的地方是窗外,那裏枯枝搖曳,空無一人。
他張了張口,快步走過去,趙伏波轉頭瞧見他,目光凝了一下,閉了閉眼,揉着鼻梁,輕描淡寫:“沒事,我……沒睡醒。”
如果喝了酒還好解釋,但姜逐清晰記得,她昨夜沒有碰一滴酒精。
他慢慢停在她面前,俯身撩開她頭發,用額頭貼她的頭,好像有點熱,卻遠沒到燒糊腦子的高溫。趙伏波平靜望着他,不說話,半晌,單手撐在床上起來,抓過衣櫃裏挂的長風衣披在身上,打理着自己,對他道:“換套衣服,我帶你去個地方。”
車出了四環,不間斷往郊外開,直到駛上高速,姜逐才發覺這個“地方”恐怕不是一時半會能到的。趙伏波沒有開導航,後視鏡裏有一輛大切一直尾随,姜逐多看幾眼,發覺正是那個無時不在的“侯哥”。
過了收費站,他們跨省來到東征,卻沒進入市區,去了地僻的第一監獄石庫,趙伏波讓侯二遞了探視的條子,沒請求會面,只在放風草場的外圍遠遠瞧上一眼。
長期的勞役與磋磨,讓歪在下水管道旁的男人看起來像縮在地窖的野鼠,相隔不足百米,卻沒有碰撞出絲毫快意恩仇,她平平淡淡,像見家長時做的那樣,說:“那是我父親。”
姜逐眼神下移,她腕上的紅繩已經沒有了,只殘留一圈淡淡的陳年舊跡。
“他曾是懷鈞一把手,出了事牽動不少利益,我也做了表率。後來幫忙的人都離開了,我還來看他,他一直将我視作救命稻草,我覺得人有點希望很不錯,抗壓能力會更好。”
趙伏波捏着一份黑色的檔案袋,是之前侯二從後備箱拿出來的,封口用膠漆印住,上面是一個隸書的“魏”,二人回到會客室,趙伏波平平推過去:“魏隆東,我曾經的監護人,這是他保留的最後一份。我知道,送命題不好做。但我沒有時間了,別等我自己動手。”
姜逐捏住檔案袋的一角,手指漸緊,她帶他看最醜陋羸弱的“面目全非”,她的底牌,在這一刻翻開。
寧長歌當哭,何苦留污濁。
“如果你還想在九八年朱定錦的歲月裏,那當斷則斷,我祝不了你以後找到個像她一樣的姑娘,但跟我也不可能白頭到老。”
她起身,放下一張懷鈞董事長的名片,像中世紀騎士扔下的白手套。
“随時恭候。”
又是一年秋風掃榻迎冬。
趙伏波走出石庫監獄大門,太陽斜照,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扔給車邊的人,侯二手忙腳亂接住。
“等他出來,用我的車送他回去。”
侯二下意識問:“你呢?”
趙伏波點燃一根煙,吐出青灰色的煙霧:“我想沿牆走一段路。你通知這裏人一聲,如果晚十二點前,我還沒回來開走你的車,讓他們打個電話,叫人把車拖走。”
侯二心裏沒底,追着問道:“頭兒你去哪裏?”
“随便走走。”
趙伏波抽完煙,拔出侯二車門上的鑰匙,雙手插在袋裏,轉身走了。
侯二有一剎的恍惚。
還記得她十五歲在獄外高牆下銜一支煙,滿身塵土,臉孔稚氣,那時的她像只毛發淩亂的小鷹。
她用兩支煙祭奠曾經擁有過的時代,一支告別她的童年,一支用來告別愛情。
那樣的孤獨,與從容。
侯二默默地注視她,飛起的沙塵撲在她的衣角和褲腿上。
他目送她的背影緩緩消融在黃土的地平線上,像一只飽經風霜又風塵仆仆的老鷹,拍動翅膀飛離了枯枝,消失在了廣袤的荒原。